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霞
日據時期臺灣知識人的旅外體驗:現代性與文化認同——以林獻堂的《灌園先生日記》為研究中心
陳美霞
林獻堂,臺灣政治家、詩人,名大椿,號灌園,字獻堂。林氏原籍福建漳州,出生于赫赫有名的臺灣霧峰林家,從小接受漢學教育,堅持漢民族認同。1895年,臺灣淪為日本殖民地,年僅14歲的林獻堂隨家族返回漳、泉兩地居住,但幾年后終遷回臺灣。日據時期,林獻堂堅守漢人本位的思想,一生不說日語、不穿木屐、堅持漢民族的傳統生活方式。2000年臺灣“中央研究院”整理出版的《灌園先生日記》(林氏1927年至1954年的日記)為臺灣歷史上最重要的私人文獻之一,其中游歷歐美的部分曾以《環球游記》的形式在《臺灣民報》上連載過。長達一年之久的環球之旅,林獻堂遍歷歐美十余國,旅游見聞與感思悉數收錄于《灌園先生日記》。
林獻堂的和平抗爭謀求自治的思想與梁啟超頗有淵源。1907年,林獻堂旅行日本時曾向梁啟超請教臺灣自治之道,梁啟超衡量中日政經情勢,提出大陸內憂外患自顧不暇,但梁以愛爾蘭爭取自治的過程為鏡鑒,建議臺灣社會運動領袖通過廣泛結交日本政要,以設置議會的方式爭取自治以減少傷亡。林獻堂相當關注臺灣的社會發展狀況,先后領導過新民會、臺灣文化協會、臺灣民眾黨、臺灣地方自治聯盟等組織,被稱為“臺灣議會之父”。1927年文化協會分裂,1929—1930年林獻堂效法梁啟超,游歷歐美,希望為臺灣尋找救贖之路。
林獻堂《灌園先生日記》的歐美游記部分可以看出臺灣的殖民地子民在政治認同與文化認同、殖民性與現代性上的兩難。林氏游記并非是游山玩水的輕松閑適的休閑與消遣,相反他的游記較為嚴肅和沉重,多的是關于民主政治、自由平等諸多議題的探討,比如對埃及獨立以及黑人種族歧視的思索。此種關注取向與臺灣殖民地的位置、林獻堂本身社會運動領袖的身份息息相關。
旅行的時空遷移、跨越地理和種族,使得前現代社會的子民的旅行日記充滿“現代性”意味。都市文明景觀、歐美民主政治、西方現代藝術……這些對林獻堂來說,都是頗為新鮮的現代性體驗。從《灌園先生日記》中可以看出,林獻堂對倫敦、巴黎、華盛頓、紐約等西方城市建設與規劃著筆不少,也多次參觀英國、美國議會并旁聽,這與他對臺灣社會、政治的未來期許不無關系。因此,林獻堂的游記在當時的報紙上連載,這除了向民眾介紹西方外,實際上也是一種考察,他希望從西方現代文明中尋找某些借鑒。
林獻堂對資本主義商業文明頗為敏感,在參觀紐約時候,林獻堂注意到了“托拉斯”的壟斷性質,同時因為紐約銀行等金融機構眾多,鐵路交通發達,林認為紐約會取代倫敦成為世界金融中心。林獻堂眼中的紐約有九百家銀行,二十五億美元資金,十一家鐵路公司,每年運載一億五千噸貨物,其中之一火車站每日有五五八車次乘載十幾萬乘客。在紐約時,他們還去攀登了1913年建于曼哈頓南端華爾街的金融中心,當時世界最高的五十七層高樓。林獻堂登上大樓前,心里盤算坐升降機每層若費半分鐘,則須半小時方得登上絕頂。沒想到兩分鐘就到第五十層,再換升降機直上頂樓。他寫道:“俯視街上,三十層、四十層之高樓,皆卑卑不足道,遙望自由女神立于波平浪靜、水明如鏡之中,汽船似鯽,來去其前。回顧兩大河,環抱曼哈頓島,淙淙而流入于海。”相對于村舍、樓梯,摩天高樓、升降機(電梯)都是現代科技文明的產物,也是現代都市文明的象征。登高望遠,環視紐約,林獻堂“瞻眺半晌,心曠神怡,飄然欲仙,視世間之事如塵芥,無一物足以滯于胸中也。”[1]林獻堂應是日據時期臺灣少數有機會登臨世界最高大樓者,他的登臨體驗令臺灣民眾跳過日本的現代性中介,直面與感受西方現代文明。
