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楊
失憶
黃楊
一
莫名在感到已經死去時才覺得自己正在活過來。
夢魘中的自己是一條泥涂間的魚,在垂死中竭盡全力地蠕動著,體內分泌濃腥如薄膜的黏液而使呼吸不至窒息。而當噏動的唇齒吞咽不下那不盡的黑色絕望時,潮濕的眼在幽邃的暗夜里如第一次也如最后一次睜開了,不知道此刻是再生之際還是彌留之時,正如不知此身是初萌嬰兒還是垂亡老者。
昨日是印象,明日是想象,今日只是緒亂的意象;昨天是回憶,今天是記憶,明天仍是空照的往憶。他只愿自己是一尾逆流溯源的鯉魚,不去跳什么龍門,只是洄游向自己內心深處……,而此時,只有想到水,才覺得一陣清涼。
聽到遠處救火車呼嘯而去的聲音,令人想到佛家說眾生在地獄的三界火宅里,繼而想到原來我們都住在一棟紙房子里,與身外一切只是間隔著一層紙。
這個夏天的子夜,到處彌漫著一種魚腸草般腐臭的氣味,呼吸之際痛切腦髓,若惡瘴般迷朦著一種被熏陶的薰然。又一陣頭暈幾欲昏沉過去,他爬起來,再打開因嗡嗡作響而關掉的空調。城市人如此孱弱,依賴一種電器設施如重癥者依賴呼吸機。想那些高遠的古人只是端坐蒲席上輕搖蒲扇,便可將炎熱輕飄拂去,那是何等曠寂的心境。
獨坐在黑暗的虛空里,靈感猶如一個幽靈,有時在心內,有時在身外;有時是實相之象,有時是虛幻之妄;有時幽靈就是本身,有時自身就是那個幽魂。莫名看著鏡子,恍惚看到一個戴面具的黑衣人正以陰沉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精神分裂癥的初期癥狀一定就是這樣子的,他想。
莫名是這個城里能排上名號的青年作曲家。
不久前傳出省城要舉辦第一屆原創歌曲大獎賽的消息,這可是臺上有功名臺下有利益的好事。業界傳告著這一消息,大家語氣平淡,神情恬然,其實沒一個不想折桂來戴在自己頭上,那怕是以荊棘編織成的,也會在這個名利場使自己頭頂放出光環來,這可要比頭頂高帽冠冕堂皇而招搖撞騙的人神氣多了。莫名本來創作了幾首還算流行的歌以后,就恨不得放血般使沸騰在胸腔的熱血激揚出來,既然不為獲獎也要參賽一試,那就讓青春的血做一次赤色的血證吧!——是誰說過:死亡只在呼吸之間,生命卻在傳唱之中。
這天晚上,他去了一趟超市,采購回一堆食物,然后將自己封閉在房間里。關掉手機及電腦電視,除了一隙透光外,深墨綠色的窗簾嚴密屏障了自己與外界的所有塵緣。他坐在地板上,打開空調與音響,將光盤與CD傾瀉一地,然后在旋律間想象自己坐在水中央的一朵蓮花之上,那一首首漂浮而來的曲子又一遍遍漂浮而去,他只在彌漫的虛空里等待,猶如等待心境里鏡映一道雁聲鴻影——這一切只在紙筆之間的線條與符號上,那個靈動而有形態與明亮而有色彩的聲音。
三天后,莫名越來越感到自己像一個掘井人,不斷下挖的結果是使自己落入了一口枯井里,絕望不是黑暗深處的孤獨,而是抬頭可見井口的一點光亮,但地面上行走的人們卻聽不到這發自地底地呼喊。寫了幾頁就撕了幾頁,就像試著攀援幾次就跌下來幾次。他心里吶喊:我要得救!我所要的不過是一根救生繩!——當然,這繩子不是上吊繩,若想上吊總是輕易的,連鞋帶都可以用來自縊,而危難時急需一條繩子的念頭常常比一根鞋帶更堅韌,正如一條生命往往比一根鞋帶更纖弱。
城市又喧囂起來了,早晨的微風已是熱氣蒸騰。
又一夜失眠了。
又一天來到了。
如短暫死亡后的短暫復活,生死之間不過間隔了一場夢而已。
塵世的噪雜這樣巨大而刺耳:樓上樓下左右鄰里開關門聲,大人不耐煩催促小孩聲,老人相互問候聲,妻子埋怨丈夫聲,男人反斥女人聲,送牛奶與報紙的在樓梯間跑動聲,院里眾人問候聊天聲,健身操隨樂起舞聲,工地打樁機的作業聲,汽車啟動的轟鳴聲,小商販的叫賣聲,孩子們去上學的召叫聲……。真是欲望如風中之幡,不是幡動,不是風動,是人心在動。莫名戴上耳機,順沙發躺下,音符如灰塵滿屋都是,心里的曲子還沒有響起,狹促的房間一如沉默幽深的井壁般堅硬。
睡一覺起來,頭腦清醒許多。他想:既然向上求救無望,那就再向下繼續深掘,直到地心涌出水來,自己就可以借助這水的浮力上升到井口。當窗外的聲音與光亮漸次消隱時,終于譜出了兩首曲子,但一經彈唱,卻又感覺全無,像極渴之時好不容易掬水在手,還未及啜飲,水流失已盡。

大中國水墨 達比埃斯 1964年 水墨、紙 148×120cm
倒頭又睡去,如半世清醒,半生昏昧。
莫名就是此時醒過來的。
此時正是子夜,他像一個幽禁中的妖魅逃逸出來,到了這棟六層樓房的天臺上,盤膝席地而坐。自從院里一個少女在此跳樓后,就沒人再上這乘涼了。那個少女因何跳樓?至少有十種說法,卻沒有一種得到確認。其后她的父母消失了,其后有人來搬了家,其后有人來將房子賣掉了,其后又搬來一對小夫妻,開始像一對呢喃小鳥,其后就變成了一雙鵮啄不已的烏眼雞,其后他們也有了一個女兒,眉目約略一如那個跳樓的少女——這都是偶爾聽院里幾個長舌婦竊語時說的,一如他們說那間房子是兇宅一樣。
夏天,只有此際安謐著片刻清涼。
月亮將圓未圓,碩滿而豐潤,浸透著水汪汪波粼粼亮晶晶的靈秀氣息,像剛從河里打撈出來一樣,遙駐于中天,盈盈間欲墜未墜。
天如清池,云如蓮花,天庭里宮闕檐角依稀可辨。忽一陣清風徐來,如一只畫舫往移近前,但觀荷搖水影,只覺波映葉亂,還未及看得明白,俄爾又見萬籟俱靜,仙女默首垂息,群星隱約相語,光色黯淡如喑,銀河浩瀚若渺。動靜倏忽之間,虛實易幻形變,不知是月隱于云后,還是云行于月前。
莫名望天,此時在想:這云與月正如我不知道——我心若世界還是世界若我心?再追問一句,我心所在究竟是世界的哪里?世界的哪里才是我心之處?一念至此,忽然感到眼前一切都幻滅了!
