文丨王智量
迎春的花兒(散文)
文丨王智量

王智量丨
生于1928年,江蘇江寧人。1952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俄語文學系。歷任北京大學教師,上海華東師范大學教授。著有專著《論普希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長篇小說《餓饑的山村》,主編《俄國文學與中國》、《外國文學史綱》,譯著《葉甫蓋尼·奧涅金》、《上尉的女兒》、《安娜·卡列寧娜》、《前夜》、《貴族之家》、《屠格涅夫散文選》等,共出版專著、創作、譯著和主編書籍30余部,另外還發表有論文、專著、小說、詩歌、散文等。
我的家鄉在中國的西北部,那里是一望無際的黃土。人死了埋在黃土中,壘起一只大大的土堆,就是“墳”。在墳堆的頂部,人們習慣地種滿迎春花。每到冬末春初時,遠遠望去,田野中,一個個黃土堆上,盛開著一簇簇艷麗的、金黃色的花朵,煞是好看。
五十六年前,正當迎春花盛開的季節,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和我青梅竹馬的女友素穎,攜手漫步在郊野。眼前那一簇簇艷麗的黃花,讓她忽然想到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來。
她問我:“為什么,迎春的花兒,偏開在墳頭上?”
這句突如其來的問話,在我的心頭激起想象的波瀾。我便把我一時間產生的幾個想法說給她聽。對我的幾個回答,她似乎都聽得進,又似乎都不滿意。她那雙大而深沉的,黑黑的,美麗的眼睛仰望藍天,嘴里自言自語地重復著她向我提出的問題:“為什么,迎春的花兒,偏開在墳頭上?……”
這天夜晚,我把她的問題和我的回答,以及她后來的自言自語,如實記錄下來。這些不經意說出的話,連貫起來,像是一首小詩呢。我便把它寄給當地報紙的副刊,居然登載出來。當時還曾贏得不少同好的喜愛,甚至有一位喜愛音樂的大學生還把它譜成了歌曲。
今天,在遠離故土的澳洲墨爾本。一株艷麗的金黃色的迎春花,忽地攪動了我的記憶。我的腦海中,竟然一字不差地,浮現出五十六年前的那首小詩。我便再一次把它記錄下來。
為什么
迎春的花兒
偏開在墳頭上?
它在對枯骨
夸耀自己美麗的容顏。
它在說:
“墓中人,
你可知,
大地上又是春天?!?/p>
它象征著:
青春的腳下
埋葬著死亡。
……
為什么
迎春的花兒
偏開在墳頭上?……
光陰似水,素穎妹棄世,已經多年。我不知,她的墳頭上,今天是否也盛開著一簇金黃色的,艷麗的迎春花。
2000年8月8日清晨三時在墨爾本
我把這篇寫于澳洲的短文放在這個集子里,用以紀念素穎。其實這也是我在茫茫人海漂浮的這些年中,一件不能忘懷的大事。作為我的“記憶與懷念”的一個組成部分,它放在這個集子里好像非常合適呢,只需要把2000年寫下的那句“五十六年前”改成“六十五年前”就是了。這篇短文既是我早年感情生活的重要的記錄,也是我在澳洲漂浮的那幾年生活的一個小小的記憶。 它發表在寫出以后幾天墨爾本的一家中文報紙上,現在,我把那張泛黃的報紙剪開,取下它來,貼進這個集子,心頭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2009年10月 30日智量附記于上海2010年4月于上海華東師范大學
又:上次寫了上面這些話以后,總覺得言猶未盡。請允許我把故事和我的記憶再說下去。
那一年大約是1944年,我在西北一個小城里讀高中一年級。那里是抗日戰爭時期大后方的一個文化教育中心,有好幾所大學和很好的中學,我所讀的中學就是當時國內最好的。一所師范大學的藝術院系經常在當地舉辦一些文藝演出,我每次都會去觀看。有一次,他們上演一出非常感人的歌劇,講的是敵占區一個小女孩的故事,萬惡的日本鬼子殺死了她的父母兄弟和所有的親人,她無衣無食,孤苦伶仃,流浪街頭。當主角的那個年紀不大的演員表演得尤其精彩,她在臺上反復唱著全劇的主題歌《媽媽是太陽》:“媽媽是太陽,媽媽在天上,我要媽媽抱,媽媽,來抱我……”這時,臺下的觀眾先是隨她一同哼唱,接著就全場一齊大聲地唱起來,大家越唱越動情,越唱越激烈,許多人都痛哭流涕 。是她的歌聲激發了人們的愛國熱情和對侵略者的痛恨。她的這幾句歌詞我至今仍然記得,而且會唱。