除了商業文明,林獻堂同樣關注都市空間、都市言論氛圍。在游歷倫敦時,他特意到海德公園參觀。“次到海德公園,逢日曜之下午,男女來游者不下數萬人,又十數處講演,有講宗教、有談政治……又有兩處豎紅旗講社會主義,獨此周圍有警察數人在焉。茲記其數點:一、不知議會所議何事,不如我在此與諸兄弟之暢談;二、現首相與諸大臣謹可作傳人之具耳,一無能位;三、現時社會為經濟之均衡,以致近來少女墮落其中有十之八焉,若使經濟均衡,則可救此八個之少女;四、支那國民為愛平和之國民,近為處理其自國之事,而政府竟出兵二萬,月費九十萬磅,不知其為何事,所保護何人?不外作資本家之走狗耳。細雨蒙蒙,約降十分間,談者不止,而聽者亦不去,然十余處之講演,唯兩處紅旗與紅清白之三色旗聽者最多。”(P149)林獻堂對海德公園的觀察詳盡細致,他寫到了男女性別、參觀人數;也記錄了演講與談論的主題,留意到寬松氛圍下的監視——警察對社會主義的尤為關注;聽眾最多的地方則是談論社會主義與印度問題的。海德公園言談的主題內容,林氏還記錄了自己的四點觀察體會:對議會議事與決策的不滿,批評官員、掌權者的無能,經濟均衡與年輕女子的關系,尤其是林氏注意到不少人關注中國(“支那”)議題。在中國問題上,林獻堂借海德公園的輿論說出中國國民為“愛平和之國民”,對英國“政府竟出兵二萬,月費九十萬磅”干涉中國內政表示不滿,認為“不知其為何事,所保護何人?不外作資本家之走狗耳。”(P149)林氏以春秋筆法的方式,巧妙地贊頌了中國國民,旗幟鮮明地反對強國欺凌弱國。
透過游記的發表以及林氏的演講,為臺灣打開除卻日本之外的現代性接受的另一扇窗口。“切實深入到西方社會中去觀察時,制度因素和文化因素便彰顯出來,本土文化和社會的問題也自然顯露出來。將目光凝聚于制度和觀念層面,說明看待世界的方式發生了變化,現代性意識已經萌芽。”[2]社會運動領袖的身份,使得林獻堂具有學習西方、救國救民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林獻堂《灌園先生日記》中的“環球游記”并非單純的游歷描寫,極少單純的自然景觀描寫,濃墨重彩的是社會人文景觀,其間夾雜著他的思慮與見解,頗具現實政治關懷。
除了海德公園,游歷倫敦時候,為了觀摩世界最早的英國議會政治,林獻堂特別去旁聽英國上下兩院的會議。到達之后,發現旁聽席幾無立錐之地,而婦人占有十之六,他說:“亦可見婦人之關心政治也。”林獻堂不僅考察了西方的議會民主,同時還注意到了“第二性”女性的積極參政議政以及中西文明在性別現代性等問題上的距離。八位女議員之中,有一位曾做過女優,他寫道:“若以東方人之視女優為一種玩物,自來不以藝術家看重之。設使婦人參政權得以實現,亦絕無望選其為議員,此亦東西人特異之一點也。”(P138)英國人的政治參與熱情、女性參政權利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殖民地臺灣是難以想象的,林獻堂頗感驚異。同時,對英國的女優議員,林氏認為東方人素來視女優為玩物,而不是藝術家,即使參政也不可能被選為議員。他認為這是東西文化差異,但對西方英雄不問出處和女性地位的保障性較為贊許。此處,他注意到了性別、職業與政治的關系,但認識有點偏頗。性別、職業的等級性并非天生的,這是東西方在現代性上的落差,是東方文明在現代性上的遲到,而非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七八十年后的臺灣這種平等已實現,而且“女優”不再被視為萬物,在泛娛樂化的時代“優”(即藝人)的地位是很高的,好的藝人被視為藝術家,當紅藝人還享受“眾星拱月”般的追捧和呵護。毋庸置疑,這是現代文明進程的問題,是民眾思想開放程度和社會現代化程度的問題。
