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田
(安徽省社會科學院,合肥 230051)
許輝小說的寧靜本質
——讀中短篇小說集《人種》
唐先田
(安徽省社會科學院,合肥 230051)
許輝是新時期成長起來并獲得驕人成就的小說作家,他的小說風格是很獨特的,可謂一枝獨秀。許輝小說的獨特在于它的寧靜,人物的寧靜、意境的寧靜、語言的寧靜,寧靜是許輝小說的本質。許輝小說所追求的那種寧靜,有時也會被打破,但那是寧靜地打破,又寧靜地得到修復。現實社會很浮躁,人的心理狀態也很浮躁,許輝小說寧靜本質的價值,在于它對浮躁社會、浮躁人心的一種平抑。
許輝小說;寧靜本質;浮躁的平抑
新時期的小說,無論是理念還是形態,都是在不斷探索、變化之中而一路走來的,傷痕小說、反思小說、尋根小說、魔幻小說、先鋒小說、現代后現代小說、鄉土小說、打工者小說、官場小說、反腐小說等等,它們之間雖然或多或少地相互聯系著,卻明顯地各具個性,因而異彩紛呈、搖曳多姿。許輝是新時期成長起來并獲得驕人成就的小說作家,然而,在細細地讀過他的中短篇集《人種》之后,卻看不出他的作品與上述小說理念和小說形態有什么關聯,他的小說風格是很獨特的,獨特得很鮮明,可謂一枝獨秀,因而也很可貴。許輝小說的獨特在于它的寧靜,人物的寧靜、意境的寧靜、語言的寧靜,寧靜是許輝小說的本質。
寧靜的小說,必須要有寧靜的心態去閱讀去品味去咀嚼。在許輝小說里是找不到大起大落、大開大合、大悲大喜、尖銳刺激、刀光劍影的,也找不到離奇曲折的故事、驚天動地的人物,他的小說所給予你的只是寧靜、只是平淡、只是波瀾不驚,然而正是在這寧靜、平淡、波瀾不驚之中,會在你的意念深處受到真切的震撼,合起書卷,作些思索,可能會深深地倒吸一口涼氣,也或許會長長地呼出一口熱氣。我和別的讀者沒有作過這方面的交流,但我是有這種感受的,而且較為深刻。
《人種》是收在集子最后的一部中篇,但又作為書名,可見作家對這部小說的鐘愛,然而讀過全書之后,就可以隱約地感覺到,作家對《人種》不獨是喜愛,將它的篇名作為書名,還深深地蘊含著許多寓意和暗示,它至少是警示人們不要忘記,我們的原始祖先在他們的生命途程中,是如何寧靜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進的。《人種》是包含著考古學家、人類學家、歷史學家和小說作家,還有氣象學家、動植物學家等多方面學識學術的一部小說,是徹底的原生態,憑著多方面的學識,許輝本來可以輕松地寫得斑駁陸離、奇特怪異,可以寫出許多賣點和熱點的,然而,許輝將他的筆攥得很緊,一點也不放縱,盡量地低調,盡量地平淡、寧靜。許輝筆下的我們的始祖還不會語言,更沒有文字,許輝于是依照他們不同的叫聲,將他們命名為噢、咿、口歐、唉、嗚和呼等等,“噢”是頭領,他和他的伙伴以及他們的小崽子們在濉澮平原上是那樣寧靜地迎來喜悅的春天,又那樣寧靜地熬過風雪交加的嚴冬,他們一起捕食板鹿、魚、野兔和其他動物,在狩獵的過程中,他們學會使用石器,貯存食物,還意識到群體的價值和意義,于是有了團結精神的萌芽,他們嘗到了山火焚燒過的獸肉的鮮美,這意味著他們的大腦進化將大大地向前跨進,然而他們又隨心所欲地群雜地交配,這為他們的進化制造了不少的麻煩。許輝描摹得很仔細,寧靜之中也顯現出了一些尋根的意向,《人種》讓我們看到了自己的原始模樣,炎黃子孫便是從那樣的境況之中艱難地繁衍至今的。