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論道德(外一篇)
■周國平
一
西哲認為,利己是人的本能,對之不應作道德的判斷,只可因勢利導。同時,人還有另一種本能,即同情。同情是以利己的本能為基礎的,由之出發,推己及人,設身處地替別人想,就是同情了。
利己和同情兩者都不可缺。沒有利己,對自己的生命麻木,便如同石頭,對別人的生命必冷漠。只知利己,不能推己及人,沒有同情,便如同禽獸,對別人的生命必冷酷。
利己是生命的第一本能,同情是生命的第二本能,后者由前者派生。所謂同情,就是推己及人,知道別人也是一個有利己之本能的生命,因而不可損人。法治社會的秩序即建立在利己與同情的兼顧之上,其實質通俗地說就是保護利己、懲罰損人,亦即規則下的自由。在一個社會中,如果利己的行為都得到保護,損人的行為都受到懲罰,這樣的社會就一定是一個既有活力又有秩序的社會。
同情,即人與人以生命相待,乃是道德的基礎。沒有同情,人就不是人,社會就不是人呆的地方。人是怎么淪為獸的?就是從同情心的麻木和死滅開始的,由此下去可以干一切壞事。
所以,善良是最基本的道德品質,是區分好人和壞人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界限。
人如果沒有同情心,就遠不如禽獸,比禽獸壞無數倍。猛獸的殘暴僅限于本能,絕不會超出生存所需要的程度。人殘酷起來卻沒有邊,完全和生存無關,為了齷齪的利益,為了畸形的欲望,為了變態的心理,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只有在人類之中,才會產生千奇百怪的酷刑,產生法西斯和恐怖主義。
善待動物,至少不虐待動物,這不僅是對地球上其它生命的尊重,也是人類自身精神上道德上純潔化的需要??梢詳喽ǎ粋€虐待動物的民族,一定也不會尊重人的生命。人的生命感一旦麻木,心腸一旦變冷酷,同類豈在話下。
一個對同類真正有同情心的人,把同情心延伸到動物身上,實在是最自然的事情。同樣,那些肆意虐待和殘害動物的家伙,我們可以斷定他們對同類也一定是冷酷的。因此,是否善待動物,所涉及的就不只是動物的命運,其結果也會體現在人身上,對道德發生重大影響。在這個意義上,保護動物就是保護人道,救贖動物就是人類的精神自救。
善良的人有寬容之心,既容人之短,能原諒,又容人之長,不嫉妒。在我看來,容人之優秀是更難的,對于一個開放社會也是更重要的。
二
西方人文傳統中有一個重要觀念,便是人的尊嚴,其經典表達就是康德所說的“人是目的”。按照這個觀念,每個人都是一個有尊嚴的精神性存在,不可被當作手段使用。對于今天許多國人來說,這個觀念何其陌生,往往只把自己用做了謀利的手段,互相之間也只把對方用做了謀利的手段。
一個自己有人格的尊嚴的人,必定懂得尊重一切有尊嚴的人格。
同樣,如果你侮辱了一個人,就等于侮辱了一切人,也侮辱了你自己。
高貴者的特點是極其尊重他人,正是在對他人的尊重中,他的自尊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
世上有一種人,毫無尊嚴感,毫不講道理,一旦遇上他們,我就不知道怎么辦好了,因為我與人交往的唯一基礎是尊嚴感,與人斗爭的唯一武器是講道理。我不得不相信,在生物譜系圖上,我和他們之間隔著無限遙遠的距離。
什么是誠信?就是在與人打交道時,仿佛如此說:我要把我的真實想法告訴你,并且一定會對它負責。這就是誠實和守信用。當你這樣說時,你是非常自尊的,是把自己當作一個有尊嚴的人看待的。同時,又仿佛如此說:我要你把你的真實想法告訴我,并相信你一定會對它負責。這就是信任。當你這樣說時,你是非常尊重對方的,是把他當作一個有尊嚴的人看待的。由此可見,誠信是以打交道的雙方所共有的人的尊嚴之意識為基礎的。
仗義和信任貌似相近,實則屬于完全不同的道德譜系。信任是獨立的個人之間的關系,一方面各人有自己的人格、價值觀、生活方式、利益追求等,在這些方面彼此尊重,絕不要求一致,另一方面合作做事時都遵守規則。仗義卻相反,一方面抹殺個性和個人利益,樣樣求同,不能容忍差異,另一方面共事時不講規則。
