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
《魏忠賢小說斥奸書》著者為馮夢龍考論
·王猛·
《魏忠賢小說斥奸書》的作者有馮夢龍、陸云龍兩說,陸云龍是崢霄主人,是本書的刊刻者,但不是小說作者。依據崢霄主人《凡例》第五則等文獻信息,小說作者當另有其人,再聯系馮夢龍經歷、游蹤、思想、創作諸方面予以考察,有若干理由可以論定馮夢龍就是《斥奸書》的作者。
斥奸書馮夢龍崢霄主人《凡例》第五則
《魏忠賢小說斥奸書》全稱《崢霄館評定出像通俗演義魏忠賢小說斥奸書》,簡稱《斥奸書》,四十回,題“吳越草莽臣撰”,作者有陸云龍、馮夢龍兩說。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疑為陸云龍所作,目前學界似乎多傾向于此說,如侯忠義主編《明代小說輯刊》第一輯《斥奸書》張玉范前言徑稱:“是書作者題‘吳越草莽臣’,為錢塘陸云龍別署。”蕭相愷先生考證,陸云龍刊刻的作品,往往帶有“崢霄館”字樣,而《斥奸書》正文卷端題“崢霄館評定”等語,且有崢霄主人凡例五條,崢霄館主人即陸云龍①。這一發現令學界關注,但《斥奸書》作者問題并未解決,崢霄主人是陸云龍的結論,至多只能證明陸云龍是小說的出版者,卻無法斷定其作者身份。筆者認為,《凡例》第五則②提供的作者信息不應該被輕易否定或忽視,聯系馮夢龍的經歷、游蹤、思想、創作等情況,作者吳越草莽臣并非陸云龍,而是馮夢龍。下面依據《凡例》及該書其他幾篇序文,從五個方面予以論述。
首先,馮夢龍搜集編輯的作品《甲申紀事》,前有署名“七一老人草莽臣馮夢龍述”的《敘》,可知“草莽臣”為馮氏別號無疑。謝國楨《增訂晚明史籍考》據此稱,“(《斥奸書》)疑即猶龍子所作也”。而有人發現陸云龍也有“草莽臣”的號:《型世言》每回前都有題為“翠娛閣主人”所作的小序,第八回回首《敘》后有印“草莽臣”,此回評者為“鹽官草莽臣”,又第二回評者署“海昌草莽臣”,等等③。筆者以為,《型世言》評者署“草莽臣”,未必不是受了馮夢龍的影響。“吳下三馮”在東南名聞遐邇,尤其馮夢龍,“一時名士推盟主,千古風流引后生”(文從簡《馮夢龍》詩),又是復社成員,他自號“草莽臣”,很可能為時人所模仿。《型世言》評者忽而署“鹽官草莽臣”,忽而署“海昌草莽臣”,似乎是有意與馮夢龍的“吳越草莽臣”區別。這樣說尚有一個極為重要的證據:《斥奸書》作者吳越草莽臣自敘后的印章,和《型世言》第八回回首序后的印章,雖然都是“草莽臣”,卻是完全不同的兩枚,如下圖:

《斥奸書》

《型世言》
一枚陰文,一枚陽文,字畫、筆勢全然不同,這說明它們是兩方完全不同的圖章。我們不排除個別人出于某種癖好,一人擁有兩方以上內容相同的兩個圖章的可能,但相比兩個人必然擁有兩枚不同印章的概率來說,前一種假設實在不值一提。因此,筆者認為這兩枚圖章當分屬于兩個“草莽臣”,《型世言》上的既然屬于陸云龍,《斥奸書》上的便屬馮夢龍無疑,顯然“吳越草莽臣”只能是馮夢龍,即《斥奸書》的作者。
其次,《凡例》提到的作者著作《頭巾賦》、《三正錄》,均不見傳,但據題目約略推測其內容,都有可能是馮夢龍的創作。“頭巾”是明清時讀書人戴的儒巾,科第身份不同,頭巾便有區別。因此,《頭巾賦》內容應該與感慨科舉失志不無關系。馮夢龍才情卓異,但早年科舉不利,只考中秀才,一度落魄奔走、放浪形骸。《警世通言》中的《老門生三世報恩》,是公認馮夢龍的作品,主人公鮮于同就是作者的自況。其間感嘆科舉與人物命運的關系,說明馮夢龍對自己一生只中一個秀才,從此屢試不第一度感觸良深,難以釋懷。如明刊本《三報恩》有馮夢龍殘序云:“余向作‘老門生’小說,正所謂少不足矜,而老未可慢,為目前短算者,開一眼孔。滑稽館萬后氏取而演之為《三報恩》傳奇,加以陳名易負恩事,與鮮于老少相形,令貴少賤老者,渾身汗下。”因此,馮夢龍有創作《頭巾賦》的生活基礎和心理動機。再說《三正錄》。三正,又稱“三統”,清趙翼《陔馀叢考·三正》:“夏正建寅,商正建丑,周正建子,此三正也。”或以為三代改制之法。三正說多為治春秋經學者所發揮,而馮夢龍為文士舉業而治經學,成就便在《春秋》上,有相關著作多部。其《麟經指月》(又名《春秋指月》)十二卷現存,在當時影響很大。李長庚《太平廣記鈔序》:“友人馮猶龍氏,近者留心性命之學,書有《譚馀》、經有《指月》,功在學者不淺。”馮夢龍喜治《春秋》,作《三正錄》便很有可能。
