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普
(南陽師范學院圖書館,河南 南陽 473061)
顏之推(531—約591),字介,祖籍瑯琊臨沂(今山東臨沂)。顏家隨晉元帝渡江后,成為著名的僑姓士族即瑯琊顏氏。顏之推是一名出色的古文獻學家,著述頗豐,并曾主持編輯北齊大型類書《修文殿御覽》。流傳下來的著作有《北齊書》本傳載其著《文集》三十卷、《家訓》二十篇并行于世;顏真卿《顏氏家廟碑》載其《證俗音字》五卷;《宋史·藝文志·小說類》載有他的作品《還冤志》三卷(此書《冊府元龜》著錄為《冤魂志》)等。憑借博覽群書的物質條件和堅實的語言文字學造詣,顏之推在文獻學方面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其文獻整理的思想、方法和實踐集中體現在其《顏氏家訓》中的《勉學》《書證》《音辭》等篇章,為后世學者所遵從并產生積極的影響。
《顏氏家訓·勉學》篇云:“觀天下書未遍,不可妄下雌黃”[1]220,表明了顏之推對學術和文獻的求真的態度。他不僅認識到了要盡可能多搜集資料,更要廣求異本,“或彼以為非,此以為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失,不可偏信一隅也”[1]220,注重異本間的校勘對比。《顏氏家訓》書中對同一種書的不同版本有特定的名稱,如“河北本”“江南本”“俗本”“誤本”等,他注意搜求不同地區的版本,相互對比,以驗其實,并從中選出善本,作為校勘的重要資料。這種求真的態度和驗證方法,表現了嚴謹科學的學術精神。
顏之推的文獻整理的視野和方法,一方面體現在他所研究領域的廣博上。綜觀《顏氏家訓》二十篇,學術研究方面,文字、音韻、訓詁、校勘無所不通;雜藝方面,書法、繪畫、卜筮、算術、醫方、音樂、博弈無所不曉;宗教思想方面,闡述了儒佛一體論;教育方面,既有對家長教子的時間、方法的說明,更有對子孫學習目的、學習方法、學習內容的勸誡,這是《家訓》流傳至今最為稱道的經典;此外還有治家之道、修身養性、為人處世等人生智慧的經驗濃縮。
另一方面體現在他所秉持的通達的學問態度上。在文獻典籍利用上,從司馬遷試圖“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2]到鄭玄遍注群經,都體現了廣征博引的思想。顏之推在文獻整理中則擴展了這一思想的內涵。在文獻校勘中,他重視字書、音義書的運用,如《說文》《爾雅》《廣雅》等,認為字書音義書相對充滿讖緯的經典來說更加科學可信;擴大了引書范圍,在《書證》《音辭》等篇里,引用了《離騷》《說苑》《韓非》《搜神記》《月令》等子部、集部著作,沖破固守章句的藩籬和當時狹隘的思想限制;顏之推也是第一個運用出土金石碑銘文字來校正傳世文獻的古文字學家,開拓了校勘資料一個非常重要的領域,推進了我國古代的校勘學思想;南北朝是漢字字體發展的重要階段,字形變化很大,也出現了大量的異體字。古字、今字、正字、俗字交雜,易產生歧義。因此,顏之推認為,整理文獻除了糾正錯訛,也要規范字體。他極為推崇《說文》,“許慎檢以六文,貫以部分,使不得誤,誤則覺之”[3]457,認為許慎按六書解釋文字,以部首歸類,不易出錯。但是他也承認文字的歷史發展變化,“凡《爾雅》《三蒼》《說文》,豈能悉得蒼頡本指哉?亦是隨代損益,互有同異所見漸廣,……更知通變,救前之執,將欲半焉”[3]462。這里顏之推提出了“通變”思想,認為不可拘泥舊說。“古今言語,時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異”。[4]顏之推認為古今言語不同的原因,包括時代變遷、人文風俗等,是一種通達的歷史發展觀。
魏晉南北朝時期紙張取代了簡帛,書籍制度不斷變化,文獻保護方法有了新內容,文獻修補技術也有了新發展。史書記載,晉司馬攸“好學不倦,借人書,皆治護”[5]。顏之推認為,“借人典籍,皆須愛護,先有缺壞,就為補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6]。雖然沒有說明具體的修補方法,但是顏之推把愛護文獻、積極修補作為士大夫的品行之一,足見其對文獻保護的重視。
顏之推《顏氏家訓》并非專門的文獻整理著作,也沒有一套系統的文獻學理論和方法。他在版本、校勘、辨偽、音韻等方面的原則、方法與成就,集中體現在《書證》《音辭》《勉學》等篇章。