如果我是一個從前的哲人,來到今天的世界,我會最懷念什么?一定是這六個字:善良,豐富,高貴。
道德有兩種不同的含義。一是精神性的,旨在追求個人完善,此種追求若賦予神圣的名義,便進入宗教的領域。一是實用性的,旨在維護社會秩序,此種維護若輔以暴力的手段,便進入法律的領域。
實際上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混淆必生惡果。試圖靠建立某種社會秩序來強制實現個人完善,必導致專制主義。把社會秩序的取舍完全交付個人良心來決定,必導致無政府主義。
按照中國的傳統,歷來樹立榜樣基本上是從道德著眼。我更強調人性意義上所達到的高度,亦即整體的精神素質,因為在我看來,一個人的道德品質只是他的整體精神素質的表現,并且惟有作為此種表現才有價值。
人性意義上的偉大是世界性的,必能贏得一切民族的人的尊敬。耶穌說:“先知在自己的家鄉往往不受歡迎,而在家鄉之外卻受到尊敬。”套用他的話,我們可以說,只在自己的家鄉受到推崇、而在家鄉之外不受歡迎的榜樣是不夠格的榜樣。
耶穌說:“安息日是為人而設的,人不是為安息日而生的。”我們可以把耶穌的名言變換成普遍性的命題:規則是為人而設的,人不是為規則而生的。人世間的一切規則,都應該是以人為本的,都可以依據人的合理需要加以變通。有沒有不許更改的規則呢?當然有的,例如自由、公正、法治、人權,因為它們體現了一切個人的根本利益和人類的基本價值理想。說到底,正是為了遵循這些最一般的規則,才有了不斷修正與之不合的具體規則的必要,而這就是人類走向幸福的必由之路。
個人越是雷同,社會就越是缺少凝聚力。無個性的個體不能結合為整體。個人越是獨特,個性的差異越是鮮明,由這樣的個體組成的社會有機體就越是生氣勃勃。
三
當我在一個惡人身上發現一個美德,我就原諒了他的一千件惡行。
當我在一個善人身上發現一個偽善,我決不肯因為他的一千件善行而原諒他的這一個偽善。
一個行為有兩個動機,一個光明,浮在表面;一個晦暗,沉在底里。當它們各居其位時,靈魂風平浪靜。有誰想把它們翻一個個兒,靈魂就會涌起驚濤駭浪。
在幸福時,人也會有良心的斗爭,但那良心是在腦子里,斗來斗去只是頭痛。只有在苦難中,回首往事,良心發現,這時的良心才在心靈中,人才真正感到心痛。
當庸俗冒充崇高招搖過市時,崇高便羞于出門,它躲了起來。
猥瑣假冒神圣乃是最無恥的褻瀆神圣。夜里我不斷夢見一個句子——“子曰他媽的!”
除了平庸,一切都可以忍受。然而,我受不了的只是自己的平庸。至于別人的平庸,只要不冒充為高明,我是樂于原諒的。
蒙田說:“對別人的善良的信任,足以證明自己的善良?!钡拇_,惡人是不相信有善良這回事的。在他看來,別人不作惡只是因為沒有力量,而有力量仍然不作惡的人都是傻瓜。相反,善良的人往往容易相信別人的善良,并因此低估了惡人存在并且作惡的可能性。
當我享受時,我最受不了身邊坐著一個苦行僧,因為他使我覺得我的享受有罪,使享受變成了受苦。
怨恨者的愛是有毒的,吞食這愛的人必嘔吐。
有的人的所謂誠實是出賣別人的信任。
無論何處,只要有一個完美無缺的正人君子出現,那里的人們就要遭罪了,因為他必定要用他的完美來折磨和審判你了。這班善人,也許你真的說不出他有什么明顯的缺點,盡管除了他的道德以外,你也說不出他有什么像樣的優點。
相反,一個真實的人,一種獨特的個性,必有突出的優點和缺點袒露在人們面前,并不加道德的偽飾,而這也正是他的道德。
惡德也需要實踐。初次做壞事會感到內心不安,做多了,便習慣成自然了,而且不覺其壞。
陰暗的角落里沒有罪惡,只有疾病。罪惡也有它的驕傲。
醫生把罪犯看作病人,道德家把病人看作罪犯。在醫生眼里,人人都有病。在道德家眼里,人人都有罪。醫生治國,罪犯猖獗。道德家治國,病人遭殃。
權力是人品的試金石,權力的使用最能檢驗出掌權者的人品。惡人幾乎本能地運用權力折磨和傷害弱者,善人幾乎本能地運用權力造福和幫助弱者,他們都從中獲得了快樂,但這是多么不同的快樂,體現了多么不同的人品啊!
