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

自日本福島核電站發生泄漏事故以來,一批又一批日本人奮不顧身地進入核輻射隔離區從事核電站的清理工作。從最初的福島50死士,到不久之后的1000人,現在則有超過1.8萬志愿者自發到那里工作。是什么信念驅使他們奮不顧身?他們又將面對怎樣的危險?近期,美國《名利場》雜志刊文稱,長期跟蹤和研究核輻射的美國專家羅伯特·蓋爾(Robert Gale)近日到災區和工人們交流,揭開了這些勇士的神秘生活和不為人知的心理世界。
勇士們的憂慮
在福島縣磐城市湯本町的一個酒吧里,三個30剛出頭、建筑工人打扮的男人圍著蓋爾——這個小鎮上唯一能見到的外國人攀談。
“醫生,我了解那些在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工作的工人們所承受的痛苦,我現在危險嗎?”穿著一件藍色運動服和網球鞋的Hideyaki Kusumoto探過身去,急切地向專家詢問。
“除了孩子,被核輻射后大概30至40年才會得癌癥。”蓋爾以一個經驗豐富的醫生的口吻平靜地說,他曾參與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事故以及1999年日本東海村核事故的救援和處理工作,堅定地認為福島核電站核輻射的傷害被過分夸大了。“因此如果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工人現在得了癌癥,可能并不是因為核輻射。”
“但是我在一個核輻射非常高的地方工作。”另一個戴著厚眼鏡的Masaya Ishikawa說:“我每天工作兩小時。每兩個小時我就會受到1.67毫希的核輻射。”
他從皮夾子掏出一沓白色小紙條,上面記錄著每天在福島核電站所遭受的核輻射量。“我知道癌癥將只會在30或40年后才出現,但其他疾病呢?我能承受的最大的輻射量是多少?在什么樣的輻射水平下白血球會開始減少?”
“大約1000毫希。”蓋爾說。“所以250毫希沒有問題?”Ishikaw面色輕松了許多。“是的,在這種情況下不會使身體產生問題。但最好還是不要超過這個輻射量。”蓋爾寬慰他。
Kusumoto再一次探過身來,喝著第三杯或第四杯啤酒,對他的新朋友說:“你在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時,他們穿防護服了嗎?我們應不應該穿?”
“你需要一個平衡。”蓋爾回答道,“我們在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一開始是穿防輻射保護服,但這種保護服讓我們移動很緩慢,因為太重了。由于行動緩慢穿上它們反而會受到更多輻射,不穿防護服的人工作更快,最后,我們沒有穿任何防護服。”
Ishikawa打開了話匣子,他說他之所以到這里工作,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對家鄉在1995年神戶大地震中遭受的災難記憶猶新。“當然薪水也很豐厚。”他說,“但是我也覺得,作為曾經的大地震受害者,我應該過來幫助他們。”
接著他又說出了自己的疑慮:“我現在在這里工作,會影響家人和朋友嗎?”
“答案是否定的。”蓋爾解釋道,“輻射進入了你的身體。所以,當你回家后,你所受到的任何輻射都不會影響到他們,他們是安全的。”
“太好了。很抱歉問這些問題。但我的大阪的朋友即將來這里工作,我覺得要對他們負責。”Ishikawa臉上露出了笑容。
盡管日本政府對工人采取了力所能及的防護措施,但就像日本前首相菅直人在這場大災難一個星期后所說的那樣:“他們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雖然對于輻射擴散的擔心幾乎沒有減輕,但那些工人依然選擇匿名留下來。一直以來,從某種意義上說,那些負責清理核電站的工人們就像在自殺。
他們很少談到對死亡的恐懼。然而在防化服和面罩下,在荒涼的廢墟中他們又何嘗沒有自己的憂慮。當蓋爾來到小鎮時,很多工人要求向他咨詢,似乎跟他交流一下就能消除他們的擔憂。他說,曾有一個日本工人,在跟他進行了長時間交流之后,給他結結實實來了一個熊抱,這在保守的日本是一個非常罕見的情感表達方式。
勇敢還是愚蠢?
不可否認,在福島核電站工作的所有工人幾乎都亟需一份工作。特別是3月份的大地震使得經歷了數年經濟蕭條的日本經濟雪上加霜。而在福島核電站,工資收入相當可觀。據報道,一些人每天收入80美元;在非常危險的區域,工資是500美元一小時,不過大多數工人每天的工作不能超過2小時。
但是相對于報酬,他們付出的代價、忍受的痛苦顯然更大。他們每天都要承受著大量核輻射的摧殘,而且要遵守繁瑣的工作程序。穿防化服、檢查、總結、再檢查,每天這些程序要耗時8個小時,很多人在凌晨4點就不得不離開他們下榻的旅館,坐上汽車前往工作地點。
在蓋爾去磐城的前幾周,一名工人在僅工作46天后被送往醫院并于次日死亡。當專家們還在爭論和推測還有哪些不可預知的危險的時候,許多人卻從日本四面八方不斷涌來,整個星期甚至整月地為核電站工作。
可以說,這些工人考慮的更多的是對國家和社會的一種責任感。這種責任感中所包含的勇氣和自我犧牲精神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會獲得欽佩,而在日本,這似乎成了一種義務。責任和服從是日本至高無上的美德。幾乎所有日本神話故事都會講述一些寧愿犧牲自己也不愿辜負主人和團體期盼的英雄事跡。
而福島人最引以為傲的正是他們的自我犧牲精神。19世紀中期,日本地方藩鎮勢力反叛德川幕府的統治時,很多福島人毅然選擇戰死沙場。不僅那些勇士選擇了寧死不屈,即使婦女和兒童也寧愿獻出生命而不愿投降。福島縣最大的觀光旅游勝地紀念的正是20個殉難的青少年武士。
東京的藝術家Shinsuke Notomi來自一個高級武士家庭,他說:“很多人仍能感受到武士道。”對于武士精神,他解釋道:“你感受越多,就會說得越少。你應該每天都做好赴死的準備。”
37歲的Yoshiharu Nakata正是有感于一種對于國家的責任來到了福島核電站。他告訴蓋爾,當他在電視上看到今年3月份的恐怖情形之后,意識到這是為日本而團結一致的時候了,并毅然來到福島,為電廠工作。
和絕大多數工作同伴不同,Nakata來自大城市,擁有一份收入可觀和體面的工作。在他的英文名片上,他是大阪一家建筑公司的董事長;他的集團還提供“觀光護理按摩”、“保健食品銷售”和“礦泉水銷售”等業務;同時Nakata還是一家相撲俱樂部的總經理。
“起初,我妻子并不希望我過來。”他說,“她來自廣島。我也不能告訴我的父母,因為我知道他們會反對。但這是拯救這個國家的時刻。”
“我并不認為他們應該建這么多反應堆。”他繼續說,“但這是不現實的。所以如果政府需要建更多這樣的發電廠,那么必須要確保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
他伸手去拿黑綠色的萬寶路香煙——幾乎所有的工人都吸煙,在他身邊的蓋爾笑著對他說:“吸煙也是輻射的一種形式。”“我知道。”Nakata贊許地點頭,“現在我在這兒,等我回家的時候就打算把煙戒了。我不想去照CT。”
“大多數人都會逃離這樣的災難。”蓋爾說,“但是你卻奔向災區,嘗試去幫助社會,我也是。要么因為我們勇敢或者我們已經完全瘋了。”
Nakata感激地笑了,然后往下看,吐了一口煙。
“要么我們很聰明。”蓋爾接著說:“要么我們一定很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