定坐良久,當看到一切仍然依舊時,顯相于面前的是母親的面容。
母親,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親人,已于三年前往生了。
那時莫名自音樂學院畢業,剛找到一份音樂教師的工作,正想著要反哺養育之恩時,母親卻在一個早晨起不來床了。當日送到醫院,就有了診斷結果:食道癌晚期。他無限期告假,陪護在床前,母親就他一個兒子。二十四天后,母親就因臟器衰竭而去。辦手續時,似乎聽到兩個護士私語:太可怕了,36床是今年走的第108位了,都是食道癌,病理病況病癥病狀完全相同,這可是以往從來沒有過的呀!你說這是不是跟吃什么東西有關???另一個說:我想一定有某種內在關聯,以前的人是越不敢吃越敢吃,現在的人是越敢吃越不敢吃!
而他是那天守坐在病床旁給母親擦臉時才忽然想到,這種病的隱患其實早就累積下了,母親想必早已知道,只是為了等到他畢業,這日一過,人松一口氣便大懈下來。一想到此,他心里就一陣錐心泣血的疼痛,母親飯量愈來愈小,人形越來越瘦,怎么就沒有早些感覺到呢?
在這座城市里,母親沒有工作單位,只有一門親戚,其家里也沒有什么人,后事都是同學朋友幫忙辦理的。
莫名則在一切完畢后,從母親的墓地出來,徑自乘車去了遠處的一座寺廟,靜虛三日夜,一面誦經拜懺,一面調息身心,當他超度了母親時覺得也同時超度自己。
后來,莫名當了幾年音樂教師,寫了幾首歌,有了一點名氣,就有文化公司來與他簽約。曾聽一位評論家說:一首流行歌能流行多廣就是一個時代精神趨向的風向標,一首流行曲能風行多久則是一個社會價值取向的導向儀。便一時決意,辭了職在家專心譜寫歌曲。
母親是三十六年前從那個蓮田縣蓮花鄉蓮子村來到這城市的。
那時哪有車啊,有的地方連路都沒有——若干年后,母親回答兒子無休止的追問時說。對于過去,除了兒子十八歲生日那天夜里,母親絮絮嗦嗦地說了一晚上,第二天起就絕口不提,以后他再問,母親多只是淡然少語。
盡管如此,關于故鄉的記憶在母親含珠吐哺的敘述下,還是被他慢慢貫穿成了一串珠鏈。
那年大旱,三月不雨,大饑荒卻像洪水從高處潰堤泛濫開來,水總是流向低處,而村莊里的人都住在底層的低凹處。土地上生活的人最怕禍從天降,一旦大難臨頭則成滅頂之災,又值青黃不接之際,絕種絕收,顆粒盡無。人們還被一些口號與運動鼓蕩著,像風中緒亂的蠓蠛,如塵埃般懸浮起來,又如灰燼般墜落下來,重歸于這瘡痍大地。他們相信生命與苦難千百年就是這樣復始而輪回,如同他們相信因果與報應。
那時,聽說縣上的糧倉被部隊軍管了,盡管一碗粥就可救人,一碗飯就能活命,但誰敢去討要一點自己的果實?家里存糧完了,牛馬豬羊殺了,賑災放糧還期盼不到。村里人本能的蛻化成鼴鼠,白天昏昧不起,如在地穴下隱伏,據說這樣可以忘了饑餓,夢中還能吃到平日夢想不到的美食美味;夜里則又異變為土撥鼠四處爬動,在地上地下扒尋一切。樹皮樹葉吃凈了,草根野莖噬光了,蟲豸苔蘚嚙盡了,而鬧事或外逃的被抓住了——不是被鞭撻就是被關禁。
恐懼如大夜彌天籠罩著村莊,母親就是此時被莫名的外祖母在后半夜叫到后院,塞給她兩個紅薯和一個上有地址的信封。告訴她:避開一切人,出門向北走,沒有路就沿著乾佑河走,到省城去找她的舅舅。母親懵懂的出了門,那年14歲,家里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走出院子時,母親的母親在身后決絕地說:一直走,不要停,不要回頭!
餓了要一口兩口飯,渴了就喝河里的水,兜里包著兩個紅薯。十天后,母親步行到這座城市,并在好心人引指下找到舅舅家,倒頭睡了一天一夜。而舅舅已被下放到另一個更窮更苦更邊遠的地方去了,據說是因為人人都不說話時說了一句不該說得話。舅母半夜偷偷起來,烙了一鍋玉米餅子,用一塊布巻成一個小包袱,怕路上被人搶,又讓母親散著頭發,臉上抹些鍋灰,裝成小乞丐模樣,八天后,母親又步行回到蓮子村。
只見村口起了一座大墳,是縣上救濟署來人將殍尸挖坑堆埋到了一處,自己所有的家人已全在里面了!母親聞知,一頭仆地,昏死過去。
聽說是家人煮食了一種有毒的荼草。又聽說在事發前夜,弟弟還給人說:父親已決定明天全家就要搬遷到靈山上去。靈山是村南的一座山,傳說山上日有仙怪出沒,夜有鬼神顯靈。弟弟那懂得其中意味,還以為去山里以后就可以天天采蘑菇來煮著吃。而父母顯然是明白的,這從事后發現一家人穿戴齊整依次平躺的現場情狀得到佐證。
母親醒來后長跪叩首畢,起身而行,不再回頭,此后終身未回村。此處因共葬有全村百余人,后來謂之“百人塚”。
再次來到城里后,母親靠給人縫補洗衣生存著,撿破爛、打小工、當家傭、掃馬路,堅韌的在土地下扎根,在土地上生長。活著的意義是什么?那時母親已深切的懂得:活下去就是本能地活下去!
后來,一直到有了他。
母親愛看月亮,他相伴在側時,母親總是喃喃說:這里的月亮那有蓮子村的月亮好,那是能聞到清新涼爽的味道呢!一次夏夜出去,他買了飲料給母親,她喝一口,說:還是不如蓮子村老水井的水好喝,那是能喝出月亮的滋味的!
