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黃曉蕾
危機并沒有真正退潮
——2011溫州中小企業記憶
本刊記者 黃曉蕾
今年下半年,伴隨著數十家企業老板“跑路”和溫家寶總理“救市”呼聲,一場由“溫水煮青蛙式”的高利貸狂歡引發的中小企業“危潮”似乎即將落下帷幕。眼下的溫州,在這場“比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來襲更甚”的危機之后,更讓人們深陷沉思……
當危機來得沒有任何外界借口時,我們需要梳理的,不僅僅是引爆這場危機的原因,更要緊的是未來,我們的溫州、我們的中小企業,我們的整個經濟和產業,路向何方?

2011年4月初,江南皮革有限公司董事長黃鶴傳因賭博欠下巨額賭資逃往國外,拉開了溫州“跑路”事件的序幕。緊隨其后,波特曼咖啡老板嚴勤因公司經營不善向民間借入高息資金,最終導致資金鏈斷裂出逃……直至9月25日的不完全統計,溫州“跑路”企業增至20多家,并且還有數量上升趨勢。
這些企業當中,除了部分“跑路”原因和所涉資金不詳之外,其余的企業基于形形色色的原因,最后走上了同一條道路——欠下巨額債款之后“跑路”。
企業“鋌而走險”、“不務正業”,致虧損欠債
這其中,最“耀眼”的一票應該數浙江信泰集團老總胡福林的出逃事件了,其中所涉金額高達8億。對此,網絡上盛傳著其涉及民間高利貸的傳言。據說,去年信泰就開始高調的民間融資周轉,少則幾千萬,多則數億,月息6%以上;不久前信泰為了償還2億元高利貸,已經把廠房抵押給另一名經營眼鏡公司的田姓老板。
據其一名供應商負責人稱,信泰資金鏈斷裂的原因是擴張太快。他說,“信泰之所以發生這樣的事,主要是公司一開始規模想搞得太大,建設新廠房、購買設備等等,而且新公司想上市,想得太簡單了,結果上不了市又導致資金鏈吃緊。”一名溫州當地眼鏡行業人士則稱,胡福林這些年很少關注眼鏡行業了,資金主要用于其他投資,比如房地產、股市和光伏產業。據悉,上述所稱“想上市”的新公司,正是胡福林參與投資設立的光伏公司——溫州中硅科技有限公司。據《溫州日報》今年6月報道,溫州中硅科技有限公司由瑞新集團和浙江信泰光學有限公司聯姻組建,并已經開始了試產。瑞新集團網站資料顯示,中硅科技注冊資本金2億元,總投資12.5億元,主要從事太陽能晶硅片、太陽能電池、太陽能組件、光伏發電及光伏應用產品的研發與銷售。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寧波。10月11日,知情人士透露,寧波七鑫旗科技有限公司一劉姓老總“跑路”未遂,已被當地有關部門控制,該企業涉債金額逾20億元。多名涉債銀行人士透露,七鑫旗集團及其附屬企業累計負債民間借貸8~9億元,銀行借貸12億多。在其所牽涉到的銀行12億元債務中,包括中國銀行2.4736億元、建設銀行1.6599億元、交通銀行1.64億元等;多家債權銀行中,招商銀行的貸款占比較大;民間借貸中利率最高者達到135%左右。至于集團資金的投資去向,有知情人士稱,七鑫旗曾花3億元購買了一家臺灣企業;另有未經證實的傳言稱,劉姓企業主牽涉房地產等多元化投資而導致虧空。
除了信泰、七鑫旗這樣由于擴張太快、多元化投資而導致欠債“跑路”的企業,根據大量的媒體調查顯示,借高利貸的企業基本上沒有將借款用于維持企業生產的資金鏈,而是轉投其他領域,比如各種資產炒作,甚至賭博,還有一些企業主虧損跑路的原因竟然是拿銀行貸款的錢去放高利貸。溫州一銀行樂清支行副行長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從現在跑路的企業來看,都是主營業務不突出,而拿錢去放高利貸。有企業向銀行貸款后,資金并沒有投入到自己的主營業務中去,反而拿去放高利貸,到期了卻無法還上銀行貸款,一些人都逃跑了?!?/p>