在那次歌劇演出后不久,有一天,我們正在上課,班主任老師把一個女孩領進教室來,他說,這是新來的插班生,讓我們歡迎她,并且要大家在以后的學習中幫助她。我吃驚而又高興地發現,她就是那個在臺上唱《媽媽是太陽》的女孩。
從此我和她便一天天接近,并且成為好友。對,她就是素穎。
我們不僅成為好友,而且,應該說,我們,兩個十幾歲的少年人,是在開始品嘗戀愛的滋味。我們每天一同做功課,放學了,我送她回家,周末休息時,她也會從家里溜出來,我們一同讀書和游玩。往往是,兩人找一個偏僻的樹林或是墳園,背靠著大樹或是人家墓前的石碑,緊緊偎依在一起。我們唱歌,傾談,或是無言地輕輕一吻,享受我們純潔的青春的甜蜜和快樂。冬天天冷時,我們會鉆進附近磚窯的門洞里,一坐就是幾個鐘頭,那里又暖和又沒有人來打擾。
這樣過了大約一年多,由于情不自禁,在我送她回家時,我們兩人往往會手牽手地走在小城的大街上,那是一個人口很少民風古樸并且還很守舊的小城,而她的父親又是當地的商會會長,這就在許多人中間傳出了種種的流言,終于她的父親知道了我們的關系。
她的父親是一位比較開明的士紳,很有修養,他沒有采取任何粗暴的做法,而是先進行仔細的調查。他到學校找過我們的班主任,還派人到七十里路以外我家的住地去了解了我父母的情況,然后他作出決定。
他的決定是,要我住到他們家里去。借此向所有人宣布,我和他的女兒之間是完全正常的,得到家庭同意的關系。也就是說,她的家庭已經接受我作為一個未來的女婿。這樣,便消除了人們的流言。
我住在她家期間,和她兩人接近的時間比以前更少了。每次她到我住的廂房里來時,她的小弟弟王作人一定要跟在她身后,不許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就連上學也不許我和她一同走。我們還是只有在學校時才能交談幾句。或是偷偷溜到田野間去玩玩。每天清晨,為了叫我起床,她會在她的房間里對著窗外唱歌,而我也在起床后故意把房門弄得嘎嘎地響,告訴她我已經起來。
我在他們家里住了一年多,轉眼到了1947年初,再有半年我們就要高中畢業了,這時我和素穎心里想的是怎樣能夠進入大學,尤其是我,在父母親和兩個哥哥的鼓勵下,早已下定決心要繼續讀書,而且自信能夠考上大學。素穎當然是支持我的。她的學習成績不如我,對于考大學信心不足,但是也隨我一同做著考大學的一切準備。
就在這時,我發現,有一天,他們家里來了幾個裁縫,支起案子做起衣裳來。而且是要大做一番的架勢。她母親買來一大批紅紅綠綠的綢緞和布料,在非常認真地和裁縫們研究和計劃著。原來他們是要給素穎做嫁妝!他們的安排是,一等六月份我們高中畢業考試結束,馬上給我們舉辦婚事。
結婚?!我才不到二十歲,素穎比我還小兩歲,我們現在就結婚?我們還上不上大學?我們對自己這輩子的將來該如何安排和打算?馬上七月份就要大學入學考試,如果按他們計劃的時間結婚,我和素穎還有可能去考場應試嗎?我就永遠留在這個小城里,做一個鄉紳地主家的上門女婿,就這樣過一輩子嗎?
我決不愿意這樣!
怎么辦呢?我當然首先是找素穎商量。她也知道我們兩人的前途是大事情,但是她不敢違抗她父母的主意,她并且還很有一種馬上享受兩人成天擁抱在一起的天真的愿望。不管我怎樣對她闡述和分析,她雖是點頭同意,兩只大而美麗的眼睛定定注視著我,卻一言不發。在我再三逼問下,她才說出她的意見。她說,結就結吧,反正我們是要結婚的。結完了,再去考大學好了。
聽她這樣說,我真是著急了,我告訴她,那樣的話,我和她是肯定考不上大學的。她說,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嘛。我問她,明年你生一個小孩,而我也荒廢一年,我們還有可能上大學嗎?她瞪著兩只大眼睛直視著我,抿著漂亮的嘴唇,不說一句話。我再次用同樣的話問她,她才猶猶豫豫地回答說:
“那他們(指她的父母)的話怎么能不聽?他們也是為我們好呀。再說,媽媽告訴我,你的父母也都是同意我們現在就結婚的?!?/p>
我能夠立刻摸清她的思想。她不敢違背她父母的意見,而同時她又天真地向往著那種神秘而又甜美的新婚生活。我不知該怎樣說服她。她見我沉默,回頭看了看,見旁邊沒人,便依附在我的胸前,抬頭仰望著我的眼睛,用她對我慣用的撒嬌口吻對我說話。她知道,用這樣的口吻對我說話,我是只能同意不能反對的。她說:“我們就明年再考大學吧。結了婚,我們就痛痛快快、親親熱熱、舒舒服服過一年,享受我們的青春和幸福,你不愿意嗎?我愿意!我想要我們天天、日日夜夜在一起!”