林獻堂對西方世界的介紹對日據時期的臺灣社會有著開啟明智的啟蒙作用。“以‘文化人’的觀點來看待一個國家或民族,甚至于地理景觀;隨處提供國內讀者有關外國的訊息,無非希望提升自己的土地與人民的文化素質”[3]從《灌園先生日記》中可以看出林獻堂的現代性思考除了實體的都市建設、政治制度外,他對埃及獨立、愛爾蘭自治、黑人種族歧視等也頗為關注。林氏在結束西歐之旅赴美之前說:“回想在歐洲于此八個多月之中,游歷過的名都大邑不下數十處,使我留印象于腦中而永遠不能忘者,亦實不少。然就中最深刻印象的,則莫如巴黎,欲愛巴黎非僅愛其華麗,實亦愛其質樸,而又對于有色人種毫無差別也。”(P156)巴黎以時尚著稱,世人多愛它的華麗與奢靡。巴黎給林獻堂留下深刻印象的卻是“質樸”、“對于有色人種毫無差別也”。殖民地子民的處境,使他敏感于人與人、種族與種族之間的關系,渴望平等相處。巴黎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沒有“白人中心主義”、沒有種族歧視。這是林氏追求臺灣自治、民主自由的人文關懷和政治理想在其旅行日記的生動再現,也是林氏對政治民主和社會清明的潛意識渴慕。
“林獻堂筆下的歐美社會,雖是較為進步而自由的國度,然而在其細心觀察之下,還是發現帝國殖民主義無限擴張、宗教間互不寬容相待、種族偏見與歧視的嚴重性,但對于法治精神、自治獨立的爭取與追求,卻也為同是被殖民者的林獻堂,上了極其寶貴的一課,因而更加確定臺灣和平自治的路線與目標。”[4]這樣的認識與林獻堂社會運動領袖的身份、臺灣殖民地的處境是分不開的。他對華盛頓紀念塔中國的贈石所題把華盛頓比作陳勝吳廣,感嘆道華盛頓“駐美國之使臣,不知美國之國情,實屬可恥;而不知建國之偉人華盛頓,則尤為可恥。蓋彼僅識陳勝吳廣叛秦,華盛頓叛英,不過一失敗一成功而已。何其無智若是也。嗚呼,一石雖微,而關于國家之體面則甚巨,豈可不慎之哉。”(P189)林氏認為把華盛頓的“叛英”與陳勝吳廣的“叛秦”聯系起來是對美國國情、對華盛頓的不了解,在林氏眼里華盛頓領導美國脫離英國殖民而獨立,比“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起義稱王的陳勝高尚多了。華盛頓的偉大還表現在堅持民主,拒絕稱帝。脫離日本統治、實現臺灣自治是林獻堂積極領導社會運動、不斷努力的動力。臺灣的現實狀況、自身的位置經歷都使他對華盛頓尤為感佩,特意去參訪華盛頓故居,并以長篇介紹其出身與為人。林獻堂對華盛頓的興趣并不僅僅是個人愛好,作為一個有著強烈現實關懷者,他不惜大量筆墨在領導美國脫離殖民統治的獨立運動領袖身上,顯然是希望以此感召與鼓舞臺灣人民。
游歷途中,林獻堂尤其注意其他國家、地區的反殖民的抗爭經驗。在游歷海德公園時,林獻堂對殖民地印度著墨頗多:寫了印度人攻擊英國的殘暴統治,印度人認為英國人擔任軍官與忠于殖民統治的教化使得平穩局面得以維護。“有印度人豎三色旗堂堂攻擊英政府在印度之虐政,亦有質問印度兵隊何以不叛亂?他答以軍官維英人,又平時教之以忠義,故不易亂,雖然勿謂兵隊則是政治之好,但總有叛亂之一日。”(P149)臺灣與印度同為殖民地,林獻堂介紹海德公園是為了讓臺灣讀者了解其他國家的反殖民斗爭,“但總有叛亂之一日”是為了以印度民眾的反殖民決心來激勵臺灣民眾反抗殖民統治。
此外,林獻堂“不忘借西方國家獨立成功的歷史經驗,以教訓日本統治者的癡心妄想與殖民政策的不仁不義。”[5]不惜筆墨以專章介紹埃及獨立成功的事跡,并指出:“原來埃及獨立運動,往年回經現王朝之始祖穆罕默德阿里一次企圖不能告厥成功,而現在之查遇而而輩之運動竟能達其目的。……蓋阿里之獨立運動,系彼一人之事業,殆與國民無關涉焉,所以終不能脫土耳其之羈絆。而查遇而而則以國民為后盾,不屈不撓前仆后繼,不知灑許多志士熱血于荒煙沙漠之中,乃得有今日也。”[6]原來,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埃及獨立運動領袖查遇而而向英國提出解放要求,被英人拒絕,查遇而而歷經兩次被捕流放,引起全民暴動,英國最后于1922年2月28日宣布放棄埃及的“保護權”。隨后埃及宣布獨立,翌年新憲法頒布。查遇而而獲釋歸國,1924年當選為埃及首相。“林獻堂以專章介紹埃及獨立成功的故事,蓋有激發臺人爭取自由之意。”[7]這也說明林獻堂作為殖民地子民,并未忘卻自身受奴役與壓迫的二等公民身份,對日本統治心存抵觸。