我是先讀《一棵樹的淮北》后讀《人種》的,讀過《人種》之后,我很自然地將它和《一棵樹的淮北》聯系起來,它應是《人種》的續篇,《一棵樹的淮北》中的老大,不就是《人種》中的噢的演化嗎,按人類學家的推測,這一演化至少經過了漫長的300多萬年。老大的一輩子,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了,娶妻生子,他用獨輪車把他的妻子娶了回來,因為太貧困,沒有任何的儀式和酒席場面,然后生了八個孩子,一男七女,他極普通地從事農家勞作,小說里反復出現的是他背著糞箕拾糞,拾糞和其他農事,是他一家先后11口人賴以生存的基礎。老大和他的妻子竭盡全力地默默地又是極簡陋地將他們的八個子女撫養成人,他們分別娶妻了、出嫁了,人類畢竟在進化,時代畢竟在進步,雖然依然貧困,老大的長子大狗、長女二貓的娶妻和出嫁,采用的是換親這種不得已的形式,一切都簡化了許多,但不再用獨輪車,用的是馬車,也辦了不少桌鄉村酒席;三妮嫁給了河西公社的一個大隊副書記,迎親的是兩部手扶拖拉機;四妮參軍當了一名女兵,讓老大一家著實興奮;五妮因模樣長得好,和公社干部劉干事結了婚,因為有了劉干事和宿縣城里孫股長的關系,老大才得以走出濉水鄉與河西鄉的地界,到宿縣城的醫院里看了一回病,開了眼界;六妮先上學,因老大夫婦歲數大了,家里人手不足,就自動下學了,也成了親;七妮因五姐夫(小說里寫的是三姐夫,有誤)劉干事幫忙,也當了兵;老閨女花妮一心上學,考上了地區農校,老大家出了個女秀才,這在鄉間可是了不得的大喜事。老大一輩子也沒有什么愛好,只是愛吸一口煙,小說描寫他的吸煙也很奇特,“頭埋在褲襠里”,“煙從褲襠里冒出來,乍一見,像是褲襠里失了火”。當老大和他的妻子將他們的八個子女都撫養成人之后,老大的光景也老了,又是一年新春,女兒們都回家陪著老大夫婦熱鬧,老大突然感到“心頭有火哩”,于是背著糞箕、拿著煙袋出門去轉悠,目的是想敗敗火,然而這一轉悠就再沒有回來,他靠在月亮河邊的一棵樹上,走完了他的一生。老大就是一棵樹,他和月亮河邊的這棵樹相擁在一起,就是淮北大地的寫照,就是淮北大地的樸實的風景。小說里的老大離我們并不遠,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吧,他讓我想到了羅中立的油畫名作《父親》,還讓我想到我自己的父輩、祖輩和我所熟悉的許多鄉間長者,他們所走過的路他們所做的一切,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他們無意于奢侈和享受,他們默默地做著他們認為應該做的一切,是那樣的自然而然,然而他們又是那樣的偉大,他們的偉大深藏在他們臉上那刀刻一樣的細密的皺紋里,深藏在他們粗糙的大手里,深藏在他們寧靜、平淡的意念之中,他們和300多萬年以前的噢、咿等等是相通的,一脈相承,短篇小說《庫庫諾爾》中的那個沒有姓名的“他”、《碑》中的羅永才和洗碑匠人王麻子,則是這種寧靜的后繼者,這種寧靜的傳承與社會的進步與現代化的熱鬧直接聯系在一起。許輝用一種寧靜的筆法歌頌、贊美這種寧靜。寧靜與遠淡與純樸是相依相存的,而與功利則格格不能相容。《十棵大樹底下》寫記者劉康行走于水家湖到爐橋之間的經歷,因為不熟悉路徑,劉康只得一邊走一邊打聽,既問路也問一些他感興趣的事情,問過之后,總要客氣一句:“麻煩你了”、“麻煩這位大爺”、“麻煩這位大哥大嫂”,對方的回答總是“麻煩啥子”。