有兩種悲?。阂环N是英雄在戰場上的毀滅,另一種是弱者在屠宰場上的毀滅。人們往往歌頌前者而蔑視后者,殊不知英雄也有被驅往屠宰場的時候,在屠宰場上英雄也成了弱者,而這正是英雄最大的悲哀。
人們都以悲劇為可怖,喜劇為可憐,殊不知世上還有比悲劇更可怖的喜劇,比喜劇更可憐的悲劇。
在中國生活最需要的是忍耐。每一個人不斷忍耐的結果,便是怨氣郁結,有機會便發無名火,于是又成了別人必須忍耐的一個對象。
秀才遇見秀才,可以說理。兵遇見兵,不妨比武。
DS秀才遇見兵的尷尬在于,兵決不跟秀才說理,秀才卻不得不跟兵比武。
人世間最丑惡的現象之一是憑權勢欺壓無辜,以強暴凌辱斯文。小民遇見刁吏,秀才遇見匪兵,豈是有理講不清,而是根本不容講理,有形無形的鐵拳決定了一切。
我絕無權力欲,但也有例外。當我受到那班貪官污吏刁難時,我真心希望自己是一個比他們權力稍微大一點兒的芝麻綠豆官,突然亮出這身份,然后看他們嘴臉的變化。
我不做武俠夢,但也有例外。當我遭遇那種冥頑暴徒時,我真心希望自己身懷絕技,輕輕吹一口氣就能使他們魂飛魄散。
當然,幻想終究是幻想。一個更大卻比較現實的幻想是:建立一個公正有序的社會,靠社會的力量來約束權勢,制裁強暴。
法不懲惡,遂使武俠夢流行。
最令人厭惡的是卑怯的惡。以無辜者為人質的恐怖分子,在無人處作案的竊賊,向手無寸鐵的平民開槍的軍隊,均屬此類。
恐怖主義的本質不是某種極端的政治、宗教或民族立場,而是不管從何種立場出發,把殘殺無辜平民作為向敵對者申述其立場的手段。采用這種手段的當然是敵對雙方中處于劣勢的一方,但我們決不能因此而給予任何同情,而必須毫不含糊地宣布一切此種行為皆是非正義的,反人類的。問題的嚴重性在于,比起和真正的敵人戰斗來,殺害平民過于容易,因此這種卑鄙的做法很容易被仿效??植乐髁x一旦在世界上許多地區得逞,它就不會有國界,必然蔓延開來。所以,無人可以對它袖手旁觀。
耶穌說:“不要把神圣的東西丟給狗,它們會轉過頭來咬你們;不要把珍珠扔給豬,它們會把珍珠踐踏在腳底下。”在這里,狗應指邪惡之人,他們害怕和仇恨神圣的東西,豬應指愚昧之人,他們不識珍珠的價值。
可是,反過來問一下,一個人倘若崇敬神圣的東西,怎么會把它丟給狗呢,倘若知道珍珠的價值,怎么會把它扔給豬呢?
有兩種可能。其一,他太輕信,看不清邪惡者和愚昧者的真面目,把狗和豬當作了人。其二,他太自信,認定真理的力量足以立刻感化邪惡者,啟迪愚昧者,一下子把狗和豬改造成人。這正是虔信者容易犯的兩個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