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的打工生涯與夢想

訪問：劉小京 彭銦旎 評述：盧暉臨

小馬的打工生涯與夢想

訪問：劉小京 彭銦旎 評述：盧暉臨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盧暉臨博士

問：你出來打工幾年了？

小馬：我上完高中就出來了，有好幾年了。當時和姐夫他們在上海做了一段時間生意。

問：在上海做什么生意？

小馬：做面包、西點，自產自銷。

問：什么時候到塘廈這邊來的？

小馬：好像是1997年，我從上海回來就到廣東這邊來了。

問：為什么要來塘廈呢？

小馬：我有個堂哥在塘廈電子廠做拉長（生產線基層管理人員），他是我們那里出來最早的，他在這邊也有一定的基礎。我就給他打了個電話。我一個年輕人待在家里面沒事做，不說我父母親看著難過，我自己心里面也著急，我就出來了。我先到我堂哥工作的電子廠做保安，后來當到隊長。我們那個廠比較封閉，老板是香港人，我們只有4個保安，每天工作12個小時，我們很少出去，對外面了解也比較少。后來到了1999年，年紀也比較大了，我就想學點技術或干點其他工作，我一直想30歲之前干點事業。

問：當保安的那個廠工人的工資怎樣？

小馬：那個廠效益一般，工人工資不高。我嘛，當了隊長，工資高一點。那時我的目標比較小，對稍高一點的工資，心里面還是比較滿足的。人總是一步一步來的嘛。

問：從那個廠出來后又做什么？

小馬：也做過其他工作，但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

問：那么現在呢？

小馬：我現在是搞外協，我們廠的外協都歸我管。比方說，我們廠現在有很多活兒，一個廠做不了，就發給外面的協力廠做，和這些協力廠方面的事務就歸我管。我們廠的東西發出去了，由我做賬，財務結算出了問題我要去解決，產品發出去的過程中出了質量問題我要去處理，還有廠與廠之間相關的其他方面的協商。

問：你的職位是什么？

小馬：“生管”，就是生產管理。

問：從前做過這個嗎？

小馬：做過，不過才幾個月。那里人際關系太復雜了，勾心斗角太厲害了。我一個新手進去，又沒有什么朋友，就不好做事。但我在那個廠也是很勤奮的。我在我老大（部門主管）手底下做事，但我老大的實力沒有其他幾個部門主管強，所以他就被擠走了。老大走人，其他部門主管也欺負我。

問：現在感覺如何？

小馬：比前一次算是好多了吧。

問：你結婚了嗎？

小馬：是的，去年。

問：你和你老婆是在老家認識的，還是……？

小馬：就是在我當保安的那個廠認識的，她也在那里打工，也是湖南人，我們是一個縣的，我們談了5年。都年輕嘛，談了5年，兩個人的性格都摸得非常清楚了。

問：結了婚還在老家蓋房子嗎？

小馬：暫時還沒有那個想法。我覺得一個人年輕的時候，第一要充實自己的大腦，第二手里面要有一定的起步資金，還要在打工的過程中積累一些經驗，只有這樣才能抓住機會。

問：你現在和你老婆住在一起嗎？

小馬：沒有，我和我老婆分開住的，她住在那邊工業區，我住在這邊的廠里，隔得還比較遠，有四五里路。

問：為什么不住在一起呢？

小馬：我要和家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就是想，我的精力不能被我的家庭分散太多，我特意隔這么遠。我老婆也是個非常有能力的人，自從有了小孩后，我就沒怎么照顧家里，我也覺得這樣很對不起我老婆，但是只這么想又有什么用？我必須拿出行動來，干出成績，這樣才能真正彌補對家里的不足，對小孩的虧欠。

問：為什么會這樣想？

小馬：我一直想要真正走出我們那個村，我不想要我的父母再那樣干農活，到今天為止我這個目標還沒有實現。好在，昨天晚上我終于確立了我的目標和計劃。如果我不這樣逼自己，我的潛能就得不到開發，我就不能像有些人那樣生活得那么好，也因此喜歡結交那種有上進心、有遠大理想的人。

