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死亡
——從《占有》的互文性觀死亡主題

⊙李 翼［哈爾濱師范大學， 哈爾濱 150025］

不死的死亡
——從《占有》的互文性觀死亡主題

⊙李 翼［哈爾濱師范大學， 哈爾濱 150025］

英國女作家安東尼婭·蘇珊·拜厄特的創作在英語國家逐漸受到重視和關注。她的小說《占有》于1990年獲得英國最權威小說獎“布克獎”，同年，該書又奪得愛爾蘭“國際小說獎”，這本長達五百頁的作品標志著拜厄特藝術創作的巔峰。本文首先從研究《占有》中穿插的一篇童話《門檻》的互文性入手，探索其中隱含的弗洛伊德提出的“三匣主題”，進而將視線擴至整部小說，通過比較童話與現實主義兩個維度中的人物，發現人物與情節在現實主義部分和童話部分的重構，進一步發現現實主義情節對于死亡主題的表達，而這種已帶有寓意的死亡正是語言對人的束縛，這樣深重的死亡誘惑源于一種逃離現代社會的可能。

占有 拜厄特 互文性 死亡 重構

本文從研究《占有》中包含的一篇童話《門檻》的互文性入手，發現其中隱藏的死亡主題，進而將視線推向整部小說，逐一分析其中現實主義部分情節對于《門檻》的重現，最終發現潛伏于整部小說表面之下，對于死亡主題表達的種種跡象。這種隱含的“末日情結”卻是英國文學中的普遍現象，死亡表達了面對語言囚籠的一種選擇。

一、重構“三匣主題”

《門檻》為《占有》中虛構的維多利亞時代女詩人克里斯特貝拉·拉莫特所寫。弗洛伊德提出的“三匣主題”對這篇童話的解讀有所幫助。弗洛伊德對于三選一模式的研究正契合童話中查爾德選擇仙女一幕。

弗洛伊德從閱讀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出發，追究其中巴薩尼奧選擇鉛匣的動機，發現“莎士比亞并不是獨創了這個選擇匣子而牽系神諭的戲劇場景”①，他追本溯源，比較中世紀故事，希臘神話，經典童話中其他的選擇場景，重點聯系了莎翁的另一部杰作，《李爾王》中李爾王面對三個女兒做出的選擇，最后從精神分析角度深究這選擇后的意義。②簡言之，這“三匣主題”是在面對三選一境地時，主人公傾向選擇那外表晦暗、沉默的一方。而弗洛伊德告訴我們，這沉默代表著死亡，對于沉默一方的選擇歸根結底是對死亡的選擇。③我們不妨借用拜厄特的一段話來概括弗洛伊德的“三匣主題”——“……一個男人在三個女人間做出選擇——帕里斯的選擇④，或是《威尼斯商人》中的選擇場景，弗洛伊德曾就這種境地有寓意深刻而語言精妙的評論。弗洛伊德寫道，三個女人實為這個男人的母親，妻子，死神。他將李爾王的小女兒考狄利婭與戰場上的瓦爾基里⑤相提并論?！雹?/p>

從描寫“鉛”仙女的角度，她死亡使者的身份又是怎樣表明的呢？她的外表及個性氣質已透露出她的身份。請讀者注意一下這些描寫，首先是對于鉛仙女的第一印象：“她的裙裾閃爍著柔光，這光仿若星空下的靜水，卻又掩映于古木的林陰之下”⑦，而不久之后，“金”“銀”兩位仙子就向他介紹自己，與金銀兩位仙女臉頰生輝，笑顏輕展的氣質截然不同的是這第三位，鉛仙女，“走上前來……不為人察覺的移動身形，就如從他視野前飄忽而來的影子，飄動在柔光輕泛的湖面。她的衣裙……籠罩著深紫色的陰影”⑧。另一次描述“鉛”仙女，言及她的臉“低垂著，陰云氤氳”。至此，文本已三次用“陰影”（shadows）來形容鉛仙女。在《韋伯斯特英語辭典》中，“陰影”（shadow）其一意與“鬼魂”相連⑨。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的細節可以揭示這黯淡的“鉛”女子的身份。我們仍然回到鉛仙女的首次露面：“這第三位……散發著黯淡的光澤，如同擦亮的舊盔甲……”⑩盔甲的比喻將讀者拉到了戰場，不由想起瓦爾基里——弗洛伊德曾在文中提到的在戰場上挑選陣亡者的女神?。鉛仙女與弗洛伊德曾在文中比較過的灰姑娘，普緒客（靈魂化身），阿弗洛狄忒（愛與美的女神）同樣是死亡的化身。在外貌描寫方面，她的長發上蒙著“遮面長紗”，她“卑微地低垂雙目”?，而與之映襯的其他的兩位（金、銀仙女）卻“含情而笑”。她的嘴唇“蒼白”，臉頰“無色”，聲音只是“耳畔輕語”。這個“默默無語，神蹤不定”的形象，不正是弗洛伊德所界定的“死亡”仙女嗎？更有力的證明來自鉛仙女所吟詠的一段自表身份的詩：“不在身軀肉體／不在火焰光翼／不在一行一舉／實乃心靈皈依／就此罷去／最終亦即第一／我獨允以／安息之藥引”，這安息的藥引再明了不過，鉛仙女帶領查爾德所去的是冥界。?據以上種種，童話主人公查爾德對于鉛仙女的選擇不正是對于死亡的選擇嗎？綜上，以弗洛伊德的“三匣理論”作為《占有》的互文性文本，不難發現在《門檻》中，查爾德最終對于“鉛”仙女的選擇，對于“金”、“銀”兩位仙女的放棄，是對死亡的選擇。

