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建華
藍理人物形象的民間表述
鐘建華
民間文學對于歷史人物的塑造、傳播與繼承從來都是有益的補充。藍理在《清史稿》有傳,最具概括性的即是“(藍)理驍勇善戰,性率直”。在閩南民眾心目中,藍理首先是個游手好閑的“鱸鰻”(混混),而后才是功成名就的英雄人物。比較官方與民間對藍理形象的描述,我們可以發現,史書上記載的藍理,簡潔有力,而民間對于藍理形象的記憶,真實有趣。在閩南民眾心目中,藍理是真實地成長于閩南這塊山海交接邊陲地域的英雄人物,兼具山地的彪悍質樸與海洋的豪放率真。
“鱸鰻”即“歹仔”,在閩南話中,就是無所事事、滑不溜湫難于教育的混混的意思,這種純混混在閩南鄉村,至今屢見不鮮。在閩南今天,這種聊以度日的混混模樣還仍一度是許多年輕人有過的生活狀態。在清代,或是因為土地資源的限制,或是因為教育的缺乏,或者是閩南鄉村家庭懶散的約束力,等等因素,使得年輕人難免出現監控失當的階段。
《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分卷》“藍理報恩”民間故事,清晰地描述了藍理做“歹仔”的生活。從小喪父,一貧如洗,無力受教育,這是民間傳說中對藍理成了“歹仔”的一種前提性解釋,無論是否真實貼切,但是它符合清代閩南鄉村的生活狀態,清代的赤嶺相信和整個閩南地區一樣,窮困而散淡,年輕人除了務農別無他事,于是游手好閑。虎背熊腰,孔武有力,是藍理后來成為一代名將的前提條件,如果做混混,這身體條件簡直得天獨厚。在農業氛圍濃厚的九龍江平原,如藍理這般壯漢是深受農業社會歡迎的,可惜年輕的藍理不但不務農,還喜歡惹是生非,偷雞摸狗,最后因為隨意搬動有礙族規與風水的宗祠石獅子,被宗族實行懲戒,從而逃入府城,流蕩于街區浦頭大廟。偷賣姑母家的棉被以及“五人三條褲”的浦頭大廟生活,是青年藍理在府城流浪窘迫到極點的開始與極端。在這里,藍理只是一名從鄉村邁進府城的走投無路的青年人,偷自家善良姑母的棉被去賣聊以度難是一種無奈之舉,而在浦頭大廟五個混混偷牛收保護費揮霍度日,以致最后五個人只有三條褲子穿,則是到了一種生活窘迫的極致。民間傳說對藍理的青年生涯描述遺留至今的并不多,但字里行間充滿一種關注與寬容,宛若在注視著自家的子弟。但是,這段生涯足夠使得藍理體驗了人間的冷暖窘迫,為藍理功成名就后有了一系列的善舉埋下了伏筆。
藍理終于出人頭地,衣錦還鄉。“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是閩南民眾做人的一般原則,因此,凡是在藍理落魄時對其有過幫助的,藍理都一一報答。只要有“一飯之恩”,藍理都用銀錠加以報答。更為了報答其姑母,而把御賜的匾額牌坊立在其姑母家門口,以示報恩、紀念與榮耀。對當年驅逐他出赤嶺的家族長老,他也沒有乘勢打擊報復,而是借勢恢復自己的名分而已。“藍理報恩”充分表現了閩南民眾想象中的一位英雄人物的氣概、作風與度量。“歹仔回頭不算晚”,這就是閩南民眾一種慣常的心理邏輯:期待、寬容而合情理。
民間傳說,對藍理如何突然改邪歸正,沒有細節描述,“藍理投軍”故事,只提到藍理長大成人,悔改前行。“藍理報恩”則提到后來他發憤投軍。然而,投軍是藍理改邪歸正的新開始,這是無疑的。
“藍理投軍”還增加了藍理為投軍而召集群勇擒殺“鬧海龍”李三的情節,這折射了藍理投軍并非一帆風順,功成名就并非一蹴而就。民間傳說和故事很好規避了這些乏味的前奏,而把重心放在了藍理如何建功立業上。“平臺首功”才是體現藍理英雄氣概的大場景。“藍理拖血腸戰澎湖灣”詳盡描述了藍理如何在收復臺灣過程中英勇奮戰。1991年出版的這則民間故事,離藍理澎湖一戰足足有300多年,但是講述者還是有如親臨戰場一樣,詳細述說藍理作為收復臺灣的先鋒,如何沉著英勇奮戰,在腹部被炮彈擊破腸子都流淌出來的情況下,依然奮戰,從而退敵。這場戰爭是藍理發跡之戰,民間更多關注的是藍理英勇的作戰風格與精神,關注藍理的戰功,而少從國家大義上進行思考。這又是民間文學對英雄人物關注的一個特點。民間文學更多是關注真實的藍理,而把國家大義留給史書去發揮。
單純的一場海戰,無論從對歷史人物的塑造還是流傳,都是不足以起到絕對支撐作用的,因此,藍理的英雄形象也需要箭垛式的故事堆砌,才能夠久遠保存下來。
藍理進京見康熙是民間故事里經常提到的場景。對民間普通民眾而言,御見最高統治者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何況還受皇家優待,這當然有利于藍理形象的鞏固與飽滿。“肚子吃炮彈”這則故事展現的就是這么一個道理。按常理,皇帝是很少這么試驗自己手下的膽量的,史書至少沒有如此記載,康熙為試藍理膽量而在校場假裝拿藍理做炮靶。但是民間故事卻真實出現了,而且還講述得有鼻子有眼。最后藍理化險為夷還名聲大噪,康熙也自得其樂。民間文學遵循著文學的基本原理,“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民間民眾為強化或者因為膜拜英雄,敢于想象,敢于創造,同時也增加了文學的趣味性。