熟悉文獻、廣收異本是做好文獻校勘整理的第一要素。自文獻產生后,就存在版本異同的問題,孔子整理六經的過程就是搜集、利用不同版本的歷史文獻學萌芽活動。漢代劉氏父子校理群書,其整理古籍的第一步就是廣羅眾本。南北朝時期,文獻數量劇增,書籍形制發生了很大變化,因版本不同而產生的問題就更加突出。《顏氏家訓》明確記載了“江南本”“河北本”和多家收藏的文獻,彰顯版本特征。由于南北朝長期動蕩分裂,各地文風也不同,顏之推很注重同一書不同地區的抄本。如“《詩》云:‘有杕之杜。’江南本并木傍施大,……而河北本皆為夷狄之狄,讀亦如字,此大誤也”。[3]379又如“《漢書》云:‘中外褆福。’字當從示。褆,安也,音匙匕之匙,義見《蒼雅》《方言》。河北學士皆云如此。而江南書本,多誤從手,屬文者對耦,并為提挈之意,恐為誤也”。[1]218即是通過不同版本比對來校錯字。
顏之推認為在無法用意義求證用字的情況下,版本互校就顯得很重要。如他對“田肎”的“肎”字的考證中,就利用了不同版本。《漢書》曾有“田肎賀上”一語,江南諸本“肎”皆作“宵”,但是精通《漢書》的劉臻卻呼為“田肎”。梁元帝曾問他原因,他說“此無義可求,但臣家舊本,以雌黃改‘宵’為‘肎’”。劉臻無從解釋,顏之推后來到了江北,發現江北諸本皆為“肯”,這一問題便得到了解決。[3]405
顏之推注重從引用過此文的不同的書來求證版本的正誤。如《書證》篇中江南本《詩》云“將其來施”,顏之推考校對比《毛傳》《鄭箋》《韓詩》及河北本《毛詩》等不同版本,認為江南本少一個“施”字,應為“施施”。
顏之推備至多本,廣征博采,擇善而從。他曾舉例誤芋為羊、誤讀顓頊為專鹮的笑話來說明讀書一定要選擇好的版本。而《家訓》中多次的不同版本優劣比對,也是顏之推求真求精、重視善本的體現。
文獻在流傳過程中必然會出現各種錯誤,文字的錯訛、次序的顛倒、人文風俗不同而造成的以訛傳訛,害人匪淺。所以,“書不校勘,不如不讀”。[7]大規模的校書活動始于漢代。漢代劉氏父子用“一人讀書,校其上下,得其謬誤”的本校法和“一人持本,一人讀書,若怨家相對”的對校法來校勘訛文脫簡,東漢經學大師鄭玄除了根據文義來判定錯訛衍脫,還運用了本校和他校的校勘方法。[8]72顏之推繼承前人的校勘規則與方法,并拓展了校勘引用資料的領域。
根據語法和字形來校訂錯文脫字。顏之推以文籍中常見的語助詞和語尾詞“也”為例,說明有些“也”字是不能沒有的。《書證》篇有云:“《詩》言:‘青青子衿’。《傳》曰:‘青衿,青領也,學子之服。’……鄴下《詩》本,既無‘也’字。群儒因謬說云:‘青衿、青領,是衣兩處之名,皆以青為飾。’……”[3]399可見少了“也”字,造成理解的極大偏差,貽笑大方,所以不可隨意改動原文。顏之推還列舉了因字形相似而產生的錯訛。如《書證》篇云:“《后漢書》:酷吏樊曄為天水郡守,涼州為之歌曰:‘寧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寺。’而江南書本‘穴’皆誤作‘六’。學士因循,迷而不悟。夫虎豹穴居,事之較者;所以班超云:‘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寧當論其六七耶?”[3]424校訂了江南本因“穴”與“六”混淆而造成的迷惘。還以“策”的字體演變為例,說明后人以“莢”為正字,以“策”來注音是顛倒錯誤的;舉例批評了《史記》中“悉”誤寫為“述”、“妒”誤寫為“姤”,而裴骃、徐廣等后世注家也以“悉”字給“述”注音、以“妒”給“姤”注音的錯誤做法,“既爾,則亦可以亥為豕字音,以帝為虎字音乎?”[3]406
結合古訓詁書和親自見聞來釋疑考證。顏之推對《月令》中“荔挺”一詞的考據,先引前人訓詁之解:“鄭玄注云:‘荔挺,馬薤也。’《說文》云:‘荔,似蒲而小,根可為刷。’《廣雅》云:‘馬薤,荔也。’《通俗文》亦云馬蘭。……”又結合個人見聞:“然則《月令注》荔挺為草名,誤矣。……”[3]383來加以評述,說明由于地域的不同,把“荔挺”認作“馬莧”是錯誤的。
根據出土文物中的銅器刻辭來校訂古書記載之誤。《顏氏家訓·書證》篇說:“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綰等,議于海上。諸本皆作山林之林。開皇二年五月,長安民掘得秦時鐵稱權,旁有銅涂鐫銘二所。其一所曰:……乃召丞相狀、綰……凡四十字,了了分明,其書兼為古隸。此稱權今在官庫,其丞相狀字,乃為狀貌之狀,則知俗作隗林,非也,當為隗狀爾。”[3]415顏之推根據出土實物,訂正了《史記》中“隗林”為“隗狀”之訛,探索了新的校勘途徑和方法,擴大了校勘資料的范圍,他是利用出土實物中的金石文字進行校勘的第一人。同時他還利用漢代碑刻銘文與傳世古籍互相印證,考證出“宓”字乃“虙”字之訛,而“虙”與“伏”自古以來就通用。運用地下新材料與古文獻記載相互印證,實為王國維先生提出的二重證據法的先驅。