“麻煩啥子”在小說中反復用了十三次,再加上“沒有啥子”兩次,一共是十五次,男女老少都是這樣,異口同聲,同風同俗,“麻煩啥子”、“沒有啥子”都是習慣口語,包含的卻是寬厚、大度和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溝通,是純樸的民情民意的真實表達。劉康所到之處是災區,水還沒有退下去,許多人還住在壩埂的庵棚里,艱難可想而知,然而他們都是十分平靜,既不愁容滿面,更不怨天尤人,他們很坦然、很有信心、很樂觀,相信未來,更相信眼前的困難是可以克服的,有一戶人家的糧食被水沖走了,劉康問他:“那你家現時吃什么?”回答是很從容的:“想點子湊唄,政府救濟俺們幾個,俺們腰里也還有幾個。俺們再想想別的法子,糊弄著過唄。”對于劉康的提問,他們都坦誠相告,不隱瞞更不耍刁滑,助人為樂是他們的本份,毫無什么索要信息費、指路費的意念,他們知道劉康是上面來的記者,并不在劉康面前訴苦連天,更不向劉康提出多撥救災糧、款的要求,他們崇尚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相處,寧靜與和諧是相伴相生的。《十棵大樹底下》的記者劉康,在此前的《飄蕩的人兒》中也反復描寫過,他是一個極隨和的人,一點記者的架子也沒有,當他來到一個叫枯河頭的小集子時,已是半夜三更,他便在一個陳年麥秸垛子上扒了個洞,這種洞當地老百姓稱之為狗窩,他在狗窩里倒頭便瞇眼睡去,他和一個雜耍班子里幾個飄蕩的人兒一路走一路拉呱,和他們在一起喝酒,還讓高鎮長為他們幫忙,一點也不嫌棄他們,更不鄙視他們,而是同情他們的遭遇、關心他們的未來,文化人劉康是寧靜的,但他追求的決不是一己之寧靜,在他的心里還裝著災區的人們,還裝著雜耍班子里的長者和其他幾個青年男女,他沒有什么辦法從根本上改變這些人的命運,但他真誠地同情著他們,盼望他們的境況更好一些,他的寧靜心境中充滿著熾熱的愛意,他是一個真正懂得寧靜的人,在劉康身上,能看到作家許輝本人的影子。
許輝在他的小說里所著意追求的那種寧靜的意境,有時也是要被打破的,但那是寧靜地被打破,又寧靜地得到修復,《焚燒的春天》便是這樣的一部令人難忘的作品。小瓦和國柱在空曠的草甸子上用泥坯子建起來的家,是他們的伊甸園,雖然孤獨了一些,簡陋了一些,畢竟是他們的家,其樂也融融,其情也深深,小瓦為什么忍心一把火將這土坯房燒掉呢?表面的理由是小瓦要和國柱一起出去打工,但打工也用不著燒房子呀,至于其他小說未作一字的交代,只寫了小瓦對國柱的幾句話:“……以往的小瓦燒死啦,俺是個新小瓦,俺再也不離開你半步啦。”小瓦當然不能原諒那個狂風暴雪之夜。國柱打工在外,小青年傳林受國柱的委托,來陪伴小瓦,傳林是很純樸的,沒有一點邪念輕浮,天黑以后就表示要回去,然而小瓦卻輕聲輕語地說:“風刮得嚇人,就住下吧。”小瓦說這話之前,是有過思想斗爭的,小說描寫她“低著頭,咬著唇兒”,思考了一刻鐘,月黑風高只是表面的理由,孤男曠女因這個理由而住在一起,無論如何是站不住腳的,真正內在的原因應是小瓦情欲的沖動,說完上面簡短的一句話之后,小說寫了她的一連串迅速的動作:“插了門,把燈端在里間屋。小瓦噗的一聲把燈吹滅,兩個人擠在一床被里,翻上翻下地亂動”、“一直睡到第二日小半晌午。”青年男女之間的此類事一開頭便難得一下收住,“傳林隔三差五地就上小瓦這里過一夜半夜。”