老王在溫州本地有一家擔保公司,他說,“實業不景氣,或者說不好做,一些做得還可以的企業主在這樣的環境下也跟風,哪怕生產半死不活,賺不賺錢無所謂,給銀行看,還過得去能拿到貸款就可以了,拿到貸款也轉向放貸了。比如,一個銷售額1個億的生產型企業,總資產1億,負債可以達到七八千萬。照理企業融不到這么多資金,但企業都有三本賬,而一些銀行迫于業績指標或競爭壓力給予企業融資。這些多出來的資金被用于放貸的比比皆是?!?/p>
民間貸款“利打利利滾利”節節攀升
目前溫州有1000多家擔保公司,運作資金高達200多億元,打著擔保公司等旗號放“高利貸”的現象在溫州非常普遍,溫州幾乎全城都在借貸,每天都能在報紙上看到擔保公司的廣告,擔保公司儼然成為溫州的第一大民間銀行……
2010年,由于銀行貸款縮量,出現貸款排隊現象,一部分實力弱、規模小、信用相對較差的企業開始轉向民間借貸市場,這導致民間貸款利率上揚。到年底,之前一直活躍的溫州高利貸市場再度瘋狂,當時月息飆升至5分,最高的甚至出現一兩角。據人民銀行溫州市中心支行監測數據顯示,2010年下半年溫州民間借貸加權平均利率已連續5個月上升,其中11月為23.08%,比上個月上升了0.25個百分點。
一名長期依靠民間借貸融資的小商品生產企業主稱,她所融得的資金年利率在50%至72%之間,一般多為三月期。如此高的資金價格,再遇上義烏市場需求量降低,利潤空間下降,只能去買六合彩一試運氣。
在如此飆高的利息之下,中小企業再尋求這一融資途徑無非是飲鴆止渴。有些熬不住的就倒下了,企業主欠債跑路;暫時熬得住的,也在茍延殘喘。
“溫州模式”的窮途末路
2008年金融危機來襲之時,倒閉的大多數企業都是科技含量較低、以低成本大規模生產商品的制造企業;而當前,溫州的危機也正來源于這種以低成本大規模生產商品,并以低利潤的價格優勢占領市場的“溫州模式”。
有報道稱,“溫州模式”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賺錢為目標,這是一種極為短期的行為,一些溫州人做的不是百年老店,而僅僅是生意。當“溫州模式”因產能過剩以及成本大幅上漲之后便無出路,這促使溫州人又轉向資產炒作,如房地產、股票、大宗商品等;當實業和資產炒作都無空間之后,便爆出目前的危機。
當溫州的低端制造業因產能過剩和成本大幅增長而沒有空間時,大批企業主偏離此前的實體經濟,轉向投資房地產以及虛擬經濟,以至于空心化日益嚴重,從而為危機埋下了伏筆。“空心化”最為直觀的體現就是大量資本逃離實業,大量企業外遷,這也是導致溫州一些中小企業資金鏈斷裂的根本原因。
然而,大批企業主的瘋狂“偏離”,卻把部分實業企業也帶入了惡性循環的泥沼……
實業企業融資艱難
2010年9月2日,光宇集團董事長、浙江玻璃創辦人馮光成即被紹興縣公安機關監視居住,此后在公眾視野里銷聲匿跡;其后,于9月22日,在浙江省紹興縣人民法院二樓1號審判庭內首度公開露面。公訴機關公訴稱,馮光成在2005年至2009年擔任浙玻及光宇集團董事長期間,以支付月息2%-12%的高息為誘,以周轉銀行貸款為由,向100多家單位及個人等社會不特定人群大量非法吸收存款,變相吸收資金47.978億元,支付本息41多億元,至今仍有16億余元本息尚未償還。