再次,崢霄主人《凡例》提到作者草莽臣對于自己的創作,“不愿以姓名見知”。古代小說作家編創小說多不署實名,個中原因較復雜,有的是出于以小說為“至下之技”④的偏見,有的是因為內容上關礙時忌,有的則由于商業利益的考慮等等,不署名或只署別號的相當普遍,似乎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罕見有公開宣揚“不愿以姓名見知”之類的話。如果說這是由于《斥奸書》為時事小說的緣故,那么比此書刊行還要早的同一題材的《警世陰陽夢》,卻直接題署“長安道人國清編次”,又且徑言與魏忠賢為“莫逆”,絲毫沒有流露要隱匿本人創作的意思。因此,《凡例》很慎重強調這一點應該別有原因。而查考馮夢龍生平經歷,恰好有因文受挫的遭際。清初鈕琇《觚剩續編》卷二記載:
熊公廷弼,當督學江南時……凡有雋才宿學,甄拔無異。吾吳馮夢龍亦其門下士也。夢龍文多游戲,《掛枝兒》小曲與《葉子新斗譜》皆其所撰。浮薄子弟靡然傾聽,至有覆家破產者。其父兄群起攻訐之,事不可解。適熊公在告,夢龍泛舟西江,求解于熊。……抵家后,熊飛書當路,而被訐一事已釋。⑤
馮夢龍刊布的時令小曲真聲天然,無理有情,又多關私情,年輕人十分喜愛;而在一些衛道者眼中,無疑是淫艷褻狎,不堪入耳,有誨淫之嫌,于是對馮夢龍群起而攻之。馮夢龍不堪迫害,只能千里求援于熊廷弼,說明處境極為困難。而這樣的經歷和打擊,必定會給本人記憶留下一些陰影。據聶付生《馮夢龍研究》考證,《掛枝兒》梓行于萬歷四十一年至萬歷四十六年之間⑥,而萬歷四十七馮氏求援熊廷弼,受迫害當在萬歷四十七年之前的一段時間。《斥奸書》刊行于崇禎元年,事情僅僅過去數年,兼之是時事小說,不能不牽扯到許多在世之人,鑒于以前被攻訐的教訓,馮夢龍完全有理由“不愿以姓名見知”。
第四,《斥奸書》崇禎元年即刊行,距離魏忠賢倒臺不足一年,其中還包括創作所花費的時間,再聯系吳越草莽臣自敘表現出的風格、取向,可見作者強烈針砭現實的意識與獨特鮮明的個性,這些都與馮夢龍高度一致。馮夢龍為復社成員,極為關心現實、政治,有一以貫之的“言天下”的創作理念。“言天下”之語來自明刊本傳奇《三報恩》的馮夢龍序:“倘為鮮于不為名易,即送取而順守,吾猶謂商周之不異于唐虞耳!若執此為謗為嫌,是未通于命,又安足與言天下。”“言天下”必然要以“言”干“世”,天啟丁卯(1627)可一居士(馮夢龍)《醒世恒言敘》:“又推之,忠孝為醒,而悖逆為醉;節檢為醒,而淫蕩為醉。……自昔濁亂之世,謂之天醉。天不自醉人醉之,則天不自醒人醒之。以醒天之權與人,而以醒人之權與言。”明刊本傳奇《酒家傭》馮夢龍序:“傳奇之袞鉞,何減春秋筆哉!世人勿但以故事閱傳奇,直把作一具青銅,朝夕炤自家面孔可也。”期冀以創作之言而醒世,視文學創作為春秋之筆,以如此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鮮明的個性意識,與《斥奸書》吳越草莽臣自敘如出一轍:“……終以在草莽,不獲出一言暴其奸,良有隱恨。……唯次其奸狀,傳之海隅,以易稱功頌德者之口;更次其奸之負辜,以著我圣天子英明。神于除奸,諸臣工之忠鯁,勇于擊奸,俾奸諛之徒縮舌,知奸之不可為,則猶之持一疏而叩闕下也。是則予立言之意。”
與對“奸”的痛恨相呼應,馮夢龍對“忠”的欽佩也使其必書之而后快,其詩《和許玉重絕命詩四絕》之三、四云:“誰知草莽不忘忠,銜恨重泉為敵氛。莫道諸生無國士,衣冠羞殺馬牛群。”“合眼休言舊事空,無窮幽憤郁胸中。他年史筆修吳志,點綴□編有一忠。”許琰,字玉重,馮夢龍同鄉,聞甲申之變后絕食而死,事見《明季北略》。詩中體現的性格、情懷、思想,與吳越草莽臣嫉惡如仇、忠鯁率直的風格,極為相似,是馮夢龍“狂人”性格的再現。馮夢龍贊賞許琰“草莽不忘忠”,感嘆“他年史筆修吳志,點綴□編有一忠”,是其以“言”干“世”和“言天下”思想的承繼。聯系吳越草莽臣自敘:“故每覽古今事,遇忠孝困于饞,輒淫淫淚落,有只字片語,必志之以存其人”,正相符。此外,馮夢龍還搜集編輯有不少紀錄時事之作,如《甲申紀事》、《甲申紀聞》、《中興偉略》等,而在《甲申紀聞》抄本中,就有一篇為《魏忠賢》,說明馮夢龍對這一題材曾經有過高度關注。
