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孟良
(文心出版社,河南 鄭州 450002)
晚明茶書的出版傳播考察
郭孟良
(文心出版社,河南 鄭州 450002)
晚明時期是中國傳統出版的極盛時代,也是古代茶書編撰出版的繁榮時期。晚明編撰出版的茶書約占歷代茶書的半壁江山,而且大量刊刻以《茶經》為代表的前代茶書;茶書編撰體式可分為撰述類、編輯類和匯抄類三種,推動著茶文化知識體系的重構;茶書的作者以江南地區的山人墨客群體為主,其刊刻者則以書坊為主力;茶書的讀者,是日益擴大的文人階層;晚明茶書的出版傳播反映了明代茶文化的轉型特征,也形塑著茶人生活的品格,是觀照晚明文化的一個獨特視角。
茶文化;晚明;茶書;出版傳播;茶人生活品格
明代茶書整理與研究取得了空前的進展,既表明茶書的調查、發現還在繼續之中,也顯示研究的空間還相當廣闊,為我們多學科交叉、多視角考察進行綜合研究提供了可能。筆者自 1980年涉足茶史以來,從各位專家的成果中多受教益,近年致力于晚明商業出版的探索,借此機會,就晚明茶書的出版傳播略作考察,以就教于方家。
所謂茶書,就是專門研究茶葉及其相關問題的圖書,既包括綜合性茶書,也包括專題性的茶具、品水、茶法、藝文等的專書,地域性的如北苑、岕茶的專書。另外一些屬于某書的一部分,并非論茶專書,然被當做茶書輯入叢書,如高濂《茶箋》出于《遵生八箋 》,屠隆《茶箋 》(《茶說 》)出于《考槃馀事》,曹學佺《茶譜》出于《蜀中廣記》和《署中方物記》,即使如李日華《運泉約》一篇短文,亦入《民俗叢書·茶書篇》,均依傳統習慣視為茶書;以此類推,如李時珍《本草綱目·茶》入《古今茶事》第一輯“專著”,另如學者所論王象晉《群芳譜》中的《茶譜》,文震亨《長物志》中的《香茗志》,盧之頤《本草乘雅半偈》中的《茗譜》,作為茶書,亦無不可。另外,《茶書十三種》雖無新意,然從出版角度,也應當作為一種茶書看待。
以此為標準,綜合中外學者對明代茶書的調查、整理和研究,成書于明代前期的朱權《茶譜》、譚宣《茶馬志》、沈周《會茶篇》、過龍《茶經》,成書于明末清初時間不易確定的鮑承蔭《茶馬政要》、呂仲吉《茶記》、陳孔頊《廣茶經》等不計在內。現將晚明時期編撰出版的茶書列表(見表1)。

表1 晚明時期茶書

續表1

續表1
以上統計 85種,佚 28種,存 57種。即使從目前對歷代茶書統計最多的 168種來看,晚明茶書已超過半數。從發展階段而言,嘉靖隆慶時期可以作為發展階段,共有 15種;萬歷以后直至明末,則趨于鼎盛,高達 70種。另外,晚明時期還出版了包括《茶經》在內的大量前代茶書,沈冬梅《茶經校注》所列 24種明代《茶經》刻本中,除弘治十四年無錫華珵覆宋《百川學海》本外,其余皆在晚明時期。晚明時期可以說是中國傳統茶書出版傳播的繁榮時期,尤其是萬歷以后,更是出現了茶書集中編撰出版的高峰。正如朱自振先生所說:“非常清楚,明萬歷和其后的天啟、崇禎年間,是我國古代茶書或茶學撰刊、發展的一個惟一盛世。”[19]
就中國古代圖書編撰體式而言,一為編,即編輯整理前人文獻,又有編輯、校釋、目錄、類書之別;二為述,孔子說“述而不作”,自謙傳述成說而不加創制,其實其刪詩書、編春秋,完全可等同于后世之著作;三為作,即孔子“述而不作”之“作”,后專指文藝創作。關于明代茶書的編撰體式,有學者分為著述類、輯集類、半著半述類、半抄半著類和匯抄匯刊類等,似不夠確切。依據上述編、述、作的體式,其中缺乏“作”一類,而多出一雜抄或匯抄類,因此,本文擬分為撰述類、編輯類、匯抄類三種,從內容上看,也可分綜合類茶書、專業類茶書和合輯類茶書。