小瓦對于她與傳林之間的風流事,是深深懷著內疚的,內疚的是她內心的寧靜在風雪之夜的曠野土坯房里被寧靜打破了,她并不責怪傳林,更不以為沒有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國柱也不知道,傳林也不會再來糾纏,就可以將它敷衍過去,她必須痛下決心,來修復這心靈的恥辱和創傷,來修復這不可原諒的被打破了的寧靜,燒掉土坯房是她反復思考后作的決定,她勇于擔當,她要還原自我,她在草甸子上升起的烈焰中得到了涅槃,一個新的小瓦新的寧靜而純潔的靈魂又依偎在國柱的身邊,讀到這里,我們真的要為這對純樸的年輕人祝福。《焚燒的春天》所焚燒的是一時的內心浮躁所造成的過失,追求的是內心的寧靜,追求的是一個新小瓦,用小瓦對國柱的話來說:“……以往的小瓦死啦,俺是個新小瓦,俺再也不離開你半步啦。”這篇小說的最大成功,在于讀過之后,仍然覺得小瓦和傳林還是那么樸實可愛。
許輝當然深深地知道,現實是多么浮躁多么的不寧靜,要追求寧靜那樣一種境界是多么的不容易。盡管《夏天的公事》和《王仁的幸福》是他用極其寧靜的筆法去寫出來的,但讀者還是能從字里行間看出作家內心的焦慮和不平。《夏天的公事》是揶揄的是嘲諷的,然而通篇文字極其溫婉和平,沒有一絲揶揄和嘲諷的痕跡,只是當你讀過全篇之后,所謂的“公事”并不知道是指什么事,有什么程序有什么要求有什么目的,去辦公事的人和接待辦公事的人,都茫然不知,“公事”似乎只是為了去夏城開一個會議,除了省里的李中之外,還有老汪等各市的人,這些人當然都是公家的干部,接待的則有夏城的張主任、劉主任、單部長、趙局長,王總編、朱局長、譚局長、江部長等,可謂有規格有規模,會議是按期舉行了,夏城的書記、市長也都到場,與會者也都沒有主題地作了發言,想講什么就講什么,大約類似于現實生活中的那種 “神仙會”,但許輝沒有明寫。然后是酒席,品嘗“雙鳳戲鯉”、“金雀爭春”等名菜,主人殷勤、客人盡興,不斷地碰杯,不斷地稱贊菜肴的美味,因天氣炎熱,不斷地吃西瓜,然后是坐了三輛面包車,到夏城所轄的一些有特點的地方去參觀,品嘗各地風味特色,作一番漫無邊際、毫無主題的散講。小說一開始就寫了一個老夏(當然也是一個公家的干部)于這端“公事”也就是這次會議如何如何重要,老夏也電話表示一定要來,只是要遲幾天,接待方也不斷盼望老夏的出現,然而“公事”結束了,卻自始至終都沒有見到老夏的蹤影。公事者,顧名思義,就是公家的事、國家的事,鄉里的事、縣里的事、市里的事、省里的事,都是公事,都是國家的事,國家的事,直接關系國家興旺發達,直接關系老百姓的幸福安康,公事豈能如此去辦!然而現實中確有如此辦公事的,今年甲市作東,明年乙市作樂,輪流做莊,輪番旅游,好山好水盡管一飽眼福,好酒好菜盡管一飽口福,民間諷刺稱之為“神仙會”,這種“神仙會”甚至開到了國外,名目繁多的考察團,不斷地飛往美國、西歐、日本、新馬泰,考察什么內容,達到什么目的,一概茫然無知,民間諷刺這種考察團是公費旅游,《夏天的公事》鋒芒所向,難道不是指向“神仙會”和公費旅游嗎,作家內心的焦慮,躍然于紙上。和《夏天的公事》所描寫的有意識的隨意胡涂散亂群體比較起來,《幸福的王仁》里的王仁只是一個個案。