馮光成庭上自陳,宏觀調控政策下來之后,3個月內銀行驟然抽貸24億元左右。大失血的浙江玻璃如“遭遇心肌梗塞”,馮光成不得已一而再、再而三選擇通過民間高利貸殘喘求生。其所借貸款主要為維持公司生產正常運行,但是到后來,貸款只夠周轉利息,無底洞再難填補。庭間,馮光成再三表示:“光宇集團2000名員工嗷嗷待哺。如果不是為了公司和員工,我有什么理由去借貸?我現在手里還剩下些什么呢?政府說借高利貸是飲鴆止渴,那么銀行不肯放貸,又要維持公司正常運營,告訴我哪里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金融危機以來,房地產低迷,迪拜泡沫破裂,大量投機性的溫州民間資本陷入危機之時,銀根突然收縮,一直游走在政策邊緣的民間資本要承擔非長期性政策震蕩的第一波沖擊。企業與銀行建立的信任機制首先斷裂,即使企業借了高利貸來飲鴆止渴,銀行也會切斷后續供給的水源,一個纏繞了企業、政策、銀行、民間借貸機構等多個環節的超長鏈條繃斷。與此同時,部分企業的“跑路”行為,已經引發了信用危機,,因為動輒跑路會加深借貸者對中小企業的風險認知,從而對這個群體融資更加不利。
類似這樣沒有“第三條路”可走的企業不少。浙江大學金融研究院執行院長汪煒教授表示,“實際上浙江高利貸之所以有市場,是因為當地中小企業無法從銀行拿到更低的貸款,或者根本拿不到貸款,去借高利貸也都是被逼的。”對此,浙江當地一些擔保公司也表示贊同。中新力合股份有限公司副總裁徐紅貴表示:“國內企業融資現在分為兩個極端,一方面是國有大中型企業能從銀行拿到低成本的資金;而另一方面是民營企業只能從民間接受高成本的高利貸,都沒有一個中間地帶可尋?!边@個所謂的中間地帶,即企業融資的成本,其貸款利率比銀行稍高一些,但比高利貸低很多。原本這個空白地帶,民間融資起了很大的彌補作用。然而,由于民間金融的長期“非法”存在,民間借貸利率隨著宏觀政策的變化而飆升,高成本所引致的資金鏈斷裂危機從民企借貸之日起就已經埋下伏筆。
瑞豐光電董事長龔偉斌形象地比喻說:“成本壓力與融資壓力并行,中小企業本已命懸一線。原先打算只是當作銀行貸款拿不到時的過渡期資金使用,等到最后一線希望破滅之后,你終于發現,你拿到的只是一針安慰劑?!?/p>
當浙江義烏企業主王永漣懷揣著房產證、企業購銷合同、信用證等貸款抵押物跑遍了當地的三家銀行,終于失望而歸,覺得“一點出路也沒有”。他能夠理解馮光成的無奈和悲涼:“在法律界定模糊,集資行為本身具有諸多復雜性的情況下,既然金融體系本身一直處于相對扭曲狀態,既然國辦的機構根本不愿意讓信貸流向大量的中小企業,既然民間借貸以非法的身份尷尬地承擔著民間資金主要供應者的重任,我們為什么非要通過一個又一個企業家的罪罰和血祭去改變當前的金融政策?如果主流的金融機構能夠滿足民間經濟的融資需求,誰又會選擇飲下高利盤剝的那杯毒藥?”
溫州唯一的出路是轉型,而不是繼續依靠低成本的商品制造或資產投機生存。中國必須認清一個事實,隨著全球需求低迷不振而內需無法有效擴大,中國在泡沫時期投資的過剩產能必然會被淘汰,那些盲目擴張的企業必須受到市場的懲罰。而轉型就是以提高技術創新能力與商品質量為目標,實現企業產品的升級,以品牌優勢而不是價格優勢占領市場。但以價格優勢取勝的溫州模式,顯然很難在短期內改變賺取快錢的“投機思維”。因為轉型的方向是真正的做企業,以科研投入為前提,而且這些投入可能在短期內根本不見效果。中國一些企業可能從文化習慣上很難適應轉型的要求,從而為轉型制造阻礙。
溫州危機給我們提前敲響警鐘,轉型的工作必須加快推進而不是繼續在等待中衍生出更多的金融毒瘤。
中小企業:轉型才能自救
融資難并非中小企業唯一癥結,歸根結蒂,還是因為企業的性質導致其難有上升空間。“面對危機,中小企業主的自身素質也有待提高。”中國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馮興元認為,“中小企業自身的企業財務管理必須規范化。因為財務管理透明規范,才能更容易地獲得銀行的貸款?!?/p>
馮興元認為,“中小企業從自身出發,促進產業升級,提供差異化的產品和服務是改變自身命運的關鍵。”東方智慧研究院近日公布的一份調查顯示,超八成企業家認為由于勞動力成本上升,中國世界工廠優勢可能將逐步消失。在此情況下,多數企業家已經認識到轉型的必要;然而,近七成企業家認為自己的企業正處于轉型的困惑中,在摸索差異化競爭。