他對埃及獨立運動的介紹與他長期以來領導文化協會追求臺灣自治的政治理想是一以貫之的。“向使非有英王之壓制,則彼十三州之殖民,方且耕田鑿井,自安于不識不知,安得有其獨立之思想哉?此則孟子所謂:‘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余亦曰‘生于壓制,而死于奧咻也。’噫!”(P196)林氏游記在報紙上連載,他此處言論顯然是有意號召殖民統治下生活了幾十年的臺灣民眾,要不畏強權勇于反抗殖民統治。只有不屈服于權威與壓制,努力奮斗尋求解放之路才能獲得自由。
在美國參觀麻州議院看到林肯及黑奴的銅像所發的感想:“然黑奴之所能得自由,究非自己之力所致,不過仁人君子,憫其呼天搶地之苦,而為之解放耳。黑人雖得自由,余則甚為黑人慚愧。”(P196)可見,林獻堂對解放運動的形式有自己的想法,相比黑奴自上而下的解放,他更重視民眾自下而上的自我解救。考慮到林的《環球游記》在報紙上連載,他對反抗壓制的贊許、為黑人被解放的慚愧,暗含了他期許臺灣群眾自我覺醒與反抗殖民的政治愿望。
林獻堂對自由平等的向往并不僅僅局限于不同國家、種族之間的考察,他對階層分化亦不乏關心。參觀屠宰場,看到工人像機器一樣工作,深有感觸:“觀屠殺之悲慘,使人生不忍之心。觀職工之作業,有使人生無窮之感。近世之文明國,皆以人為機器,且以人為機器之奴隸者也。以分業之故,凡工人之在工場者可以數十年立定于尺許之地,而寸步不移。其所執之業,或寸許之金,或寸許之木,……于理想學問,更無論矣!以是之故,非徒富者越富,貧者越貧而已。抑且智者越智,愚者越愚也。”在這里,林獻堂除了指出現代文明導致“人為機器”的異化外,還指出“富者越富、窮者越窮”的社會階層分化的社會現實及歷史根源。同時,林氏哀嘆“嗚呼!文明國之所以為文明,果如是也。”林獻堂注意到了現代性的負面狀況,尖銳地批判了發達國家資本積累過程中富人對窮人的殘酷剝削。
從《灌園先生日記》可以看出在游歷歐美過程中,林獻堂一行始終是以華人身份,而不是日本國民身份游歷。在旅途中,日本殖民地子民的身份雖然曾經給林氏等人帶來過便利,但這并沒有讓他們產生自豪感,反而觸景傷情,哀嘆祖國衰落無力保護人民。在加拿大、美國等地華人入境總是要受一番波折,而對新加坡禁止華人入境,林氏不禁感慨:“唉!人民無政府之保護,到處被人看作機器,要則用之,不要則棄之,良可慨也。”(P26)這里的政府顯然是指中國政府,林在心里始終把自己當作中國子民,擺脫日本殖民統治是他的理想和追求。“離開臺灣到了世界旅行,林獻堂注意到了支那人在國際上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在登上新加坡時,遇到了支那人不可以上岸的要求,也使林獻堂感到忿忿不平,可以看出即使在被日本殖民三十多年后,從小接受漢文私塾教育的林獻堂心中對中國仍有無法割舍的情感。”[8]日據時期的臺灣,對中國是以“支那”稱之,并不能用“祖國”這樣的字眼,滿腔熱情只能放在心底,旅行則是靠近故國的方式之一。“企圖以旅行來移替(displace)并舒展他在臺灣這個殖民社會的另一種身份(中國人)”,[9]林獻堂深具民族意識,在日據臺灣被視為“祖國派”的代表。在與殖民當局抗爭、尋求自治的過程中,祖國一直是林獻堂的精神支柱和效法對象。
令林獻堂為難的是堅守故國的身份認同,但實際生活中卻難以完全擺脫日本殖民統治的牽絆。在倫敦的時候,日本駐英大使館給林獻堂傳來電報,即臺灣總督府后藤長官欲請他任職臺灣府評議會。林回絕道:“深謝厚意,緣有種種之事情不勝遺憾,謹此告辭。”林獻堂不為日本人所籠絡,拒絕日本官方某些委任,在日據時期的臺灣是一種相當有為的姿態,是林獻堂固有民族身份的隱忍堅守。在游歷途中,林獻堂的視線焦點始終不離“祖國”。在博物館看到慈禧太后肖像,他說:“滿清之腐敗,大多受此老婦之賜。記得當其囚光緒帝,殺六君子,痛恨國家維新之際,何等赫奕威嚴。那知今日家亡國破,其尊貴之肖像,在此做古董受千萬人之笑罵也。”(P191)清末,臺灣局部的抗日作戰是勝利的,但因為甲午海戰失敗,國家積弱不振,臺灣才被迫割讓給日本,淪為殖民地。因此,林獻堂對慈禧肖像很不屑,認為清末中國的家亡國破都是拜其所賜。他對慈禧的極度不滿與慈禧挪用甲午戰爭軍費為自己祝壽應是不無關系。