二、20世紀情節對于《門檻》的重構

當我們把視野擴大到整部小說，會發現《占有》中20世紀情節中的羅蘭又重現了童話中的查爾德。

請看簡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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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把童話的主人公查爾德與小說的主人公羅蘭進行對照，會發現他們之間的諸多相似。首先，如前文提及，羅蘭與查爾德可以組成勃朗寧詩歌中人物的姓名查爾德·羅蘭，這可以建立他們二人之間的基本聯系；其次，羅蘭和查爾德一樣，面對三種選擇：他的母親，他的女友瓦珥，已故詩人艾什。早在第二章，作者已寫到他“失望”的母親，在發出“竊信”的舉動前他一直遵照母親的期望來安排生活。可從竊信之后、他就在三者間做出了選擇：將艾什的信從圖書館竊出、瞞著導師獨自展開調查，都使他遠離了母親最初的期望。而同時，選擇與莫德一同踏上尋找兩位已故詩人信箋的學術之旅，也是遠離瓦珥的一種方式。他遠離了母親與瓦珥，選擇全力以赴揭開艾什的信帶來的謎團：從與莫德相識，彼此在學術上取長補短，到發現兩位已故詩人間的戀情，可以說，羅蘭沉浸在尋找死者的故事中，而女詩人克里斯特貝爾最后一封信的發現，即“探險”的最后揭秘是在艾什的墓中，這也正是對查爾德在童話結尾處去往地下世界的重構。

在另一方面，羅蘭與查爾德的相似更體現于二人心存相同的渴望。在《門檻》中，查爾德偏愛銀仙女，“因為她讓他在心里聳起一座高塔，塔頂窗扇緊閉，窗下一張床，幕蔓重重，在那里他能做回真正的自己?！?當我們把視線拉回20世紀，發現羅蘭也渴望能夠“做回自己”的獨處，讀者應該還記得他最大的心愿是：“一個空房間里的空床”??？梢姡_蘭與查爾德在所思所想上也恰如鏡子內外。

最后，雖然身處不同的世界——羅蘭在20世紀，查爾德在童話中——他們竟一樣通過選擇實現了個人的成長。首先，前文曾提及在歷程的起點處，查爾德曾被預言了失敗，我們同樣發現對于這種無處不在的失敗的重構——在現代情節中，羅蘭幾乎在所有人面前“溫順”：面對布萊克埃德、瓦珥、莫德·貝利，甚至比阿特麗斯時，他都不斷地感到灰心喪氣；他的同事費戈斯，搶走了原本屬于他的職位；當瓦珥的新男友艾文與羅蘭在餐桌上碰面時，他感到自己是個多余的人。一語概之，羅蘭幾乎在每個人面前都感到了自己的失敗。其次，我們看一下二人的成長：羅蘭從一個“溫順”的男朋友，整天憂心忡忡的學者——“害怕瓦珥”，“害怕莫德·貝利”，“在克羅珀和布萊克埃德，甚至比阿特麗斯·涅斯特面前提心吊膽”?——成為結尾處那個自信而掌握主動權的人：他通過學術上的成功“擺脫”了布萊克埃德，“那曾經的抑郁，曾經因為莫德在學術上的自信和銳利而產生的自輕自鄙的抑郁，此刻都煙消云散”。?而當我們把目光投在童話中的查爾德身上，看到那個在巫女面前“謹小慎微”?的人變成“眼光銳利，信心十足”?的人。羅蘭的成長都是查爾德森林之旅的重復，我們可以說是羅蘭站在鏡子的面前，看到了查爾德，也可以說，羅蘭身處鏡子里，查爾德在其外。聯系回環在童話與小說中的死亡主題，我們終于明白：成長的過程不正是與死亡相遇的經歷嗎？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看出羅蘭正是這樣通過重構查爾德，將死亡的主題由童話引向整部小說，重構了死亡。而《占有》這部小說對于死亡主題的重構還不止于此。就如同在《羅蘭之歌》中，（主人公“羅蘭”與《門檻》中“查爾德”的名字都有密切關系，上文曾細談，此處不做贅述），羅蘭騎士的死通過三種不同的方式重塑，《占有》也在不同的方面重構死亡主題，使整部小說籠罩在死亡的氣氛中。