他學音樂后,想到母親記憶里的家鄉這么純美,一定也有好聽的民歌民謠,一天,就拿了錄音機要母親唱家鄉的歌,母親那天高興,推卻不過就細聲慢氣地唱起來:
當第一粒麥子播下時喲
我的第一滴汗落在這土地上
當第一粒谷子種下時喲
我的第一滴淚落在這土地上
當最后一粒糧食被收獲時喲
我的最后一滴血落在這土地上
…………
曲調嗚咽婉轉,唱腔空曠悲愴,如同清夜里忽然落下一陣寒涼細雨。不像是歌曲,倒像是地方戲曲在鑼鼓中夾唱的一段。
讓莫名遺恨的是,錄有母親聲音的磁帶卻在一次不小心翻錄時被洗掉了?,F在母親留下的只有幾張的照片,不論何時看到,母親都那樣慈愛地注視著他,一如生前。
一個想法隨著月亮漸次明亮起來:我要去母親的故鄉一行,代她的在天之靈回去看看?,F在的交通之便利,天涯海角也不過是咫尺間,大獎賽還有一個月,若感覺好的話,還可以小住幾日,也算是去采風了。靈感往往只是一個念頭,念頭每每是一堆亂麻中的線頭。他預感到幾天來為之所苦的終極所求就在那里,那個如靈魂般飄逸輕靈的叫做旋律的東西。
早該去的怎么才想到?莫名又責問自己?;氐椒块g,他像被擱置在岸上許久的魚又跳回到了水里。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很多感覺,總是丟失在遺忘的離棄間,尋找時才想起被疏忽的已很久很遠了,而尋找時又總是出于一種當下的目的。
母親慈容在天,一會顯隱是云,一會顯明是月。
世間多少事,只有天知道。
二
這個城市在一個盆谷之地的環抱內,每到夏天每個人都感到自己被泡在一個湯鑊里面,此時才真正知道什么叫煎熬。
上午,莫名走出門去。陽光毒焰般撲面而來,氣味悉息以聞,似觸手可及;如妖魔幻化在風中,仿佛欲吞噬前先以毒舌舔舐一下,使垂涎在口腔里體味滋覺之前的歡欣快意。
每個城市里,車站與醫院總是人最多的地方,醫院里出入的人忙著生與死,車站里往復的人忙著來與去。來到長途汽車站,見人群一堆堆菌集般簇擁著,像是預知末日將至而想找一個躲藏的出口或入口,當你看著他們時,你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欲逃離而去還是要避難而來,連他們自己也是盲目的,這從他們茫然的目光中就能看出來。只是每個人都背負肩扛手提懷抱著那個叫行囊包裹的東西,好像這身外物比活著更要緊,所以比生命更要緊。莫名想到成群結隊各種遷徙的動物,在預感火山地震海嘯之前出逃時,起碼都是一身輕松的。
買好車票,還有一個小時。坐在候車室,他開始近距離注視每一個從面前走過的人,看他們匆匆出現又匆匆消失,有如過場的角色,都顯相在一出出人世間悲歡離合的情景劇里面,而這種對陌生人的關注已成為他一種下意識尋找。
因為,那個人像別人一樣,從他眼前走過,再也沒回來。
那個人是他的父親。
父親像畫在紙片上的人一樣輕飄,瘦弱多病,默然寡語,身上有一股草藥味,看一切的眼神很漠然。在一個小工廠里做工,每日早出晚歸,莫名晚上寫作業時,父親就在屋隅里翻看一本書。他只知道父親也是從外地流落到這個城市里來的,與母親就像兩朵隨水的浮萍,偶然際遇便一起隨波沉浮,他們原本誰也沒想著會變身為一束蓮花。
在一個很平常的日子,父親很平常地消失了。莫名與母親一夜懸謎,第二天去找了所有想得到與找得到的地方,仍無謎底。第三天去找了所有想不到與找不到的地方,謎面依舊。莫名就翻看父親的那本書,見末頁有手寫的幾行字:此生不在彼世在,此世若去若如來,來來去去一船渡,此時不往更何待。念與母親聽,母親長嘆一聲,說:那就不找了!幾年后父親家族里一個親屬尋到家里來,說老家要分割祖產,要父親回去參與。母親幽幽的說:我想,他是出家了!那時,莫名剛小學畢業。
那無數迎面而來又交臂而去的人里,也許就有他隱身在其中。這世界上陌生人成為親人是由遠而近由去而來,親人成為陌生人就由近及遠由來而去了,此時若有期遇,當已是相見不相識了。只是他還是相信,此刻父親與自己同在這世界之上,時空之下,人群之中。
上車靠窗坐下,車子在城里像是烏龜,上了高速路很快就變成了兔子。窗外的景物可以沒有,窗外的長風不能沒有,打開車窗撲面風來,而陽光流火般明滅,熱息于空氣里散亂成微粒,風沙般粗糲而痛灼,拂面時才覺得已滿面塵埃。待莫名見車外沒什么好看時就打開塑料手袋——當你想輕松旅行時,是可以使身外物簡要到最簡單的:除了洗漱品,一瓶飲水,一支錄音筆,一本書,一個本子而已,而身上除了系有母親遺下的一塊玉佩,另外的當然就是零用錢了。取出攜帶的那本《黑屋手記》,喜歡那上面很多語句美致美極,都是可以用來當歌詞的。
身邊的老者問:什么書?就拿過去翻看。
老者顯然是讀過些書的,眼鏡后面一派質樸方正的肅然氣表,說了幾句話,知道二人是同往一處,有一個好侶伴真是好伴侶。莫名正想入鄉問俗,老者卻將書遞回,口道:好書,好書!只閉目端坐,不再說話,問也不答。
車下了高速路,走曲折舊道,聽說前面正在建公路。下午三時許,抵蓮子鎮。只有莫名與老者下車。老者提一個空空布袋往前去了,那邊有幾家小鋪,他想該找家飯館先吃點東西,便隨往過去。路邊屋檐下伏著兩只狗,見來了生人,一只站起扯口垂舌地吠了兩聲,仍氣咻咻地蜷臥下去,另一只正小寐,張眼斜覷一瞥,動也懶得動一下。
見老者走過,小鋪里的人紛紛立起招呼,老者擺擺手應著就過去了。莫名走入一家飯鋪,坐下要兩碗米粉。那幾人閑坐著說話,顯然是店里的熟客,就邊慢慢吃著邊聽他們說話。
真難為老校長了,這么熱的天,還要跑一趟。
他現在見人都不想說話了,唉,人一旦抬不起頭腰就彎了!
還得幾年受啊,把頭發都愁白了!
真是想不通,好好的娃進城咋就變壞了?
唏噓一陣,幾人散去。莫名見店主得閑,就問起緣由。
店主嘆口氣,一一道來:那老者是蓮子村書香門第的大戶之家,從爺爺辦私塾到父親開學堂,到他還是教書。老先生讀書多,學問深,名氣大,村里人大都是他的學生,還常有從省城來人請他寫毛筆字呢!就一個兒子也就是村里的頭一名大學生,放著多好的日子!誰知道兒子進城不一年喝了酒就犯了搶劫罪,一判十二年,把他爺都氣死了,你說老先生多傷心,可惜教書育人一輩子,這剛才該是去城里探監回來……。
走出飯鋪,陽光箭簇般細密飛集的輻射而來,穿透身體化為流矢而去,使人感到心里一陣刺痛。莫名張望一下,去一間小雜貨店買了頂草帽戴上,隨意信步到一處高地,周覽之下,一應在目。
長江的最大支流漢江,自西北望東南一路行吟至此,依地勢山形呈‘之’字流轉,一挫一折間便積漫出一片江灣來,而蓮子村就坐落于這江灣之上。母親說過:蓮花鄉位于蓮田縣正中,故名;蓮子村又位于蓮花鄉中央,故名。正是:蓮田之上生蓮花,蓮花之下結蓮子。因蓮子村地廣人眾,鄉墟輳集,遂在早先的老村南處分劃了一片地去,增設了鎮政府,以此為中心倒發展的后來居上。村與鎮相鄰,兩處雖漸近,還是間隔有兩里多地。
鎮子不大,中心處連通幾條小街,廿余處鋪面,正午都懨懨的幾乎無人。
莫名望著遠處白墻綠樹處似有若許青磚烏瓦人家,就想反正一會要回鎮上的,不如先往遠處走走。
走出鎮子就看那邊山上在開采礦石,山體裸露幾塊慘然的蒼白,有如從一處傷口內窺見到里面的累累骨殖。
一條土徑干燥的彌起浮塵,草木多處有悶蒸之氣,兩邊的田里龜裂著,幾許枯槁如扔棄著的魚骸,些許農作物也是萎靡形態,全無濕潤滋覺的靈秀氣。他感到陽光如鐮刀蹂躪纖細的青草般瘋狂而粗暴地割芟而過,使自身汗水如汁液般咸苦,又漬入遍體傷處。
這時見對面過來一輛小驢車,車上一只大桶,一個滿面風霜的漢子與車步行。才問了兩句話,那漢子耐不住,直說我送水要緊,腳下不停鞭著驢去了。
立身小駐,待過車的浮塵盡散,再行了一程。聽得一陣噪雜聲,見周近錯落羅列些房屋,就立身到了一片空場處。看到兩個漢子赤裸半身在扯鋸,旁邊還有幾個在歇息,就走近去坐下小憩。見正中是棵五圍粗壯的老槐樹,虬枝遒干卻形若枯槁,又見那樹上椏杈處尚有新生綠葉,問:樹還沒死怎么就鋸了?