所謂撰述類茶書,是指立足當代茶事實踐和個人體驗,長期鉆研,自成一家的著作。以許次紓《茶疏 》、張源《茶錄 》、田藝蘅《煮泉小品 》、陸樹聲《茶寮記》、羅廩《茶解》、周高起《洞山岕茶系》和《陽羨茗壺系》等為代表。顧大典《茶錄引》稱“其隱于山谷間,無所事事,日習誦諸子百家言。每博覽之暇,汲泉煮茗,以自愉快,無間寒暑,歷三十年,疲精殫思,不究茶之指歸不已。故所著《茶錄》,得茶中三昧。”其所列二十三題,皆簡明而精到,如關于“茶道”:“造時精,藏時燥,泡時潔,精、燥、潔,茶道盡矣。”許次紓《茶疏》更被評價為:“深得茗柯至理,與陸羽《茶經》相表里。”另如鄧志謨《茶酒爭奇》借“茶酒論”的故事鋪衍開來,雖為游戲文字,卻富含茶文化意蘊,而且開爭奇小說一體,近乎孔子所說的“作”。
所謂編輯類,是對茶事文獻分類整理的茶書,包括集編體、叢書體、類書體等,這類茶書占明代茶書的絕大部分。如張謙德《茶經》自序所稱“折衷諸書,附以新意”。《茶乘》所稱“復合諸家,刪纂而作”,“雖述倍于創,要于疏原引類,各極其致”。《茗笈》所稱:“本陸羽之文為經,采諸家之說為傳,又自為評贊以美之。”《茶書序》所謂:“裒鴻漸以下茶經、水品諸編,合而訂之。”此類茶書雖新意無多,然蒐集、保存歷史資料,傳播、弘揚茶的文化,亦有功焉。
所謂匯抄類茶書,是指雜抄茶事資料、不分朝代、不注出處、了無新意之書。這類茶書為數不少,亦最為后人詬病。一則與當時書坊偽盜之風盛行有關,二則與當時官場書帕之風有關。因而使得茶書出版繁榮的同時,也帶來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的問題,被稱為“中國古代茶書中重復最多和最為混亂的一個時期”。
陸羽《茶經》開創了茶書編撰的先河,也構建了中國茶文化知識的基本體系。到了明代,茶葉的制造和品飲方式發生了劃時代的變化,借助晚明茶書,我們可以看出當時茶文化知識的重構。吳智和將明代茶書中茶事記載總括為茶、水、器、火、人、事六項。[23]茶包括出產、采摘、炒焙、收藏,較之唐宋大為簡化;水則更為講究,所謂“茶性必發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之八分耳”。器亦簡化為壺、盞,以白瓷和青花為尚,尤其是紫砂的崛起,尤為風靡。火則指煎水的火候和沖瀹的要領。人指注重茶人修養,所謂“茶之為飲,最宜精行修德之人,兼以白石清泉,烹煮如法,不時廢而或興,能熟習而深味,神融心醉,覺與醍醐甘露抗衡,斯善鑒賞者也”。事則強調飲茶自然環境、生活環境與茶人心態融通一體的優雅境界。與晚明士林風氣和審美情趣相適應,茶文化知識逐步擺脫了繁瑣的、濃重的、豪華的傳統,而更加崇尚自然、追求性靈的“天趣”。
出版傳播者處于出版傳播過程的起點,是最終以出版物形式發送信息的個人和機構,包括編撰者和出版者,他們是出版傳播活動得以實現的前提。
明代茶書編撰者的地域分布,從現在所知籍貫的茶書作者來看,以南直隸、浙江占絕大多數,福建略少。其他如江西人中,熊明遇進賢人,其《羅岕茶記》作于長興知縣任上,喻政南昌人,《茶集》等書乃其官福建時與徐勃同編,鄧志謨饒安人,受雇于福建建陽余氏書坊,《茶酒爭奇》為其所創“七種爭奇”之一,亦作于福建。另,《茶箋》的作者馮可賓,山東益都人,因官職湖州司理,接觸茶事而著書;王象晉,山東新城人,其《群芳譜》作于浙江右布政使任上;《蒙史》的作者龍膺,湖廣武陵人,著作于南京太常寺卿任上;陳講,四川遂寧人,《馬政志》作于陜西巡茶御史任上。