最后不妨看一些反證。如果以陸云龍為小說作者,有一些問題很難自圓其說:
(1)崢霄主人所寫的《凡例》第五則交代作者信息如此具體詳細,從籍貫、字號到昔日著作、身份、佚聞等都一一臚列;如果說崢霄主人(陸云龍)自己就是小說作者,顯然與“不愿以姓名見知”的說法自相矛盾,何況小說乃本人刊刻,人們很容易據此推測出作者身份。
(2)《斥奸書》首有崇禎元年鹽官木強人《敘》。陸云龍評定的《型世言》第一回評者署“木強人”,因此,鹽官木強人很可能是陸云龍的化用的名號。該序序末題署“書于燕子磯頭”,恰與《凡例》“得自金陵游客”的說法吻合,大概這位木強人確曾去過金陵,于此獲得《斥奸書》的書稿。而卷首另一篇序文《草莽臣自敘》署“題于丹陽道中”,丹陽距南京極近,是蘇州到南京的必經之地,而馮夢龍家居長洲(蘇州),其文化活動和書籍刻印的主要地點是在蘇州與南京,其《警世通言》最早為金陵兼善堂所刻,便是在南京出版。所以馮夢龍極可能就是“金陵游客”,陸云龍(木強人)正是在南京遇到馮夢龍(金陵游客),而得到《斥奸書》書稿的。這些跡象表明:《凡例》所言非虛,幾篇序跋當是真實情況的記錄。可以想象,如果作者是崢霄主人陸云龍,那他就是在煞費苦心地作偽;若不愿別人知道《斥奸書》是自己的創作,至多隱匿姓名即可,實在沒有必要如此。
(3)《斥奸書》題署崢霄館評定,崢霄館乃明末杭州陸云龍書坊名。而現存題署“崢霄館評定”諸語的作品,全部是陸云龍評、選他人作品時的署名,如《崢霄館評定通俗演義型世言》,作者便是其弟陸人龍,至今未見陸云龍刊刻自己的作品,而署名“崢霄館”的。這或許可以證明其興趣在出版和評點,而不是編創吧。
對于《斥奸書》的作者問題,黃霖先生曾說:“……‘草莽臣’,馮夢龍曾取以自號。又,馮夢龍實于崇禎三年為貢生,崇禎七年為壽寧縣知縣,此時尚屬草野之民。再結合他是復社成員,平生痛恨閹黨,關心國事,故此書實有可能為馮夢龍所作。”⑦確為的見。本文受黃先生提供的幾點理由的啟發,又緊緊依據《凡例》等序文信息,予以進一步補充和完善。《斥奸書》作者雖然失名,但其幾篇序跋流露了一些蛛絲馬跡,尤其《凡例》第五則,提供了很重要的作者信息,應當引起重視。
綜合上述五個方面的論述,《斥奸書》的著者應該是馮夢龍,而不是崢霄主人陸云龍,陸云龍只是小說的出版者。
注:
①蕭相愷《〈魏忠賢小說斥奸書〉·〈幻影〉·〈章臺柳〉——中國小說史研究中若干問題的考辨之二》,《明清小說研究》1989年第2期。
②崢霄主人《魏忠賢小說斥奸書凡例》第五則提供了作者一些直接的信息,是著者考證的重要依據。原文如下:
是書得自金陵游客,其字號曰:‘草莽臣’,不愿以姓名見知。曾憶昔年有《頭巾賦》、《三正錄》,秀才有上御史之書,御史有拜秀才之牘,金陵固異士藪也。
③覃君點校《型世言》“前言”,中華書局1993年版。
④[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中華書局1958版,第572頁。
⑤[清]鈕琇《觚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版,第195-196頁。
⑥聶付生《馮夢龍研究》,學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284頁。
⑦黃霖、韓同文《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上“注釋”,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版,第232頁。
作者單位:遵義師范學院中文系
責任編輯:胡蓮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