小說很細致很鋪排地寫王仁上班、下班、釣魚、地攤下棋、喝酒、打牌,一個細節也不拉下,一句對話也不放過,他與公司一把手合經理關系也不賴,由人秘股長升到了副經理,一切看似尋常、平淡、寧靜、漫不經心,然而這寧靜中卻隱藏著奸詐和機關,那便是王仁時時都在為自己的幸福尋找突破口,他終于找到了,而且不露聲色地突破了,那便是他恰到好處地利用了合經理與公司下屬售貨員寡婦小蔡的奸情,小蔡之所以與合經理通奸,是有交換條件的,那便是要調到公司來,合經理雖有邪念有丑行,但也有他的原則,那便是他并不隨意滿足他的情婦小蔡的要求,拒絕動用自己的權力將她調往公司,于是小蔡公開和他鬧翻了,看來合經理也沒有多少手腕,架不住小蔡的揭丑吵鬧,只得請副手王仁出面調解,以便將事態平息下去,王仁滿口答應,并說“鬧不好把她調出去”,合經理自然是既感激又放心。王仁找小蔡談話做工作,只用了一個字作為暗示,那便是將通奸的“通”字改成了“強”字,就將合經理全給顛覆了,使自己的幸福展現出了光明,小蔡聽到王仁說“合經理強奸你不對”這句話時,先是一愣,后是心領神會、心照不宣,跟著說“他姓合的強奸我”如何如何,小蔡認可“強奸”的說法,一是要扳倒姓合的,二是要為自己謀好處,與此同時也為王仁的幸福打開了通道,只不過她沒有意識到罷了。小蔡認可“強奸”很關鍵,王仁第一時間將這一關鍵轉達給合經理,然后在公司里便沸沸揚揚,合蔡奸情驟然升級,由眾所周知的通奸變成了強奸,姓合的有口難辯,只能吃不了兜著走,王仁憑著一個字的心機,還憑著平時的酒友、牌友局里張科長、何秘書等人暗中相助,很快便使姓合的卷了鋪蓋,自己取而代之當了經理,開始了他的幸福時光,王仁平時看似無所用心,然而他無時不在為自己的幸福而謀劃,那一字心機可不是一時的靈魂開竅,而是他當人秘股長多年歷練的結果,是他時時事事察顏觀色苦思冥想的結果。王仁并不滿足于喝酒、釣魚、下棋、打牌之類的寧靜幸福,他日夜思慮的是如何謀取權力的幸福,他把權力視為最高幸福,因而不顧人倫道德地設置陷阱,等待著別人的失足,別人失足了,他不是幫一把,而是踹一腳,他的陷阱設置得高明隱蔽,一時半時是揭不開,時間長了自然會揭開的,但他幸福早已到手,無需顧及。王仁的幸福是建立在丑惡之上的。許輝對于王仁一字心機的揭示,非常真實、非常深刻、非常尖銳,也非常令人可怕,現實中還暗藏著這么多陷阱,像王仁這樣的人雖為數不多,但也絕非王仁一人,的確得多加小心,由此也可以知道,要想寧靜,是多么不容易。許輝的提醒也非常中肯,那就是要記住一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許輝藝術手法的高明,在于與前面的鋪排比較起來,他在小說的關鍵之處惜墨如金,將關子藏得很深,幾乎是不露一點痕跡,盡量讓讀者去體會去想像,一旦想通了,真是要冒一身冷汗。我想,這便是作家匠心的聰明體現。
和許輝小說意境的寧靜相默契的是,許輝小說語言的寧靜。許輝經常寫到平原上的草、草甸子上的草,他筆下的秋草是金黃的莖桿金黃的葉片金黃的韌勁,許輝的小說語言也有著金黃的韌勁,耐讀耐咀嚼,不艷麗,是秋草的那種金黃,不仔細看,可能不一定能見著它的光芒。這種語言風格在短篇小說《庫庫諾爾》里便體現出來了,意境是寧靜的,語言也是寧靜的,那個沒有姓名的旅行者在沙地上和那條花肚皮蛇的一段描述,越讀就越能體驗到一種特殊的人生況味,它將人在孤獨孤寂時的心境表現得細致而貼切。《庫庫諾爾》可以看作是許輝的成名作,寫這篇小說時他才20多歲,這樣的語言功力讓人驚嘆。