眾人都停下不語,一人就反問莫名是干什么的,待知道不是上面來的,神情一輕松,氣氛也輕快了。一說:樹未盡死,但根死如心死,等老朽時就只能燒柴了,現在伐了賣給木材加工廠每人還能分點錢。后來漸漸話說開了——有言樹老成精怪,上次砍伐時斧子上竟沾有血跡腥氣,當時差點把人嚇偏癱了。后來請了個巫婆做法,她繞樹三匝,用符封貼了樹身,又噀水三遍,說槐者,木傍鬼字,鬼屬陰精,在午時三刻陽氣最足時砍伐自然無事。說話間遲慢了些,一人焦躁道:時辰不早,須快些動手。見眾人不再搭理自己,莫名就起身往村里去,心里蕭索之下隱伏不安。
見這村里房屋倒多,人卻少見。疑惑時有一老丈蹣跚而來,上前說話。老丈尋一塊石基坐下,喘定了才說:旱了四十多天,村里老少都去拉水了,地里莊稼救不過來,可人畜總要飲水呀!年輕的去外面打工了,連過年也不回來,現在連娃娃們都不想念書,要去外面闖蕩,掙不下錢誰愿待在村里……。
莫名這才看到幾家大門從外面落了鎖,一看就知久未住人,沒有院門的就有玉米秸稈擁堆在斷墻殘垣處。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到這里,想看什么?要找什么?茫然時突然心下一動,問:這村里可有一個百人塚?老丈狐疑看他,指說在那邊不遠,以前是村口路,現在都不從那邊走了。他謝過老丈,沿方向尋跡而行。
此時太陽漸次沉墜,溽暑之氣令人悶抑,似聞木枯草焦之息。
行不多時,見一堆墳塋隱于蓬蒿之中,歷歷遍尋一周,無有磚石碑記。動手拔草除毫,去近處折取柏樹幾枝,圈成花環狀覆于塚上;又取下身上佩玉置身前,以所攜瓶水為酒,緩緩流撒于周邊地上,心內一悲,不由跪下。
母親如天上地下有知,其與親人之靈當能感通感應吧。又遙想隔世親人模樣,似依稀容貌在眼前顯現,懷緒間風吹草動如絲語,猶亡魂幽靈俱環列隱伏于身側左右,悉悉索索,冥冥暗暗,唯口不能言,若近不可觸,息息形影惚見,憧憧難以辯識。直欲放聲慟哭,卻只是淚涌不絕如滴,竟硬生生發不出聲來。
直天色一片昏黃,暮靄如煙四起。莫名心道:既已至此,今夜就住村里,也算陪母親回了故里,自己也想能感受家鄉原居的地氣遺蘊,遂將玉佩懷起。
返身到村里,見只是比先前多了幾個孩子。他驚異這些孩子見來了外人毫不奇怪,亦不跑動玩耍,只是各自默然兀立于自家門楣之下。
三
敲開一家門,只說是外邊來鎮上旅游,走到此處的。
進來就見諾大庭院遍栽杏樹,郁郁的一片清肅之氣。入廳堂坐下,有老夫婦二人,老婦和善,老夫無語。見其家中整潔磊落,顯得隱逸而疏致,不由心生好感。老婦邊與他說話邊端茶上來,說待會一起用飯,莫名忙謝過。
聞到有中草藥味息頗重,氤氳流布郁結于空中,彌生出一股愁苦氣。那老丈忽然把手中茶杯在桌上重重一頓,厲聲道:你是不是從省城來的?他驚愕之下只得承認。老丈斷喝:出去,馬上出去!你這城里的騙子!莫名慌說:我不白住,我給錢的。老丈大怒起來,我不要你的腌臜錢,給我走!老婦忙過來拉住老丈,扭頭說:你走,快走吧!莫名不明所以,真個莫名。
天已暗黑,回鎮就得行夜路,經此驚嚇,哪里還敢?
怔得一怔,定定心神。只得另尋一家敲門進去,有老倆口帶兩個小孫女在家。莫名仍說是來鎮上旅游,只求宿一晚,一邊就奉上兩張拾元鈔票算是資費。誰知老倆口并不收錢,只是安排出一間空屋,使其自便,亦不多問他。莫名此時覺得干渴如焚,便走去討口水。那老倆口說你餓還可以給你煎餅,水是不能給的,村里都斷水多時了,去遠處拉水來每家按人頭都分不夠,只存了一小罐還要明天給孫女上學帶的。他問村里就沒有井嗎?答:院里就有井,你可自己去打。莫名想不到竟竭盡如此,只得試著放下吊桶,費了幾番氣力,打舀出一點漿湯泥水,取一泥陶碗盛了澄淀著,就坐在井口歇息,又問起剛才去那家的事,這老倆口聞言無語,亦不再答理他。
望見月亮圓圓潤潤升起來時,莫名才想到今天是陰歷十五。憶起小時候的夏夜,在院子里鋪上涼席,月光是澄澈的水,而人像在一條船上,當想像著自己是在水里時,就覺得月亮水愈加沉碧得清涼。
現在,他在月色的意境里凈化著,卻覺得自己正在痛苦的消亡。良久,就碗啜飲幾口,泥水渾濁不清,還有些土腥氣。
想起《黑屋手記》言:
夜月之下,其月若陰水,泛濫若洪則人溶于水
人世不是水深就是火熱之象
晝日之上,其日如陽火,煊焰如煉則人熔于火
人生不是火難就是水災之相
回房內躺下,反復睡不著。子夜時,忽聽有歌聲行空而來,初如驚鳥夜啼,繼若桀然鴟梟,又如山魈詭笑,續若妖魅長嘯,其聲由高漸低,若由近而遠。以莫名對聲音的敏感聽覺,斷定是人聲。但若如此則更令人驚異,其從何而來,因何而發,是為誰人?