浙江:以杭州府為最,有田藝蘅、許次紓、高濂、陳師、胡文煥、徐彥登、盧之頤等。其次為寧波府 ,有屠隆 (鄞縣 )、萬邦寧 (鄞縣 )、屠本畯 (鄞縣)、羅廩 (慈溪)、聞龍 (四明)。另有山陰徐渭、嘉興李日華等。
南直隸:包括今江蘇、安徽、上海以及江西的婺源在內的廣大地區。蘇州府有顧元慶 (長洲)、張源 (吳縣 )、文震亨 (長洲 )、錢椿年 (常熟 )、張謙德 (嘉定,昆山);松江府有徐獻忠 (松江)、陸樹聲 (華亭 )、馮時可 (松江 )、陳繼儒 (華亭 );應天府有顧起元 (江寧)、黃龍德 (隱居南京大城山)、盛時泰 (上元);徽州府有真清 (歙縣)、孫大綬 (新都 ,古新安郡 )、程用賓 (新都 )、吳從先 (新都 )、程榮、程百二 (休寧);常州府華淑 (無錫)、夏樹芳(江陰)、周高起 (江陰);以及揚州府朱日藩(寶應 )。
福建:高元濬 (龍溪即漳州)、徐勃 (閩縣)、曹學佺 (侯官)、蔡復一 (同安 )、衷仲孺 (崇安 )等。閩縣鄭煾嘉靖間刻《茶經》,喻政在徐勃幫助下刻《茶書》,高元濬刻《茶乘》,是福建的三次重要茶書刊刻活動。
明代茶書編撰者的身份構成,以山人墨客為主體,以官紳階層為輔助,兼及宗室藩王、僧人。吳智和將以山人墨客為主的茶人集團稱為隱逸茶人,將身在名利場中而又無法忘懷茶飲閑適的官紳名士稱為寄懷茶人,亦頗有見地。山人亦作處士、布衣、隱士、清客、高士等,也有文人、文士、才子、名士、士子、衿士等泛稱,其內涵一般認為乃“無位者之通稱”。“有明中葉以后,山人墨客,標榜成風。稍能書畫詩文者,下則廁食客之班,上則飾隱君之號。借士大夫以為利,士大夫亦借以為名。”[24]其實,明代山人群體的外延要廣泛得多,與士人階層多所重復,其中具有諸生、貢生身份功名者自不在少,而經過漫長的科考道路進入仕途的文士,也有不少經歷了山人的生涯,至于具有舉人、進士功名入仕,一旦罷職,或不出仕,也往往游走四方,成為山人。他們是介于庶民與縉紳之間的一個文人階層,為數眾多,作品豐富,具有廣泛的社會基礎和巨大影響力,是文人階層的代表,是文化產品、文化消費的主力軍,文化時尚的引領者。晚明茶書編撰者主要出于山人墨客階層,如錢椿年、顧元慶、田藝蘅、孫大綬、徐渭、高濂、張源、張謙德、許次紓、陳繼儒、高元濬、程用賓、羅廩、徐勃、聞龍、黃龍德、周高起、鄧志謨和盛時泰等。其中也有的本身就是書坊主,如程榮、程百二、胡文煥、華淑和吳從先等。
明代官員多出于科舉,整體文化修養高,退職后稱為縉紳,仍然享受優免賦役等特權,官紳階層是正統文化生產與消費的主要力量。明代茶書編撰者中進士及第者有陸樹聲、屠隆、馮時可、熊明遇、顧起元、萬邦寧、李日華、曹學佺、馮可賓、朱日藩、龍膺、喻政、蔡復一等,其中陸樹聲、熊明遇等官至尚書、侍郎;舉人出身的有徐獻忠、陳師、夏樹芳等,屠本畯則以父蔭授官,至知府。其中有的也可以歸入山人墨客階層;有的則是嗜茶有感而作;有的是為官茶區,接觸茶事而著書;有的則為書坊所偽托;有的則不免為書帕本,即任滿入覲、奉使回朝,命人編刻以饋贈津要,乃官場風氣使然。
此外,明代宗藩地位優渥,又不事四民之業,亦為一重要文化生產和消費群體。寧王朱權、益王朱佑檳編刻茶書,即其一例。祐檳為憲宗第六子,就藩建昌,其《茶譜》十二卷,為《清媚合譜》之一,別本作《續編古今茶譜》,乃匯輯前代、當代茶書。僧人歷來為茶事活動的推動者,真清,新安之歙人,性嗜茶,卓錫竟陵龍蓋寺,在知府柯雙華支持下編刻《茶經》,并附編《水辨》《外集》,堪稱明代茶僧之代表。