《碑》的語言同樣優秀,羅永才痛失愛妻、愛女,那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傷,心如刀割,然而許輝似乎是有意地不使用悲字與傷字,通篇一點悲傷的氛圍都沒有,羅永才只是三番幾次去找手藝好的王麻子洗一塊妻女合葬的碑,“洗塊大點的,好料的”,也就是最高規格:“兩米的,青白石的料子”,對于九百塊錢的價格,羅永才不加思索地認下了,“大點的,好料的”、“兩米的,青白石的料子”、九百塊錢,這幾個非常普通的用語,將羅永才的悲哀傷痛完全包含于其中,男兒有淚不輕彈,作家筆下的羅永才是將他心中的淚完全凝結在這塊“兩米的,青白石的料子”,要花九百塊錢的碑上,語言的意蘊含量很大,讀者有無限的想像空間。許輝的小說語言,從明清小說和其他文學作品中汲取了營養,古色古香,很有韻味,《碑》中洗碑匠人王麻子的描寫就很精到,“盤腿坐了一個人,五十來歲,渾身精瘦,半臉麻子坑,兩個爛桃眼”、“左手是鏨子,右手是錘子,也不急,也不躁;也不熱,也不冷;也不快,也不慢,一錘一錘,如訴如泣”,這一段描寫,使我想到了明末張岱的人物小品《柳敬亭說書》,張岱筆下的說書人柳敬亭外形是:“麻子,黧黑,滿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其說書的聲音是“徐疾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一個王麻子,一個柳麻子,作家對于他們的描寫各有不同,其韻味又有相通之處。許輝的小說語言初讀覺得有點絮絮道道,再一捉摸就可以看出極為簡煉,在簡煉中還常常閃現出獨創性的審美價值,舉一個例子,《十棵大樹底下》他寫了一個老農,“上下身都赤裸,當間只套個藍布褲頭,背有些駝,上下都叫日頭給漿得黑紅”,不用“曬”字而用“漿”字,這個“漿”字就是長時期地仔細觀察的結果,其他作家用過沒有,我不能下結論,許輝是用了,用得很大膽,也很獨創,這個“漿”字不僅寫出了老農經太陽一曬冒出了汗,還寫出汗液和體內鹽份、體表塵埃溶和在一起的那種情狀,非常貼切準確,只有十分了解農村的生活農民的勞作,才會有這種精煉獨創的用字。許輝的小說語言還是一幅樸素的農村風俗畫,《一棵樹的淮北》有這樣一段描寫:“從堤下遠遠的地方一望,高高的濉水堤上,柳樹隔不多遠就是一棵,青翠翠的一線。兩個小人影兒,一前一后,推一架獨輪車,打第一棵柳樹和第二棵柳樹切成的空白里,走到了第二棵柳樹和第三棵柳樹切成的空白里,再走到第三棵柳樹和第四棵柳樹切成的空白里……就這么走,在春末暖洋洋的天地間,暖洋洋地往下走。一直走到跟老遠的地線融在一起,消失了,天地間才瞧不見了他們年輕有力的身影。”這是真實樸素的農村生活畫面,這種描寫讓人感到親切、向往,這種復沓的語言形式,有它特有的穿透效果。
許輝小說的價值在于它的寧靜本質,許輝小說的意義還在于它的寧靜本質。現實社會很浮躁,人的心理狀態也很浮躁。需要從各個方面努力給予平抑,許輝小說的寧靜就是一種平抑的力量。我在前面講過,讀許輝的小說必須要有一種寧靜的心情,稍有浮躁就會讀不下去,就無法去領略許輝為我們所描述的一切,讀下去了,寧靜了,就會享受到那種獨特的寧靜之美,如果你的內心世界受到了真正的感染,能和許輝創造的寧靜意境歸于寧靜,那便受益無窮了。