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作家張曉風筆下,“臺北之子”蔣勛是“從《世說新語》中走出來的人物”。癡迷南朝和蘇東坡、喜歡阿瑪尼和喬布斯。近年來,這位臺灣美學大家游走在大陸和臺灣之間,用小說、散文、藝術、繪畫、演講等各種方式傳遞著他對美的感動。美,像是一種信仰
大紅圍巾、黑上衣、牛仔褲,深秋北京,64歲的蔣勛坐在人群中從容“布道”,從美索不達米亞到喬布斯,從香奈兒到“東施效顰”…一他的聲音富含磁性,“有能讓人安靜下來的神效”(網友語)。林青霞曾經認定,這種聲音是自己的“半粒安眠藥”。
豆瓣的蔣勛小組有一個專帖——“你什么時候最想聽蔣勛的聲立”,回答五花八門:睡前、跑步路上、失眠、煩躁時……有人說,“每次跑半小時,正好聽一集《美的沉思》。”
蔣勛,臺灣文化界的全才,橫跨詩、書、畫、小說創作、散文創作、電影、文化批評等多個領域。當年,馬英九曾力邀他出任臺北文化局局長,被他婉拒并推薦了好友龍應臺。
專事兩岸美學教育推廣多年,美之于蔣勛,“就像是一種信仰”。他的“布道”幫助了很多人。有人每晚聽著他的聲音入睡;有人因為他講《寒食帖》開始習練書法,還有人決定無論多忙都要出門看看月亮,松弛心情。
蔣勛出生于落難的旗人家族,離開故鄉西安時,還不到1歲。若干年后,重返故里,他驚訝地發現,當年的祖宅竟然住了一百多號人。小時候,他常幫媽媽繞毛線,一次3小時,正好聽母親講完一套《白蛇傳》。
母親是旗人,辛亥事件家族被殺到只剩一個男丁,蔣勛上學時知道了“腐敗的滿清政府”,回家就指著媽媽說:“腐敗的滿清人。”令母親覺得好氣又好笑。
蔣勛天生多“情”,“修行也是在修這個‘隋’字”,他自稱與賈寶玉似曾相識,小學時便開始閱讀《紅樓夢》,知道自己是正白旗時嚇了一跳,“因為曹雪芹也是正白旗。”這樣的巧合幾乎是一種宿命,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里,他反復閱讀《紅樓夢》,每讀一遍都有新的體悟。在他眼里,《紅樓夢》最動人的情節是寶黛初見,賈寶玉說,“這個妹妹我見過的。”
耳順之年后,蔣勛覺得《紅樓夢》是一本佛經,因為“處處都是慈悲,也處處都是覺悟”。他說:“大概要到某個年紀,你才發現這本書里包含著作者驚人的善意,是說不管光鮮亮麗、榮華富貴到什么程度,都不能對卑微的生命沒有善意。”
跟寶玉一樣,蔣勛的脖子匕也須臾不離一塊先秦古玉,形狀酷似一款iPod。“要極古典,但也要極現代”,他把這看成一個隱喻。他認定喬布斯“一定從中國的玉器里得到了很多靈感”,證據是,蘋果產品特別重視“觸摸”功能,而玉正是觸覺的文化;蘋果的白色系產品有玉的色彩和光澤,還有,舊金山的玉器收藏遠比臺灣成熟……
在藝人林青霞眼里,蔣勛是唯一的偶像。有一段日子,林青霞的母親病重,她夜夜失眠。為了聽蔣勛講《紅樓夢》,大美人不辭辛苦,每周從香港飛到臺灣高雄。蔣勛稱自己的紅學課“有點像教徒去教堂,通過這個儀式可以舒解掉一些東西”。
花的美是一個計謀,它要招蜂引蝶
1976年,喜歡空間轉換的蔣勛從巴黎回到臺灣,在雜志社當編輯,那時還是鉛字的時代,做雜志要一張張剪貼上去。那天,他叫了出租車到淡水八里去看夕陽,給自己松綁。