晚明茶書的出版者,當以商業性的書坊為主,私家刻書為輔,兼有藩刻,當無官刻。其中尤以坊刻叢書為多。如周履靖荊山書林的《夷門廣牘》刊有《水品》《茶寮記》《茶品要錄》以及《湯品》等;陳繼儒輯、沈氏尚白齋刊《寶顏堂秘笈》及續秘笈、亦政堂普秘笈刊有《茶箋》《煮泉小品》《茶寮記》和《茶疏》等;胡文煥文會堂《格致叢書》刊有《茶經》《茶錄》《茶譜》《東溪試茶錄》和《茶具圖贊》等;《百名家書》刊有《茶集》;程百二《程氏叢刻》刊有《品茶要錄》《品茶要錄補》《茶寮記》和《茶說》等;華淑《閑情小品》刊有《品茶八要》;新安汪士賢《山居雜志》刊有《茶經》(附《茶具圖贊》《水辨》)、《茶經外集 》《茶譜 》和《茶譜外集 》等;沈津、茅一相《欣賞編》刊有《茶具圖贊》《茶經》《茶疏》《煮泉小品》《岕茶箋》以及《煎茶七類》等;毛氏汲古閣《山居小玩》《群芳清玩》均刊有《茗笈》;顧元慶夷白堂《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刊有《茶譜》;馮可賓《廣百川學海》刊有《茶箋》《茶疏》《岕茶箋》;陶珽《說郛續》刊有《運泉約》《水品 》《煮泉小品 》《茶譜 》《茶錄 》《茶疏 》《茶箋 》《茶解 》《羅岕茶記 》《岕茶箋 》《茶寮記 》和《煎茶七類》等;《居家必備》刊有《茶箋》和《煎茶七類》;《錦囊小史》《枕中秘》和《雪堂韻史》等也都刊有茶書。
從以上分析可見,晚明茶書的出版傳播以江南地區為中心,以山人墨客為主體,以商業性的書坊為主要的推動力量。究其原因,一是經濟發達,人文興盛,人口密集,市場廣闊。明代進士分布,南直隸、浙江、江西、福建四地分列前四名,而限于科舉名額和錄取率,這些地區也是晚明布衣文士、山人墨客最為集中的地區;《明史·文苑傳》所立傳的 223位文學家中,南直隸、浙江、福建、江西四地也位居前四名。這些地區相應地也是江南茶書編撰和傳播的重鎮;二是“天下名山,必產靈草,江南地暖,故獨宜茶”。福建在宋代為北苑貢茶之地,明代則“武夷之名甲于海內矣”;而“茶自浙以北皆較勝”,蘇州之虎丘、天池茶,杭州之龍井、天目茶,長興之羅岕茶,紹興之日鑄茶,新安之松蘿茶,江北之六安茶,皆名重一時,“飲遍天下”。正如宋代北苑獨盛,茶書以福建為主,明代江浙茶葉發展,茶書亦以江南為重點;三是晚明出版繁榮,亦以江南、福建為中心。胡應麟《經籍會通》云:“凡刻之地有三:吳也,越也,閩也。蜀本宋最稱善,近世甚希。燕、粵、秦、楚,今皆有刻,類自可觀,而不若三方之盛。其精,吳為最;其多,閩為最,越皆次之。其直重,吳為最;其直輕,閩為最,越皆次之。”[25]三地集中了大約 500家商業書坊,成為當時最為重要的傳播媒介——書籍的生產中心和消費中心,僅萬歷一朝所刻書籍即相當于此前 600年間的總和,成為傳統中國商業出版的黃金時代,而茶書的出版傳播只是其中一個頗具特色的支脈而已。
出版傳播的接收者即讀者、聽眾和觀眾,是出版傳播的終點,是決定傳播進程和傳播效果的重要因素。晚明茶書的讀者自然是以文人雅士為主組成的茶人集團,同時他們又以其文化消費的弄潮兒和文化時尚的制造者的身份,影響著廣大的市民階層和閱讀公眾,并在這種文化的層間互動之中形塑著茶人的優雅生活品格。