三、死亡的回環與越獄的可能

死亡是《占有》中重現的主題，在主線及人名以外的細節也有所體現。例如，主人公曾詳盡地談論死亡：艾什在與拉莫特度假時，告訴她“在生命中我們很少會感到我們做的事是必須為之——不可避免地要做——死亡卻為必經之事”?。他又進一步解釋，這種死亡的必然性使我們的生命“不再有兩難之地，也不可能再圖省事而拒絕”。就如艾什運用的比喻，死亡“像球滾下平滑的斜坡”。其次，作為拉莫特最好的朋友——布蘭奇，以自殺結束了生命，而導致其死亡的直接原因是拉莫特與艾什的相愛。可以說，她的死去使整部書陷于死亡的陰云中。再次，在小說中采用日記體的部分，死亡意象大量出現：在薩拜娜的日記中，她告訴讀者在她生活的地方，從萬圣節開始家人聚在一起講故事，活動一直“延續至十二月”，而在這段時間里，常常是她家的仆人戈德爾講述鬼故事：“那些在這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間游走的時節，在門檻的另一邊就是另一個世界”?！叭f圣節的門檻雙向可行，活著的人去那另一個世界，或那另一個世界派來的暗探，前導或信使也可來我們所信賴的日光之下?！?而對于拉莫特，“那個世界”給童話中的查爾德送來了鉛仙女。在薩拜娜生活的地方，甚至有個海灣叫作“死者之海灣”，正是在這里發生了戈德爾故事中的幽靈歸來，也是在這里，20世紀的羅蘭和莫德互表愛意。莫德也曾就此地的名字感慨“名字蘊含寓意”，而他們來到此地正是“因為這名字”。名字——查爾德、羅蘭、克里斯特貝爾、莫德、死者之海灣，無不寓意深刻，無不將死亡的主題重構。

死亡的回環正印證了另一位英國作家馬丁·艾米斯在其作品《倫敦原野》中的“古老的物種慢慢地感覺到了這個世界正在消亡”，它們“嗅到了那死亡無處不在性（death－ubiquity）”?，更符合T.S.艾略特在其《四個四重奏》里所說的那種“沒有終結之物的終結”（therecurrent end of the unending）?。試從《占有》出發探尋這種“末日情結”的源頭，是對于愛情的另一方終于將靈感帶走，靈感不再，是查爾德在跟隨前輩的腳步時，感到的壓力與焦灼，是羅蘭在莫德的學術光環下的壓抑，是渴望創作的克里斯特貝拉·拉莫特在生子之后，面對的靈感枯竭的困境，所有的文本都指向了死亡主題所代表的詩人對于靈感消逝的恐懼。種種緣由都歸于害怕失去“靈感”，即失去對于語言的控制。不僅對于生活在后現代解構風行的羅蘭，語言已成為了囚籠，而且對于19世紀的兩位詩人，語言也是焦灼的源頭。正如國內學者程巍在《語言的囚籠與越獄的可能》?一文中提出的對于如何逃脫語言囚籠的第一條方法：死亡——“死亡——從隱喻的層面看——實是重返母體子宮，即寂然無語的狀態。死亡是對象征秩序的最終因而亦是徹底的逃離”。拜厄特正是用暗藏在文本中的死亡，提出現代知識分子的焦慮古已有之，而寓意上的死亡作為一種越獄方法，也從未死去。對照學者阮煒在《“倫敦原野”上的末世景觀》?一文中提出流傳于20世紀英國文學中的“末世意象”，本文試做一解答，死亡從未在知識界死去，從古至今各種死亡的變奏都隱含著對于逃離語言囚籠的渴望，一種“越獄的可能”。

①②③?Freud,Sigmund.“The Theme of the Three Caskets”,William Shakespeare’s The Merchant of Venice,New York&Philadelphia: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6,p.8,p.8-12,p.10，p.10.

④ 希臘神話中金蘋果的選擇。

⑤ 北歐神話中奧丁神的侍女之一，被派赴戰場選擇有資格進入瓦爾哈拉（Valhalla）殿堂的陣亡者。

⑥ Byatt,A.S.On Histories and stories:selected essays.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p.131.

⑦⑧⑩? Byatt A.S.Possession,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 Vintage Books,1991,p.170-171,p.171,p.170-171.

?????? Byatt,A.S.Possession,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 Vintage Books,1991,p.154，p.267，p.124，p.468，p.150，p.152.

⑨ Webster’s Encyclopedic Unabridged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New York:Portland House,1989,pp.1308-1309.

? Byatt A.S.：《隱之書》，于冬梅、宋瑛英譯，南海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144頁。

?? Byatt,A.S.Possession,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 Vintag e Books,1991,p.279，p.383.

??? 阮煒：《二十世紀英國小說評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04頁、第205頁、第208頁、第205頁。

? 程?。骸墩Z言的囚籠與越獄的可能》，載《理論與創作》1991年第二期，第205頁。

作 者：李 翼，哈爾濱師范大學教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