此外,顏之推還利用同義詞的訓詁、方言等方法來校正書籍文字,遍及經史,定其是非,已類似后人所撰校勘記。[8]81
《孟子·盡心篇》稱:“盡信《書》,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這是疑古的開端。辨偽之學在漢代已出現,漢代學者在文獻編纂整理過程中,利用各種方法開展文獻價值、真偽的考辨工作,形成了較為系統的文獻考辨思想。辨偽之學,在南北朝也有了更大的發展。顏之推繼承和發揚了“疑者闕焉”的求是精神,恪守“多聞闕疑”,綜合考校,以求真偽。《書證》篇中有顏之推對世間題河南服虔造《通俗文》的考辨實例:首先,他以作者和書中人物生活年代來辨偽,“虔既是漢人,其敘乃引蘇林、張揖;蘇、張皆是魏人”。漢人豈知魏人之事,這是明顯的作偽嫌疑;其次,他利用目錄著作進行辨偽,“阮孝緒又云‘李虔所造’。河北此書,家藏一本,遂無作李虔者。《晉中經薄》及《七志》,并無其目,竟不得知誰制”。西晉荀勖《晉中經簿》、阮孝緒《七錄》、王儉《七志》都是南北朝時期著名的書目,其中都無記載,實屬可疑。雖然從書目和書中自相矛盾看都有作偽的嫌疑,但是顏之推還是謹言慎行,不妄下結論:“然其文義允愜,實是高才。殷仲堪《常用字訓》,亦引服虔俗說,今復無此書,未知即是《通俗文》,為當有異?或更有服虔乎?不能明也”。[3]436他覺得書中行文高明,也不能貿然定為偽書。顏之推辨偽的方法和原則,為后世文獻學家所遵從。
此外,顏之推在《音辭》篇中總結了音韻學發生、發展的歷程:從《春秋》《離騷》南北方言的不同到漢代揚雄《方言》對各地方言的詳細記錄,從漢末反語出現到曹魏之后反語標音之法的盛行,簡短勾勒了一幅音韻學的發展史,這也是音韻史上的第一次。
顏之推一生,歷仕蕭梁、北齊、北周、隋,三為亡國之人,歷經南北朝之亂象,坎坷流離;同時他早傳家學,博學多聞,精通諸藝,是南北朝學問之集大成者。范文瀾先生曾對其一生有精煉的總結:“他是當時南北朝最通博最有思想的學者,經歷南北兩朝,深知南北政治俗尚的弊病,洞悉南北學的短長,當時所有大小知識,他幾乎都鉆研過,并且提出自己的見解”。[9]正是對南北學術的通透和堅實的小學基礎,《顏氏家訓》所呈現的文獻學價值和成就,無不體現著顏之推通達、求是、不拘泥舊說的治學態度和文獻學精神。在文獻整理實踐中,顏之推強調校勘和辨偽之法。在版本上廣羅異本、重視善本,注重版本比校;在校勘上廣征博引,注重字書、音義書以及非經典著作的運用,并且第一次用出土金石文字考校傳世古籍,擴大了校勘學的引書領域;在辨偽方面謹慎科學,其辨偽之法為明代辨偽專著《四部正訛》所遵從。總之,顏之推的文獻整理思想和方法不僅豐富了中國古典文獻學理論,而且產生了深遠影響,至今仍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1]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勉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M].北京:中華書局,1982:3285.
[3]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書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音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487.
[5]李 昉.太平御覽[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963.
[6]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治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66.
[7]葉德輝.藏書十約[M].上海: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50.
[8]楊燕起,高國抗.中國歷史文獻學[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
[9]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