按照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 (Pierre.Bourdieu)的文化權力和文化區隔理論,文化是一種能夠把現實社會安排合法化的符號權力,所有的文化符號與實踐都體現了社會區分和隔離不同階層的功能。“雅俗之辨,是中國文化史最常見的課題之一。”“一旦將雅俗之辨轉換成‘精英文化-大眾文化’的思考架構,這兩個階層之間的關系便不只局限在這兩者間之區分,而且包括了更復雜的互動。”[26]石守謙通過文征明與仇英合作《寒林鐘馗》的個案,分析了文人與大眾在文化行為上的焦慮和互動現象。面對不易撼動的大眾文化傳統,迎拒之間,不無被動地取用大眾文化的內涵以為創作之資,而通過創作形塑文人的獨特生活風格因子。作為文人生活品格的一個面相,品茶活動最能體現這一雅俗之辨、文野之分。
從 16世紀前期始,飲茶中文人雅趣味的追求和呈現,形成了一種茶文化的新景觀。如對茶品、茶具、水品、環境的自然空靈之美的追求,以及品飲細節的近乎儀式化的講究和宜忌,[27]園亭、山寺、玩賞、文藝等社集、雅集的茶會活動,都使得品茶成為文人高雅形象和品味生活的符碼。正如胡文煥《茶集序》云:“茶,至清至美物也,世不皆味之,而食煙火者,又不足以語此。……固將表茶之清美,而酬其功效于萬一,亦將裨清高之士,置一冊于案頭,聊足為解渴祛塵之一助云耳。倘必欲以是書化之食煙火者,是蓋鼓瑟于齊王之門,奚取哉?付之覆瓿障牖可也。”這也就是文人雅士與煙火眾生的身份區隔所在。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馮夢龍《警世通言》卷二十六《唐解元一笑因緣》中的唐伯虎,初遇秋香,來不及收拾行李、也不與朋友作別,急忙乘船追趕,直追到無錫,眼見秋香所乘畫舫進城,反而不急,卻說:“到了這里,若不取惠山泉也就俗了。”遂移舟惠山取水烹茶,次日方才進城追尋。這一急一緩之間,充分顯示了作為文人雅士身份象征的飲茶雅興的力量是何等的強大!
“烹茶之法,唯蘇吳得之。”“焚香啜茗,自是吳中習氣。”品茶不僅作為文人雅士的生活品格,而且成了以蘇州為代表的風雅的文化和消費時尚。“上說天堂,下說蘇杭”,江南地區是天下觀瞻,時尚淵藪。江南文人藝術與生活情調,稱為“吳趣”;蘇州人生活中累積的文化樣本,稱為“蘇作”、“蘇樣”;“蘇樣 ”所體現出的生活態度、審美情趣,即為“蘇意”,就是“做人透骨時樣”,也即引領風氣之先,時尚的弄潮兒。明人吳從先《小窗自紀》解釋說:“焚香煮茗,從來清課,至于今訛曰‘蘇意’。天下無不焚之煮之,獨以意歸蘇,以蘇非著意于此,則以此寫意耳。”正如江南文人日益走向市場,“士商相混”一樣,作為他們生活品格標志的品茶活動也必然作為一種時尚為其他階層清晰地辨識,進而模仿,從而走向大眾。我們且看看山人巨擘、也是“醉茶居士”的陳繼儒的民眾影響力便可想而知:“仲醇以處士虛聲,傾動朝野。守令之臧否,由夫片言;詩文之佳惡,冀其一顧。市骨董者,如赴畢良史榷場;品書畫者,必求張懷瓘估價。肘有兔園之冊,門闐鷺羽之車,時無英雄,互相矜飾。甚至吳綾越布,皆被其名;灶妾餅師,爭呼其字。”[28]如此,晚明茶人在通過飲茶方式的追求形塑自己階層生活品格的同時,也在進行著這種模式化的普及或大眾化傳播。《喻世明言》卷十二《眾名姬春風吊柳七》中描述名妓謝玉英的書房陳設:“明窗凈幾,竹榻茶爐。床間掛一張名琴,壁上懸一幅古畫。香風不散,寶爐中常爇沉檀;清風逼人,花瓶內頻添新水。萬卷圖書供玩覽,一坪棋局佐歡娛。”對照陳繼儒、張大復、沈弘宇等所描摹的山人清課、“蘇樣”,何其相似乃爾!