我無言以對。兩手緊緊摟住她柔美的身軀,低頭用我的雙唇迎接她抬起腳跟遞來的雙唇。
在對6種景天莖段扦插生根的觀察統計中發現:德國景天扦插莖段生根比較快,對照調查統計扦插第10天時的生根率,從表1可以看出,用IBA濃度為100mg/L處理時,6個景天品種的扦插生根率均顯著高于試驗對照,而其它IBA濃度處理均沒有達到。但所有品種的生根率都高于清水對照。在6個不同景天品種間,臥莖景天、德國景天的生根率較高,分別達到81.5%和80.1%,三七景天品種最低,生根率為60.8%,由此100mg/L的IBA處理可作為本實驗中景天生根的最佳濃度,其中臥莖景天、德國景天品種最為適宜。
我沒有再說話。
她以為我是完全接受了她的主意。轉過身去,像一只小鳥一樣快樂地飛走了。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我在欣賞、憐惜、又感到某種悲哀的心情下,獨自漫步走到了那個小城外的那條名叫漢江的大河邊上。我必須認真思考一下眼前的事情,給自己找出一個答案和下一步的做法來。
我坐在河岸上,仰望藍天,靜靜地思考著。
明年再考大學,這幾乎是一句空話。如果我們當年不趁熱打鐵,立即應試,一年后,尤其是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一年以后,功課會忘得干干凈凈,根本沒有考上的可能。而且當時內戰正酣,從當地去南京上海一帶必經的隴海鐵路隨時會被切斷,明年甚至根本走不出去。
那就留在她家里,接受他父親給予的幾十畝田地和一家店鋪,當個小地主和小老板,跟她生幾個兒女……那我算是一個什么人?我從小心中滿懷著的理想,我的父母和哥哥們對我的全部期望都將化為泡影,我愿意這樣度過我的人生嗎?
那么,出路在哪里?
這時我唯一可能想到去尋求幫助的,是我的兩個親愛的哥哥。大哥智理在上海,二哥智育在南京。他們從來是我的保護者和最信任的人。而這時,寫信給他們,再等他們的回信,已經來不及了。那時因為打仗,郵路很不通暢。我想到,只有發電報這一個辦法。于是我立刻想好了這樣的電文:
“立即來信說如我現在結婚就不供我上大學,以為我解脫?!?/p>
這時她和她的父母親和全家的人都一心一意在準備著一場盛大的婚禮,她家的一些遠近親戚甚至已經把彩禮送來了,小城里的一些富商大戶都在醞釀著祝賀。
而十天以后,我的二哥智育從南京寫來了一封態度堅決而且嚴厲的信,他甚至說,如果我如此愚蠢、短視和不求上進,他不僅不會再供給我繼續上學的費用,而且從今以后不要我再做他的弟弟。因為我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
她的父親經過兩天的考慮,最后無奈地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暫不舉行婚禮,讓我先去南京和上??即髮W,而把素穎留在家里,和他們一同繼續準備婚禮。他們要我考完試馬上回來結婚。
這時我們的中學畢業考試剛剛結束,我立刻乘上翻越秦嶺山脈的長途汽車奔赴南京和上海。當素穎站在汽車站的欄桿外面對我揮手道別的時候,我真想從車上下來把我發電報給哥哥的事情告訴她,但是我沒有。我至今為我當時沒有告訴她真實的情況而愧恨。
從此一別,就是四十年!不僅僅是四十年的分離,而且是真正的勞燕分飛,是永遠的分手和訣別!