問：具體的計劃怎樣，能說說嗎？

小馬：我想，第一步從今年的昨天開始到明年的這個時候，熟悉我們廠生產的各個流程，對電腦、單子這些東西也要熟練運用，這是我第一年的目標，就是要做一個生管班長。明年一年再進一步融會貫通，達到主管水平，懂得處理一些日常工作。然后再花兩年時間沖經理，想去深圳闖一闖，去應聘一個經理。這樣四年之后，我就會積累一些資金和經驗，再做一年，也就是五年之后我想離開別人的工廠自己去闖。我這五年分三個步驟走，每一年要干什么都想得很清楚。

問：你業余還學些什么知識嗎？

小馬：學本行業的一些技術和管理知識，也學電腦。

問：你想沒想過考個什么文憑？

小馬：確實，對于一個經理來說一般都該要大學文化。我可沒那個水平，但我想，只要自己是塊金子，到哪里都會發光的，我不一定要到別人廠里去當經理嘛。我有那個能力，為什么不自己辦廠？我自己辦廠就不需要那個文憑，一樣可以自己闖出去，可以雇用比我學歷更高的人。

問：你現在工資多少？

小馬：這是個小五金廠，工資也非常低。但是我這樣想，以前東學一點、西學一點，雖沒學到太多東西，也算有點基礎?，F在有了明確的目標和計劃，我一定要在這個行業里踏踏實實地干。

問：在這兩年之內你不打算換廠？

小馬：對。這兩年之內我不在乎他給多少錢，不在乎他讓我當什么官。王選說過一句話：“腦袋滿了，口袋自然也就滿了。如果腦袋不滿，滿的口袋也會漏空?！蔽易屑氁幌胗X得這個話非常有道理。為什么我今天工資不高，就是因為我頭腦里裝的知識不夠。

問：看來你真的準備好好干一場了？

小馬：是的。為了真正走出村莊，給我的家人一個好的生活，我應該轉變觀念，把眼光要放長遠一點，一步一步實現我的計劃。

問：你覺得勝算是多少？

小馬：80%吧。我甚至想說99%。

問：祝愿你實現夢想。

小馬：謝謝。我一定會成功，到時我會跟你聯系。

那年夏天，我們的調查團隊在東莞塘廈鎮初次碰到小馬。這位時年25歲來自湖南農村的男青年，在他打工生涯的第七個年頭接受了我們的訪問。讀小馬的故事，最讓我感動同時也令我辛酸的是他在工廠生活的灰暗現實中仍堅守自己對于未來的夢想。小馬希望再通過五年的工廠磨練，積累經驗、能力和資金，最終“自己去闖”，成為和他的老板一樣的人。我想為他和所有和他一樣堅守夢想的年輕工人祝福，祝福他們夢想成真。然而，作為一個對于“世界工廠”發展模式和農民工生產體制這些結構性背景有更多了解的研究者，我知道小馬夢碎的可能性要遠遠大于夢圓的可能性。“一將功成萬骨枯”，在每個小老板成功故事的背后，遮蔽了多少工人艱難的付出，在眾多為工廠生活所困的打工青年中，又有幾人能夠走出困局？

“我一直想要走出我們那個村”，這是小馬的人生目標，也是更多新生代農民工的人生目標，小馬在眼前的打工生涯中看不到通向這一目標的可能，于是他轉而求諸“自己去闖”的夢想。這么多年過去了，調查團隊失去了和小馬的聯系，不知道他“闖”得怎樣，是夢想成真，還是被迫回到家鄉，抑或是漂在某個城市？

有一天，當工廠生活本身就能夠為廣大的農村打工青年提供一條出路，讓他們走出農村定居城市的時候，我們仍然會讀到類似小馬這樣“五年規劃”的夢想，但那時的讀后感將更多是為青春勵志而感動和激動，不再是心酸。我希望這一天早點到來。

欄目主持：胡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