注釋:
① 另丁以壽,章傳政等論文多篇,此不枚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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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Chinese traditional publish was reached its heyday in late M ing Dynasty,and the ancient tea bookswere also at boom period at that time.The tea bookspublished in M ing Dynastywere about half of the all books in tea history.Meanwhile,a large number of inscribe bookswith“tea”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previous generation tea books.The compilation style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categories,creating,editing and copying,which greatly promote the tea culture of the reconstruction.Authorsof tea booksmainly came from southern regions,whereas inscribed authorsweremainly based on bookstores.Tea book readerswere from the expanding literatipopulations.The late M ing Tea Book publication dissemination of tea culture not only reflected the transformation characteristicsof the M ing Dynasty,but also reflected the character of tea lives,which gave a unique perspective to understand the culture of M ing Dynasty.
Key words:tea culture;Late M ing Dynasty;tea books;publishingmedia;tea life character
The Study of M ing Tea Book Publishing M ed ia
GUO Mengliang
(Wenxin Press,Zhengzhou,Henan,450002,China)
G112
A
1671-2714(2011)01-0071-08
2010-10-10
郭孟良 (1965-),男,河南嵩縣人,編審,歷史學碩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明清經濟史和出版傳播史研究。
(責任編輯 關劍平)
DO I:10.3969/j.issn.1671-2714.2011.01.014
關于晚明,學界有不同的分期方法,有以萬歷開端的,有以嘉靖開端的,下限至明朝滅亡,也有指明末清初的,本文采用第二種觀點,即嘉靖至明末 (1522-1644)。這一時期是經濟發展、文化繁榮的時期,也是出版傳播的極盛時代。而巧合的是,明代茶書的創作與出版也集中在這一時期。晚明茶書占明代茶書的九成以上、接近歷代茶書總量的半數。基此,對晚明茶書的編撰出版和傳播情況進行綜合考察,對于我們研究中國古代茶學文獻的源流、體式和傳承,進而探討中國茶文化的發展走向以及晚明文人的生活文化都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近 70年來,特別是 1980年以來,圍繞明代茶書及其相關問題,中外學人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整理和研究。首先是茶書文獻的調查、著錄、整理。早在 1941年,世界書局出版胡山源《古今茶事》,分專著、藝文、故事三輯選編茶事文獻,第一輯專著部分收茶書 22種,其中明代 12種,可謂現代整理茶書之始。1958年萬國鼎《茶書總目提要》發表,著錄茶書 98種,其中明代 55種,約占歷代茶書的 56%,為茶書整理研究奠定了學術基礎。1981年陳祖椝、朱自振《中國茶葉歷史資料選輯》出版,收明代茶書 32種;1987年日本汲古書院出版布目潮渢編《中國茶書全集》,上卷收錄明代喻政《茶書》,并收錄《茶書》未收的 5種茶書,共計唐宋明清茶書 34種。阮浩耕等《中國古代茶葉全書》收錄明代茶書 33種;鄭培凱、朱自振《中國歷代茶書匯編本》收錄明代茶書 54種。這些整理成果為我們從事茶書研究提供了文本基礎。另外,章傳政《明代茶葉科技、貿易、文化研究》統計明代茶書 79種,王華夫則對國內外茶書館藏情況進行了統計,表明茶書的調查研究的深入。[1-9]其次是對明代茶書的研究與考辨。如布目潮渢對明代杭州茶書的研究,又如近年來國內學者對明代茶書成書年代的考證,茶書文獻的新發現等,也都為明代茶書研究的進一步深入提供了有益的借鑒。[10-17]①再次是對明代茶書的總體研究與評價,上述幾部大型的茶書整理本的前言中,都對歷代茶書包括明代茶書在內進行了綜合評價,朱自振、王河還專文述評明代茶書,余悅《研書》還以專章對明代茶書與明代茶文化思潮作了探索。[18-22]另外,還有不少運用明代茶書對明代茶葉經濟、科技和文化進行研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