他躡手躡足起來開窗,只見月白風清,滿懷而入,唯萬籟在天,大地闃然,再無纖毫動靜。百思不得其解,一夜不得好睡。
早起見房主二人仍不愿與語,只得道了謝,便循路回到鎮上,一路不見一人。那棵昨日老槐樹處已空落一片,只見樹根慘白如骨,上有雜覆土灰,顯然不欲人知,惟其年輪線跡,斑斑歷歷可見。
去昨日飯鋪吃早點,喝兩碗稀飯,卻要收三碗的錢,問是為何?店主苦笑:我也是撐不住了,今天起一桶水漲一倍價。又說:他們拉水也不容易,要繞行兩座山路,整夜都有人排隊等水,而那眼清潭已越來越少,泉眼也越來越小,再不下雨人就難活了。他說這里不是在江邊嗎,怎么還會缺水如此?店主指說:你去看就知道了。又問昨夜蓮子村事,店主只說不知。莫名心下愈加郁悶,付了賬就在小鎮漫行,半小時已繞行了一周。
正是兒童上學時,看他們個個睡眼朦朦,如一群羊被趕著進了柵欄里。莫名也是做過娃娃班頭的,一時心里親切,就想看看有沒有音樂課,跟著走進去,卻聽見滿耳都是讀誦英語的聲音。看到一個留著黃毛娃娃頭的女教師走過來,就問怎么小學生都要讀英語?黃毛頭道:我們每天早上都這樣。莫名說:小學生連漢字都不識幾個,怎么就先學英語啊?娃娃頭決然道:我們就是要從娃娃抓起,從起跑線上抓起,從基礎教育抓起,從小培養孩子良好的外語閱讀與認知能力,不然將來怎么升學?怎么考大學?這里是學校,由我們說了算。再說識字有語文老師,你操什么心!你是那里的?閑雜人員不得進入,請出去吧!黃毛頭甩頭進了教室。莫名遭此搶白,想想無話可說,只得憤憤罵:真是誤人子弟!
走出來心里愈煩躁,見學校側面有個寺廟,匾上寫“般若寺”,左右無事便踱步進去。迎面是一副楹聯:
欲知時世,知行知相,來也去也,原只是天高地遠
已明事理,明心明性,有耶無耶,本不過云淡風輕
莫名見山門破落,庭宇狹促,轉看一圈,才發現寺本不小,是學校將后面大雄寶殿砌墻占去了,現在內里只是天王殿的兩進兩院。見一塊殘碑,字跡漫漶不清,只有“人心如蛀蟲,嚙空時則必反噬自身,人生若蜉蝣,見執際則必幻滅世道,□□成住壞空,亦復如是□□”等幾行。轉頭見有一身著海青素衣的老僧迎面過來,若有似曾相識之感。僧者躬身打個問訊,其目光和悅,神色恬靜。他看院角一隅堆有磚瓦木料若干,問:師父可是要重修廟宇?老僧道:只怕是建眼下廟易,建心上廟難。莫名意中一動,說:愿聞。老僧淡然道:一念起,因于信而有信念,一心至,由于信遂有信心,信而不奉,其信奉者何?信而不從,其信從者何?信而不守,其信守者何?言畢便徐步往殿內去了。莫名想想,不甚明白,只是摸出幾張紙錢投于功德箱就出來了——學校與寺廟為鄰,這教育啟蒙與那宗教啟迪孰為主次先后?孰為緩急輕重?倒是值得一思的問題。
日上三竿,太陽像一個睡醒了的赤裸暴君,又開始了每日威怒般的逡巡,口里噴吐著惡毒邪靈,經行處若觸燒的焰火,陽光鞭子般殘虐而恣肆,鞭笞著大地上一切痛苦的生物,空氣中充滿血腥氣味。
莫名在一個小雜貨店打問蓮子村夜來之事,都道不知,再問則或避而不答或充耳不聞。只得買了兩個面包兩瓶水,獨往漢江堤岸走去。
自家來時一路還想象漢江之畔有漁歌互答,船歌遙聞,或船工號子激亢昂揚,現在雖已不做此想,卻還是不能不想。行有三里,但登河堤一望:哪里有江水?這分明就是一個大工地,采沙船,淘金船,篩石場,挖掘機,汽車,拖拉機,牛馬車,擁塞了一條干涸的河道,若無喧囂的吵嚷聲,此場景就是一片廢墟,一地遺址,一處古戰場的亂墳崗,而他只是一個孤獨的吊客。
莫名在江堤上坐下發呆,想起《黑屋手記》言:
——人在急功近利時就不惜殺雞取卵,人在急于求成時就不管竭澤而漁
——人多在自以為是時搬起石頭砸自己腳
——人在急躁冒進時就不吝剜肉補瘡,人在急速膨脹時就不顧飲鴆止渴
——人總在自掘墳墓時仍不見棺材不落淚
雖然也沒有想象得那么好,但為何總是比想象得還要壞?現在知道凡理想主義一但墮落就遠在現實主義之下的原因了,他惟有長息一聲。
渾身燥熱地不行,起來沿江岸走,見一無人處,積水凹地有一沙坑,即脫衣跳下沖洗。仰天看去,片云也無,感覺陽光于風中閃爍不定,如刀鋒般銳利,使人有瞬間被凌遲的快感,繼而體嘗到被分割的痛切。幸好有一頂草帽,使自己不至于中暑或暈倒,穿短褲跳起來就往前方樹蔭下走,也不穿上衣。行了幾步見地上插有木牌,上面歪扭的寫著:此處暗灘沙坑甚多,已淹死數人,凡游泳與洗澡者自當小心,否則后果自負,勿謂言之不預也!落款是蓮子鎮鎮政府。
莫名再往前行,想繞過這喧囂集中的一段。
一時覺得漢江河道像一條坦蕩的大路,只是堆積了歷歷白骨,如果飛鳥在月光下夜行,一定以為這慘白而蜿蜒的就是月色澄映下的江面。再想:如果飛過的是蒼鷺,想入水捉魚,一頭扎下去會是怎樣的一聲哀鳴!
見到有幾株垂柳樹下,幾個放著牛羊的牧者,懶散的倚臥一地,莫名也坐下歇息。見一人守著幾塊石頭端詳,他好奇近前,說話間知道其人也是從省城來此尋找奇石的。說得是在報上看到報道,此處有漢初蕭何圍石壘堰,不久前被水沖垮,有各樣彩色奇石水落石出,才專程趕了來,已尋了三天,還未見有上好的。莫名問是沒有奇石嗎?那淘石人說:倒也不是,好石必得有清水才能見其紋理質表,這里的水都被上游磨石廠污染了,洗手都是黑的,還怎么找石頭??!
莫名不知何為磨石,淘石人說:就是兩個碌碡來回滾碾,將投入的石頭擠壓成齏粉般的沙粒,然后賣給水泥廠或玻璃廠。唉,河灘上的石頭只是被篩選去做建筑材料,這磨石可是把多少奇石美石毀了?。≌f罷痛惜不已。莫名復問他尋石何用?那淘石人笑笑,低語道:這你可不知道了,一塊好石頭能賣個上萬的好價錢呢!不過得要看機緣了,現在玩石藏石的人多了,前幾天這里好多人在尋石,都沒什么運氣,我還就不信。莫名知道了,卻也并未放在心上,知道他住鎮上唯一一家旅店,大家晚上還見。就自顧躺下,看見身邊牛羊瘦骨嶙峋卻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自己吃塊面包又喝了水,感覺此處樹大蔭涼,地潤草青,岸闊風微,不覺就身臥倒,小睡了一場。
醒來見那淘石者在河灘上,一手提著編織袋,一手拿瓶凈水洇洇灑灑,極辛苦極認真。此時已是下午,陽光灼烈的遍體傷痛,如萬千蠓蟲細細密密叮咬,感覺自己只剩一副骨架了。
四
回到鎮上,就看見“香客來”招牌的旅店,入里去登記,一女子隔桌甩過花名賬冊,莫名登記罷,那女子拿過一看便叫:職業是什么,怎么不填?