林獻堂對西方文化藝術頗為關注,除了博物館外,他每到一個城市必去參觀美術館;在巴黎他去了三次羅浮宮,覺其收藏冠絕歐洲。游歷途中,他熱衷于歌劇、話劇等藝術形式。即使是文化藝術的日記中,林氏亦不離憂國憂民之思。另一顯示林獻堂民族身份認同的即是他觀看了美國人演的《日本御帝》,并特意把此劇介紹給臺灣民眾。林獻堂借著美國人的日本天皇的鬧劇,有意揭開日本天皇神圣不可侵犯的面紗,把天皇從神壇上拉下來,看似客觀的姿態,其實暗含著對日本統治者的嘲諷之意,隱含著“抗議精神”。這樣的隱忍抗議在日記中并不少見,參觀白宮時,他如此描寫:“室中并無何等之裝飾,惟應接廳懸歷代總統及其夫人之油畫肖像。他室或置前總統用之磁器而已。其美麗宏大,不及臺灣總督官邸多矣。”(P146)林獻堂的觀感是民主國的元首應有的樸素政風,而不是覺得不夠氣派。林氏強調白宮的樸素,顯然是針對中日皇宮和臺灣總督府的奢華。在封建思想還頗為嚴重的上個世紀前期,作為士紳的林獻堂能有此見解與感思殊為不易,亦可見他的過人之處。
林獻堂的歐美旅行有著強烈的政治企圖與現實關懷,是其以議會請愿方式為臺灣民眾爭取自治的行動延續。從《灌園先生日記》可以看出,林獻堂基于現實壓力對日本殖民者的假意迎合與暗里抗拒,以及對華人的身份認同的堅持。林獻堂關注埃及、黑人等爭取自由的民族、族群是有著政治愿景的,也隱含著他對日本殖民統治的抵觸。他的游記是日據時期臺灣知識人旅行日記的典型:視野開闊,帶有文化考察的性質,并不注重自然景觀和個人情緒的書寫,更多的是對政治、經濟等人文景觀的考察,并與當時臺灣社會的脈動息息相連,企圖為近現代的臺灣甚至整個中國尋找救贖之路。同時,林獻堂不管是游歷歐美還是追求臺灣民主自治,都受到梁啟超的影響,這其實也說明臺灣的現代性不僅是以殖民宗主國日本為中介,同時也深受“祖國”的影響,其現代性進展與中國大陸并非毫無關系。
注釋:
[1]林獻堂著、許雪姬主編:《灌園先生日記》卷一,臺北:“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籌備處、“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0年。另,論文中沒有特別注釋的引文均出自此書。
[2]周憲:《旅行者的眼光與現代性體驗———從近代游記文學看現代性體驗的形成》,《社會科學戰線》,2000年第6期,第117頁。
[3]洪銘水:《梁啟超與林獻堂的美國游記》,《旅游文學論文集》,臺北:文津出版社,2000年,第156頁。
[4]徐千惠:《日治時期臺人旅外游記析論》,臺灣師范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論文,2002年,第127頁。
[5]張惠珍:《他者之域的文化想象與國族論述-林獻堂〈環球游記〉析論》,《臺灣文學學報》,2005年2月,第6期,,第118、119頁。
[6]洪銘水:《梁啟超與林獻堂的美國游記》,《旅游文學論文集》,臺北:文津出版社,2000年,第135頁。
[7]尤靜嫻:《游目歐美,游心臺灣——試論林獻堂〈環球游記〉中的現代性》,《文學與社會學術研討會:2004年青年文學會議論文集》,臺南:臺灣文學館,2004年,第254頁。[8]廖炳惠:《旅行與異樣現代性——試探吳濁流的〈南京雜感〉》,《中外文學》2000年7月,第296-297頁。
責編:鐘建華
作者單位:(福建社科院文學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