……
四十年過去,大約在1990年前后,我去四川成都參加一個會議,同房間住的一位華中地區來的教授和我閑聊,說起他們當地文革時期的故事。他不經意地說到他很敬佩的一位女同志,她是當地報社的社長,許多委員會的委員,全國行業協會的領導。這位老師說她的水平怎樣的高,文章寫得怎樣的好,性格怎樣的堅強……他說到一件關于這位女同志的生動故事。說在文革高潮時,她被造反派拖到一個高高的旗桿下,告訴她,如果她爬上這根旗桿去,就說明她是一個革命派,他們就可以不再毆打她。這當然是卑劣的惡作劇,然而這位女同志只是橫眉冷對,朝這群造反派惡棍鄙夷地一笑,便真就爬上了那個旗桿。等那群惡徒不再管她,四散走開后,她才從桿頂上滑下,半途中旗桿斷裂,她跌落在地上,昏死過去……
聽到這里,我立刻問:“這位女同志叫什么名字?”這位先生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他不停地繼續說下去:“這樣好的一個女同志,可是命不好啊!就在幾個月前,她愛人,一個比她級別還高的老干部,出車禍去世了……”
我打斷他,再次問這位先生:“她叫什么名字?”
“叫樊堃。樊梨花的樊,堃是兩個方字下面一個土?!?/p>
樊堃?!我的心立刻跳動得又急又緊。我知道她是誰了!她就是我四十年來遍尋無著的素穎!我知道,素穎的母親姓樊,她的父親名叫王茂堃。一定是她,是我的素穎!她在投身革命以后就用了這樣的假名。當時從國統區到解放區參加革命的同志,為了家庭和親人不受國民黨的迫害,都是改用一個假的名字的。
我找到我的素穎了!
我決定立即去那個城市見她。我從成都赴重慶,取道長江直奔那里。一路上我的好友王志耕陪伴著我。
我在她的“社長辦公室”里見到她。一位兩鬢斑白、樸素而頗有些領導威嚴的女同志坐在她的碩大的辦公桌前,我坐在她對面的照例是她的被接見者的座位上。
我們四目凝視,片刻間相對無言。我極力在她的舉止形態和面容上尋找當年的素穎的痕跡。我似乎找到一些,但是微乎其微。而她的確就是我的素穎。當年我的素穎。
我事先,在長江的輪船上,想過許多遍的話,此時不知如何說起。我想的是,我要在見到她的第一時刻,握緊她的手,也許是擁抱著她,和她一同回憶她的“媽媽是太陽”的演唱,回憶那首《迎春的花兒》的小詩。并且,更重要的是,我要對她說出當年我怎樣瞞著她發那封電報的事……但是此時此刻,面對這樣一位陌生而又熟悉,親近而又疏遠的女同志和領導者,我一句這樣的話也說不出。
那天從她那里回旅店的路上,沿途路邊開滿了金黃色的美麗的迎春花。我頓時想起當年那首小詩中的語句來。“為什么,迎春的花兒,偏開在墳頭上……”我沒有多想下去,不知為什么,心頭浮起一片陰云。
回到上海大約兩個月以后,我的一位在她那個城市工作的朋友來信告訴我說,據他知道,樊堃同志生了病,住在當地一所大醫院里。當地領導為她專門成立了醫療專家組,可能病得不輕。我震驚了,我想我必須為她做點什么。在同系的一位老師的幫助下,我買到第二天的飛機票,立刻趕到她那里。一路上我還在想著,這次去一定要把上次沒說的話全都說出來。
我一下飛機就趕到醫院,在高干病房的醫生辦公室里向那里的醫生和護士再三懇求,請他們同意我進去探視。但是他們不同意。他們說,樊堃同志現在情況很不好,已經不能說話,處于半昏迷狀態,他們只答應在她神智清醒的時候把我的關心和探視轉告給她。他們而且建議我不必在那里停留,還是回上海去工作吧。因為我不可能為她的治療做任何事情。在我一再的要求下,他們帶我來到她病房的門外,我從門上的一小片窗玻璃中望見她躺在床上的身形,連她的臉也沒有看見。她的床前圍著許多白衣天使。那個病房很大,只有她一個病人。
我就這樣看了她一眼,第二天飛回上海。
這是最后的一眼。我回上海的大約十幾天以后,我的朋友給我寄來一張剪報。是她當社長的那家當地主要報紙上的一則消息:樊堃同志去世了。
回想起來,我和素穎在一起的那幾年,她正是一朵美麗的迎春花,而四十年后,我見她步入墳墓。難道這是在告訴我,青春和死亡之間的內在聯系?難道這就是人生的必然?!
又是迎春花盛開的時節。我每天早晨在校園的小河邊凝視著那一朵朵黃燦燦的美麗的小花,我不禁會想:難道這是在對素穎說:墓中人,大地上又是春天???
……
責任編輯丨 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