他說:我沒職業。
省城來的怎么會沒職業?我們要求必須填的。
無奈只得以草體胡亂寫了個自由撰稿人,量她認不得,認得字也不懂意思。
女子又嚷:來此何干也要填寫。
他只好再填:采風。
一條大漢從里間適時出來,在那女子臀上捏一把,女子乖乖返身進里間去了。大漢拿過賬冊,盯著看過后說:采風?不是來采花吧?——這等雞毛小店也敢小覷旅客!那漢子見莫名不忿,吐出一口氣道:店大利不大,店小本不小,店小也是店,別拿小店不當店,身份證拿來!
莫名知道別無去處,只得隱忍遞過去。漢子說:每名旅客詳盡登記是公安機關的要求,是我們對旅客負責,更是本店的規矩,特別是從省城來的,前兩天就在這抓住了一名逃犯。
莫名不再說話,交了押金就進房間躺下。這是個三人間,屋頂棚苫有蘆席,倒還涼爽,只有一壺溫水,倒出來便見浮起一碗混沌,這種店一夜還要三十元,他想不如明天就回去吧,但心里還有個結子。翻書來讀,卻是入眼不入心,一閉目就又睡去了,直到又來了一位房客才醒起來。
這位是省城一座學校里的,趁暑假出來搞攝影,已經在周邊跑了一周,基本上一天一個地方,拍了一組秦巴山原生態風土人情照片,打開相機讓莫名賞析一會,兩人閑聊一陣。莫名聽他講別處旱象尤甚,有拿一桶油換一桶水的;有一碗面湯與一碗面等價的;有說大旱是因賊人偷盜了廟里觀音手里的凈瓶所致,因為多人說見觀音顯靈,那塑象眼中滴淚不已;也有說這是人作惡造業感召旱魃而來的,因為扎起的旱魃像剛裱糊完,未及去焚就平白自燃了,那有這等妖魅之事——以及諸般古靈精怪之種種,較莫名昨夜際遇更見離奇驚異處。
近夕陽時,一抹昏黃。二人腹饑如鼓出來,小鎮似乎此時才開始一日生意,若干人不知由哪里變身出來,一時竟喧喧鬧鬧。于鎮上晚飯,飯菜全無地域風味特色,只是絕不便宜,兩人各自付賬。出來見鎮子上有合家在門前擺桌吃飯的,看來還很豐盛。有幾人圍坐打麻將的,有下棋的,有更多人圍觀旁看的,其悠閑自在比昨日蓮子村所見大有不同。
鎮里有驢車賣水,還有小店將各種飲料礦泉水擺在路面叫賣。
行走間攝影家忽然發現有一僻巷,拉莫名走進去,小巷逼仄狹促,卻竟見有美發廳、時裝店、錄像廳、網吧、臺球室、游戲廳等等,皆是小店面,若洞中別藏世外桃源,莫名奇怪怎么早上沒發現這里。二人至一黑門前,見門前并無招牌而有人魚貫出入,就與之舉步隨入,只見暗角處轉出一長相若類人猿的黑面漢,閃身出來攔住,亦不打話,只不許進,二人納悶退回。又閑走幾圈,聽說鎮子南面老龍王廟處有雩雨儀式,一些人就叫嚷著去看熱鬧,攝影家說要拍照片,亦隨同人群去了。來小鎮后之種種異事,莫名只覺自己在明處,總也看不清暗處所隱伏的,卻能感到那隱伏著如蝙蝠蜘蛛之類噏動著的東西在暗中看著自己。
回到旅店,見淘石人正以濕布擦拭幾塊石頭,問他吃飯沒有,他搖頭說哪里吃得下。說下午在河灘荒堆背凹處看到一個棄嬰,也不知道被扔時是活著還是已死,只見蛆蟲比螞蟻多,蒼蠅比蜂群多,嬰兒頭部都成了醬紫色,那氣味讓人欲嘔卻嘔不出來,想報案又想還是算了。過好大一會攝影家回來了,擺弄相機看了一陣相片,說:我今天才發現這些人物照片總不滿意的原因了,你看他們個個都氣色面帶病容,眼神黯淡無光,像有什么隱患的流行病,眼睛是心靈之窗啊,沒有精神氣宇,照片就沒有了靈魂!一時沉頓,三人俱各無語。
半夜入寐漸深時,忽聽一聲大叫,大家駭得都跳起來。拉開燈看時,見那淘石者捂足痛呼,再看屋里角柜上赫然踞坐著一頭銀毛碩鼠,與諸人對視小許,兀自在咂嘴吮舌,牙呲須動,似笑非笑。三人竟不敢動,眼見它從容轉身緣壁角爬引上去,聽棚頂有宵小群鼠如花果山群獼山呼大圣般歡躍不已。
再看淘石者足嚙處皮肉已隱有血出,莫名跑去叫店主,想來下午自己睡著時,群鼠必已在上面窺伺良久,心里不禁一陣悚然。那漢子趿拉著鞋,打著哈欠叫那女服務員拿藥,顯然已聽到,亦顯然不止一次。走進來對淘石人說:把你的房費免了!給你們三人換間房子。這兩天外面來人多,房子緊張啊,住單間你們又嫌貴,我也沒辦法。叫服務員給淘石者抹碘酒,上了消炎藥。
又說:你們外地人不知道,我們這里老鼠多,猖獗時有數萬只,光天化日在街道結隊而行,誰敢喊打它們就群起圍攻,不但咬人連人家里的一切東西都咬爛,后來鎮子里家家動員,戶戶參戰,人人下手,三個月人鼠大戰,才好了一點,它們現在白天一般不敢出來了。當時你們是沒見過,光藥死的就有十幾籮筐,還有打死、燒死、熏死、燙死、淹死的不計其數,都挖大坑埋了。
攝影家問:為什么鼠害這么嚴重?
漢子罵:都是前兩年南方來人專在這里收蛇,說我們這的菜青蛇最好吃,是一味滋補中藥。那時候滿山都是抓蛇人,小的五塊,大的十塊,裝進鐵絲籠整車整車拉走了,前后一年多,那些人一走,這里老鼠就成了災。
莫名問:你們就不怕鬧鼠疫?漢子說的嘴滑:怕什么?我們現在也學南方人,不但吃蛇也吃鼠,吃了也沒事,鼠肉比蛇肉還鮮嫩呢,蛇鼠一窩燉,現在叫龍盤貍子,是我們這的一道名菜。莫名見漢子一臉肥肉一身臃態,不想與他說話。他們那里知道,鼠疫是隱性傳播病毒細菌的,是癘疫中最厲害的一種。
此時頂棚上靜悄悄的,想那些鼠類鼠輩也在聳耳窺探,屏息傾聽。
女服務員低眉順眼包扎完自去,三人隨漢子到另一房間住下,攝影家問起晚間在外面那黑門洞為何不讓進去的事。漢子想了想,笑道:你帶著相機,那一定是把你們當記者了,這里對外地人很小心的,你們早說呀,我打個電話,或提我名字就沒有事了。你要問里面干什么?除了賭博就是艷舞表演,還能是什么!想看的話明天晚上我帶你們去。
莫名道:不知道時只是想知道,已知道后就不想多知道了。
淘石者發問:就沒人來管嗎?