古代經典《黃帝內經》雖歸于醫學名著,但討論人生哲理的文字也很多,一開篇就以歧伯的口氣寫道:“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陰陽,和于術數,飲食有節,起居有常,不妄勞作,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今時之人不然也,以酒為漿,以妄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滿,不時御神,務快其心,逆于生樂,起居無節,故半百而衰也。”這段話的本意就是批評人的因為不能寧靜,違背自然規律,一味浮躁,壽命比上古之人少了一半,上古的人能活百歲,而浮躁使人半百而衰。寧靜、平淡、和諧可以修身養性,可以延年益壽,是中國古代優秀文化的精髓,許輝在他的小說里對此反復描述,是給予現代人的一劑良方,也是對浮躁社會浮躁人心的規勸與批判。
對于許輝的小說,就這一本中短篇集而言,我也有些不滿足之處,我有三點不成熟的批評意見。一、缺少變化。風格、寫法都可以變化,有變化即豐富多彩。中篇《人種》和其他中篇比較起來有所變化,文字鮮明了一些,起伏也有了一些,雖然幅度并不大,但讀起來感到有了變化。文若青山不喜平,說的也是變化,變化也可以理解為求新,是對作家本人提出的更高的要求。二、個別細節寫得不夠細致不夠準確。《一棵樹的淮北》有一個細節是寫老大和大狗娘一起挖紅芋窖子,男的在窖底挖,將挖出來的土裝進一個吊筐子里,向窖口喊一聲,女的便把筐子用力拉上來,將土
倒在一邊,窖底光線不好,還要點上一盞油燈,這樁農活在農村曾經很普遍,也很富詩意很有韻律,也還伴隨著一些豐收的喜悅,但許輝只寫了一句話:“大狗娘幫他把挖出來的土弄到一邊去”,顯得粗略了些,不見了許輝的細致風格,缺少生活情趣。窖子挖成后他寫道:“兩口子把鮮紅芋都倒進窖里去”,這個“倒”字便不夠準確有些違背生活真實,紅芋窖子不光有貯存紅芋的功能,還有保鮮紅芋的功能,淮北的紅芋要吃好幾個月,保鮮是大事,那個年代爛掉了紅芋就是爛掉了口糧,紅芋若破損了很容易爛掉,所以下窖很仔細,窖那么深,倒進去是容易砸破的,所以要搭上梯子,一筐一筐送下去,小心碼放好,這樣可以保鮮很長時間。三、有些細節可寫可不寫,又缺少美感,就不要寫了。《新觀察五題》里的《割草的小芹》寫道:“這時我聞到一股淡淡的鮮糞的臭氣,我知道這是小芹在草洼子里拉屎了”,這個細節是真實的,但缺乏美感,尤其是寫一個小姑娘小芹,讀后更覺不美,我覺得可以不寫。魯迅早講過這類事物不要去寫,也是從美感角度講的。當然魯迅講的話也不能絕對化,古典文學里就寫過士兵的大便,那是根據大便解下的時間來判定雙方的距離,是從軍事需要的角度來寫的,有一定的審美意義,所以讀來很正常,賈平凹前期小說里也寫過小便解在便桶里所發出的那種有節律的響聲,體現農家生活的那種溫馨,讀來也沒有覺得什么不可,但《割草的小芹》里這樣寫,覺得有點多余,不如不寫。以上意見,不一定對,謹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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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862X(2011)02-0166-06
唐先田(1944-),安徽宿松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社會科學院編審,1993年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