金融:完善金融結構,推進差異化服務
有專家稱,金融體系不完善所導致的信貸資源配置失衡是中小民營企業忍受的最大制度之痛。在我國,金融體系不完善主要表現在國有金融機構壟斷了大量的信貸資源,而且無論是信貸資源的使用,還是利率水平,大多是基于行政指令的配置,導致民營企業無法正常從主流金融機構獲得貸款,與金融體系不完善緊密相連的還有投資模式的大企業化偏愛。
中國社科院金融研究所中國經濟評價中心主任劉煜輝介紹,中國金融體制一直以來都被看做是“雙軌制”,體制內企業能夠以較低成本獲得資金,而體制外企業獲得資金機會相對較小;溫州中小企業促進會會長周德文則認為,從溫州民間借貸問題可以反觀到整個金融體制現在很不健全。中小企業此前所依賴的銀行貸款,在正常時期也是偏向于大型企業多一些。在金融體制中,缺乏服務于中小企業的中小金融機構。
與此同時,融資成本過高也給中小企業帶來了壓力。有媒體報道,通過銀行信貸獲得間接融資是目前中小企業的主要融資方式,在浙江中小企業中,以銀行貸款為主的間接融資占88%,直接融資只有1 2%,與發達國家企業以直接融資為主的結構差距甚大。融資方式單一,不但加大融資難度,也增加了融資成本。一份來自溫州市經貿委的調查顯示,今年一季度當地企業普遍遭遇融資難和融資成本提高的考驗,規模以上企業中近一半感覺資金面吃緊,中小企業狀況則更嚴峻。自去年10月貨幣政策由“寬松”轉為“穩健”以來,央行已4次加息,8次上調銀行存款準備金率直至21%的高位。銀行“惜貸””嫌貧愛富”又有抬頭。
解決小企業貸款難需要從改變貸款評估方法入手,此前有媒體援引全國人大財經委副主任吳曉靈的話說,“對于微小企業貸款,更多要靠信貸員走街串巷,到企業去通過交談等手段,發現企業未來的潛力”也有專家指出,金融機構多元化,促進更多的中小型金融機構的發展是解決中小企業融資難問題的途徑之一。國家沒有為民間金融放大發展空間,種種因素導致中小企業的融資渠道受限。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宏觀經濟研究部副部長魏佳寧此前公開表示,中小企業融資難是老生常談的問題。目前國內有三家政策性銀行,唯獨缺少了為中小企業服務的政策性銀行。可以借鑒國外的經驗,從中央到地方建立一批為中小企業服務的政策性銀行,并通過財政政策的支持,成立擔保公司,為中小企業的貸款提供擔保。

政府:減輕民營企業的負擔
民營企業身上的沉重稅負映襯著中國改革有待深化的尷尬結果。據北京大學林肯研究院的研究報告,我國宏觀稅負在2007年就已經達到27%的水平,今年將達到35%甚至40%。除了上繳繁重的稅收外,我國企業還必須接受巨量的行政事業性收費。
企業稅費的膨脹折射出的是中國企業成長環境的不足。與此同時,“國進民退”的聲音也成為了此次溫州事件的重點。如果說國有企業在與權力資本的較量中具有一定博弈能力的話,那么面對著強大的尋租勢力,中小民營企業幾無還手之力,壞的結果不是無奈加大出租成本,就是淪為任人宰割的羔羊。
經濟學家、天則經濟研究所所長茅于軾在博客中寫道,“從經濟改革三中全會開始,我們走的一條路就是朝著自由市場、放棄計劃經濟、發展民間資本、發展國際貿易、也發展國內貿易,而且還有國際的投資,符合這個方向的應該說是改革的大方向?,F在有很多情況呢,比如說國進民退,那就是違背了改革的大方向,還有就是對各種交易設置限制,這個都是違背改革大方向的。”他甚至建議,“解決金融危機,出賣國有資產是一條路子。但是它的結果就是會削弱政府對資源配置的力量,這應該說還是,也是一個朝改革的方向發展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