漢子呵呵說:就是因為有人管啊,不然還不更亂?再說大家都是一個鎮上的,誰來管?怎么管?文化娛樂,業余生活嘛,不是天天喊開放嗎!你們城里人還不懂這個?漢子退走到門口,忽然返身回來,對三人附聲低語:我看你們都是見過世面的人,來一趟也不容易,想不想吃點野味?這的姑娘都是外地來的,剛出窩的小雛鳥,保證比你們省會又安全又鮮嫩,價錢好商量。
三人相覷,尷尬不語。
漢子又道:放心,有事的話店是我的,我先跑不了,我都不怕你們怕什么?實話給你們透底吧,我們老大就是鎮長,這鎮子就是個王國,老大就是國王。
莫名:我只想好好睡覺。攝影家:真是別看店面小,服務內容還不少,可惜我只剩坐車的錢了。淘石者:我這腳要在城里不打官司也得索賠。
漢子變色出一臉鄙夷:你們還是好生歇了吧!走了。
淘石者:真是壟斷經營的獨門生意啊,簡直就是個黑店!攝影家:現在的鄉鎮小店都這樣,我都見多不怪了。莫名:我現在明白登記時他們說話的意思了,這店就是個鎮上的耳目。
三人重新睡下,黎明之際,風滿一室,隱有雷聲,天空剛被一道閃電劃過,猶如山塌海決,白花花的大雨傾瀉而下。聽得外面一片慌亂,三人如坐在船艙里觀大江漫水,坐起說幾句話,反正無事,又倒頭睡下。
兩個時辰后,雨霽天晴。就聽外面人說,這下走不了了,路都被沖斷了!莫言暗暗叫苦。看已將午,走出門去,地上倒沒多少積水,青石板路如刷洗了一遍,而田地里都被流吸渴飲得一片飽滿,蒸蔚之間有沁潤的甘草般香甜氣息。
莫名不知該往哪去,也不知想去哪里。走到前天下車處,來此不過兩三日,已覺得過了十多天;頭腦空空如也,又感到心里充塞得滿滿。
看見一面墻上畫有偌大一幅圖景:蓮子鎮五年規劃圖——要建畜牧養殖基地若干,杜仲天麻等中藥材基地若干,果樹栽苗基地若干,茶樹茶園基地若干,農副產品深加工基地;遠程開發創新產業園;城鎮戶口農轉非;高速路下行輔路與盤道的修建;要達到的年人均收入指標;文化教育發展要上臺階,建鎮圖書館、鼓樂隊、活動室等。下面卻有兩個張貼的廣告單:一邊上說是專治不孕不育,一邊上說是保證無痛人流。
莫名在通往蓮子村的路口處徘徊不定。

四個稻草盒子 1969年 畫布、拼貼 195×270cm
見遠處過來一人,上前說:老伯,我想打聽件事,可否請你小坐,吃杯茶再去?那人怔得一怔,就隨莫名去路邊土屋茶坊,要兩碗粗茶,相對入座待定。他將前日夜間迷惑種種事一一細述,那人聽罷不語,沉吟后卻反問起他來。
莫名只說自己正收集素材寫小說,風聞此事后只是好奇,不是記者又不會披露真人姓名的。
那老伯飲下兩杯茶,才緩緩道來。
原來,那趕莫名出來的人家姓華,是村上中醫名門世家,看病接診從不收費,且自配草藥,隨病施取,真正是懸壺濟世,村人視其為活菩薩,時常送上些糧食蔬菜,他家院前院后的杏樹都是村里村外得他恩惠的人栽種下的。這老中醫膝下無子,獨一枝天仙般的女兒花,一次去省城玩耍,誰知就花眼花心的再也不肯回來,后來聽說是找下了工作,誰知是在陪人跳舞睡覺。又后來就病得只剩一息,老中醫去把她接了回來,有人聽說是得了艾滋病,或是性病或是梅毒,反正是不治之癥,左右都見說是瘋了,就關在自家閣樓上。她那病甚是奇異,每到月圓之夜時就發作,扯下衣服光身子就要往外去,不讓去就打砸物件摔東西,跳床撞墻,要死要活,到夜里就哭唱嚎叫,只得把她捆綁起來,可憐老中醫每日調制熬藥,可三年了也不見好,真是好人沒好報啊!
一切都明白了!
那人說還有事,嘆息著去了。莫名又呆坐了半晌,才慢慢出來,依著一條草徑,不辨方向只是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何處。忽見一處青磚大臺,端端正正高出地面一米許,其上端踞一人,坐在三塊青磚上,像是在調息打坐,正想繞行過去,聽得那人放聲大唱,音聲曠遠如天外傳來——
我坐在龍庭上
把那三十年風云都看遍
山空的富貴夢
河漂的功業名
難行的百年道
埋骨的千里亭
臺前臺后劇中情
場上場下戲間景
只恨一點無名心
由來萬般看不清
曲終人散盡去也
待來生,重唱與君聽
莫名聽得心頭一陣悲愴,知是戲文,曲調雖不分明,腔腸卻是真切。那人轉見莫名在聆,招手示意。待他上前,那人問:你知我剛才唱的什么?莫名答實在不知。唱戲人須發皆白,長髯拂胸,太息一聲,道:神靈不再了!無神靈則人無靈氣靈魂之息,無神靈則人無性靈心靈之質,靈臺不明,生靈有昧,你去吧!他見對方面色凜然,眼神冰絕,不敢多言,沿路自去。
昏昏蒙蒙回到店里,若失魂落魄一般。攝影家已去了他鄉,淘石者傍晚回來,兩人相對已無多語。莫名吃罷晚飯,再不愿出門,遂悶頭睡覺。
五
不知雞鳴幾更,莫名醒轉來,耳邊似有蚊蚋隱言密語,氣若游絲,了然無跡,猶旋律曲繞不絕如縷。似月下聽得環佩之聲,隨衣袂仙帶飄然而去,恍惚自己起來獨坐庭院之中,隱有風息流散花香,氤氳之氣朦朧得一陣明白又一陣迷昧。
待天明,一切彌盡化相于無形。起來去外面喝一碗米豆腐稀飯,有瓊漿滋味,甚覺好吃,也回復了原價。
遠遠見那淘石者仍跛行著去了江灘。
就去路邊候車,聽說路已搶修好,延頸張望到近午間時,車才搖晃著來了。
人多已無座位,莫名只好在司機側旁擠靠著,能早點回城也無所謂。車才折行了兩個彎,就看見一群人披戴著麻衣孝服像羊群般漫行過來,就聽到車外人喊:五爺老了!車內人頓時鼓噪起來:五爺死了?!