本來,藍理是武將,傳說中從小就沒受過教育,主要的功績也是在沙場征戰上。但是,在現實的歷史遺跡中,藍理留有多處墨寶。“藍理學書法”傳說他足足苦練了三尺厚的斗方大字,才初現書法骨架,而浦頭大廟的“江漢以濯”匾額就是他的杰作。另一則“福字的來歷”,則是描述藍理如何運用機智賺到康熙的御字“福”。還有一則“藍理普陀山護法”則是描述其興復南海普陀山的事跡,并留有詩字墨寶,還被奉為南海普陀山的迦南護法。英雄人物在普通民眾的心目中,一般都是無所不能的。但是,從藍理現存的墨寶來看,藍理確實苦練過書法。因此傳說他練書法的廢紙就有三尺厚,并不夸張,一個能夠在腸子都流露在外還堅持勇猛作戰的武將,練書法來也有股狠勁,是可信的。至于藍理智賺康熙的墨寶,也在情理之中,康熙還是很看重藍理的,這可從史書可以找到證據。藍理成為普陀山迦南護法倒是成名之后的事跡。作為普陀山的興復者,這是人們對于一種常規性的政績肯定,并不是一般傳說中抽象的成神,而是藍理因被感恩而成神。這在民間信仰盛行的東南沿海,已經可以算是最真實的一則成神傳說故事了,因此,可以看出,藍理在閩南民眾心目中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歷史英雄,并沒有出格的形象提升,而是富有血肉的真實。
《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分卷》,關于藍理的傳說故事只有7則。作為“藍氏三杰”之首,只有區區7則故事傳說,還是出乎筆者意料之外。再翻看“藍氏三杰”其他兩位的傳說故事,發現藍鼎元只有一則傳說,于是有點釋然。這是民間文學與經典記載的區別所在。
民間文學有別于史書記載或文人文學。作為口耳流傳于普通民眾中的一種文學體裁,民間性才是它所彰顯的特性。史書記載或文人文學中的精英人物以及重大歷史事件離他們太過遙遠,在這類經典人事面前,他們無所適從,只能被動接受,這是一種由上至下的影響,涉及普通民眾時,只剩余波,這對他們的日常生活往往是一種被迫的變動,更多的是苦難記憶,間有賢良能臣,盛世豐年,也不需要他們傳誦,自有史書記述。普通民眾關注和歌頌的更多是與自己有相同根脈的生活與人物,他們對身邊的人事津津樂道,出身平民的傳奇性人物尤其受他們歡迎。顯然,藍理身上背負的鄉土特性以及經歷的傳奇性,要遠遠超過藍廷珍與藍鼎元。而且,普通民眾從藍理身上看到了自身的特質與希望。試問,在閩南,誰家沒有“鱸鰻”或“歹仔”?因此,閱讀藍理的傳說故事時,往往能感受到某種溫情,這就是道理所在。在藍理身上不僅讓閩南民眾看到自己的過去以及自己子弟的身影,還看到自己子弟的某種出路,這在清代的閩南,無疑就是一種耀眼的希望及莫大的安慰。
在山高皇帝遠的閩南,一方面是作為邊陲地帶,人們有著的出世的放任與自由;一方面作為朱熹的過化地,人們又積極入世且追慕建功立業的英雄夢。這兩點,在藍理身上都能夠得到體驗。300多年來,閩南民眾一直非常喜歡藍理這個英雄人物,流傳至今的7則相關傳說故事,已經把藍理的人物形象塑造完整,并且飽滿而真實。
現在,走在漳州的街頭巷尾,最常聽到的就是藍理在浦頭大廟時候的“五人三條褲”故事,而不是藍理如何實現“平臺首功”。如果是作為一個陌生人,第一次傾聽這則故事,你會發現,在“五人三條褲”這一故事細節上,講述者笑著嚷著,是多么的激動,而后面的藍理“破肚作戰”反正轉向平淡,甚至會被忽略。請不必驚奇,這才是閩南民眾心目中最親切最真實的藍理,一如對待鄰家少年。其實,講述者早已不自覺認為,在這個資訊泛濫的時代,藍理的“平臺首功”這等輝煌事跡,你理應早該聽說看過,復述能有多大精彩?倒是“五人三條褲”這一情節,雖然窘迫,但是真實而特有,屬于閩南民眾私家分享的精神財富,不說你又怎么能知道?當然,這也是民間文學的特性所在:傳奇而真實。
參考書目:
1、漳州市民間文學集成編委會編撰:《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分卷》,1991年12月。
2、李惠芳:《中國民間文學》,武漢大學出版社,1998年。
3、鐘敬文:《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
責編:李弢
作者單位:(漳州師范學院閩臺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