司機道:碰上繞靈的了!就停了車。
莫名問了才知道——此地風俗,人亡后其親友怕其靈魂驚飛而去,又怕被外魔掠擾,要在三日內的日夜子午二時,由男人列隊沿亡者居處正轉三圈,反轉三圈,此謂繞靈;此時其它各樣活動絕對不得沖撞。
車內即有人叫:開門開門,我們要去給五爺上香磕頭!司機知道此時萬萬過不得,就開了車門,候在原地。
莫名見其它人都下去圍成幾處議話,也就下去湊聽。
有說前日五爺領人祈雨后,回去祈愿道:我活了九九八十一歲了,陽數已盡,天若能雨,我愿即死。果然昨日寅時,五爺咽氣時天降大雨,真神人??!有說五爺臨終前有言:此后三年,此地必有大難,若要避災,當于村鎮外四方建孔廟、關帝廟、龍王廟、土地廟各一座,另于村鎮交集處建南北道觀與寺廟各一座,如此可鎮住妖孽,以佑此地平安。
靈堂設在路邊不遠處的打谷場,白幡招靈,幔布環圍,拉起的繩索上掛滿挽聯挽幛。各式喪儀奠禮俱有執事者,人多而不嘈亂,秩次井然有序,旁邊搭起一座戲臺,聽說要大唱三天。莫名擠到靈堂前看時,驚涼在地,供案上照片里的五爺須發皆白,長髯拂胸——正是昨日的唱戲人!心里駭異不已,不由上前磕了三個頭,暈暈沉沉往回走。
聽人高聲道:繞——靈——起!
隊伍緩緩而動,莫名跟著隨行游走,忽一老者蒼聲起唱,眾人應和:
當第一粒麥子播下時喲
我的第一滴汗落在這土地上
當第一粒谷子種下時喲
我的第一滴淚落在這土地上
當最后一粒糧食被收獲時喲
我的最后一滴血落在這土地上
莫名一時只覺百感交集,悲從中來,不可自抑,隨之涕泗俱下。
車已漸行,眾人俱默語,上了高速路后,才慢次言語起來。有說五爺年青時唱戲,多慷慨悲壯劇,但聽聞者無不聞聲下淚,后來戲樓被拆,五爺吐了一口血,病了三年,從此絕口。又說每年鬧社火舞龍燈耍獅子都要他出面,只要經了他的手,紙糊的也成了鐵打的,在省里也赫赫有名,獲過幾次大獎呢。有說五爺扶危濟困急公好義,災荒年月將自家存儲的米面錢物以大小一樣的布袋裝起,放在門口架板上,夜不閉戶任人拿取。又說每年至年關時,五爺總要帶人去村鎮鰥寡孤獨人家慰問,盡力盡量送些油肉衣被等。莫名似聽非聽,只是從此相信世間真有靈異在。
此際心里只是想著剛才的曲子,一支旋律如暗泉流涌,自心間行經絡匯脈搏通氣血,漫至四肢百骸。他在本子上邊吟誦邊填詞,幾遍過去,歌詠既成,他感到自己立于峰巔之上,遙處有天聲回蕩——這是他今生聽到的最好的歌。
將至秦嶺隧道時,見前面擁塞著一連串甲殼蟲般大大小小的車。
大家就下車去看:是一輛拉樹的車堵了隧道口,原因是樹太大。
這是一株百年紫荊樹,有說是從山里挖來去城里某高檔住宅小區做點綴的。眾人俱不耐煩,聒噪成一片,如一群烏鴉落在了一棵樹上。最后的爭議結果是:拿鋸來將樹部分截枝,其后遂依該方案而行。
等待期間,莫名在車里坐讀《黑屋手記》,內有言:
——城市里的人不在花瓶里就在花盆里,雖也艷麗,欲不被折剪就被移植,雖有形枝而無根莖,正如他們有心而無魂
——鄉村里的人不在蓬草間就在蒿草間,縱是堅韌,卻不被踐踏就被割芟,其有蘗葉而無芳果,正若他們有生而無命
莫名感言不已。
聽見車上后面坐著幾個少年少女在相互打鬧調笑,從他們的行裝情態上就知道他們是去城市打工的。城市的華燈就像是曠野中的燈火,誘惑并召喚著那些黑暗中的飛蛾,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只是蛾子,吸引的是盲目,投身的是本能,燃燒的是欲望,光亮處卻是死亡。
原來世界就是世間的形態,人類只是如蠓蠛般卑微或茫渺;原來塵世就是塵埃的氣息,人們只是如蟲豸般活著或死去。
又讀《黑屋手記》文字:
——我們在高速公路仍意欲飛快,這條路徑是通途還是末路?
——國際化之上的現代化與趨同化使人置疑
我們在馳向遠方時看到云霞,那個太陽是朝日亦或夕陽?
——全球化之下的都市化與型類化令人質疑
此時此刻,太陽西沉,正在路上,眼外場景與眼內文字如此對應,莫名不知道是一種暗示還是啟示?或是一種預言還是一種寓言?
忽然想到,五十多年前,母親就是從這條路上一步步走向城市的,一時間,他猶如看到了一條血跡斑駁的荊棘之途。母親有沒有想到過,為什么就出生在那個名為蓮子村的地方呢?古蓮子千年不死,亦能千年更生,但蓮子內心亦悲茹著千年之苦??!
如果有前生來世,那輪回之道的轍跡,就是:宿命。
正如盡管世界如此之大,他卻只能回到這個城市;盡管這個城市如此之大,他卻只能回到自己那間房子里去。盡管他想象自己在城市高空盤旋時,看到所有的高樓偉廈都不過只如蜂巢蟻穴,卻仍只能使自己以更渺小的形態隱藏在里面。
當以為一切已定時,好像一切已知的都只有一種解釋。
當以為一切未定時,好像一切未知的都不止一種解釋。
六
兩個月后,一首“我的愛,就藏在我心里”的歌曲被到處傳唱,據說是獲了大獎的,同那個初秋的時裝一起流行著,也同那個時裝的顏色一樣,很紅,紅到發紫。歌詞是——
日落西山喲月出東崗
我在山這邊喲你在山那邊想要去找你
間隔萬重山
朝發春江喲暮見秋水
我在江此岸喲你在江彼岸
想要去找你
間隔千條江
綿綿不盡山
源源不絕水
天涯那么近
咫尺如此遠
永生的不是這個身
永恒的不是這個命
永世的只是這顆心
我的愛,就藏在我心里
比水長,比山高
比水深,比山重
這天晚上,莫名同幾個朋友在酒店吃完飯,出來道別后,一個人走著,就被這歌聲吸引著走到一家街頭的音像店。店員是個小姑娘,嘴里也哼唱著這首歌。他心情很好,笑問:你知道這首歌是什么意思嗎?
小姑娘嗤笑著,你是哪個朝代來的啊?連情歌都聽不出來?
聞言,莫名悲哀,悲哀莫名。
出得門來,只見一勾初月正在升起。
自己現在住的那幢房子快要拆遷了,城市正在變得使人越來越認不出,在此住了快三十年,有兩次夜里外出時竟然迷路,當時心里很恐懼,以為自己在夢中被攝了魂,放逐到了另一個全然未知的地方。
當以為夢魘不過是夢魘時,這夢魘已從此留在了每夜的夢里。
如果將來能買得起房子,一定要有落地窗的那種,可使月光直接透進房里到地下床上的。相信母親已化為了月亮,只有那時,他才能安寧;只有那刻,他才能安眠。
這個城市的初秋是一年里最沁心清宜的季節,桂花的香息細密謐和。
那個七月流火的夏天終于過去了。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