這是非常蔣勛式的生活,他相信,“偶爾抬頭看看窗外風景,或是利用10分鐘到公司附近買一杯咖啡,看看人行道上的樹木,都有助于空間的轉換。”
在他的“聳動”下,月亮和樹木成了一些都市年輕人的心靈坐標。
“只要開車過一個雪山隧道,就可以到礁溪去泡最好的溫泉,享受四面環山的景致,—下子就可以脫離職場。”他如此告訴壓力巨大的打工族。
而他解壓的方式是每天黎明即起,打坐、抄經,并定期去寺廟吃齋,禪修。
蔣勛愛花、惜花,他相信,一朵花的開放,“里面包含的東西遠比知識和資訊豐富。”
他不斷重復過這樣的話:古老的文明,作為生命或者美的第一個象征,常常都是花。
“Ⅸ圣經》里,耶穌傳道有很大一部分跟花有關。他曾經跟門徒說,你看路邊的百合花比所羅門王富有時所有的寶藏都要珍貴。這是他用花在說法。”
同樣,蔣勛說,“坐在菩提樹下f吾道的釋迦牟尼,在傳道的過程中,一句話都沒有講,就拿花示眾,成語‘心心相印’就從這段典故中演繹出來。”
在大學授業解惑幾十年,相比這兩位‘圣人’,蔣勛自感慚愧,“我不敢用花來講美。可是,如果將善與美還原到出發點,我相信是一朵花的綻放。”
對花的憐惜甚至彌漫到了他的課堂。在臺灣中部的東海大學執教時,每年4月,從杜鵑到羊犄角,校園到處是花,“開到滿眼繚甜’。蔣勛站在講臺上講“美”,玻璃窗外,一片花海,學生根本無法專心聽課。剛開始,蔣勛還略有不滿,最后,索性提議把課堂搬到花下。
花下上課,大家毫不掩飾地歡呼。隨著風吹來陣陣花香,那堂課的主題索性就是談花。有人說花美是因為色彩。有人反駁,梔子、含笑、茉莉、百合只是白的,沒有顏色,卻也很美,更重要的是香味。
“花是一種競爭力,”蔣勛點評道,“如果沒有高彩度的紅或者高明度的黃,這些花很可能無法被蝴蝶和昆蟲找到,在三四天綻放的時候,沒有被找到,沒有機會授粉,它的雌蕊雄蕊便無法交配,這爪宅就等于白開了。”
蔣勛得出的結論是,“花的美其實是一個計謀,它要招蜂引蝶。背后隱藏著一個生命要擴大跟延長的競爭力。”
因為沒有色彩去招蜂引蝶,白色花發展出另外一個競爭力——氣味,所以白花的香味特別濃郁。“嗅覺可以比視覺傳得更遠,蜂蝶在很遠的地方,經由花的嗅覺可以替它授粉。”
藉由對花的解讀,蔣勛希望大家回到大自然中,去觀察、發現,花的生命的結束,是果實延續的開始。果實結束,是種子在延續—其實它是循環的。種子、花、果實…一—直在延續,“而我們的生命也是這樣的。”
在蔣勛眼里,“美學這個詞—直都在被誤解,它的原意是‘感覺學’,不限于視覺美感,研究的是2000種色彩,10000多種嗅覺,各種分貝的聽覺、味覺和觸覺。”
“崇尚”嗅覺的蔣勛很早就在追蹤感官的妙用。當年在巴黎讀書時,他突然想家。漫步在香榭麗合的街道上,驀然覺得秋天的荒涼。瞬間,他的鼻腔釋放了一種味道,一下讓他眼濕:那是臺灣七八月問,太陽曬了一整天,曬到土都發燙,忽然落下一陣暴雨,土壤泛起的味道。蔣勛發現,“鄉愁是氣味。”
在法國結識的專業品酒師,蒙著眼睛輕啜一口,就能準確無誤地寫出葡萄酒的34項參數:產于何處,波爾多還是勃艮第、葡萄種在向陽還是背陽的山坡、什么季節采收、采收以后是否放在橡木桶里、經過多長時間的發酵。
品酒師告訴蔣勛,每個人都先天具備這種能力,只不過讀書太多蒙蔽掉了。為了驗證感官的天然豐沛,蔣勛帶著學生,蒙著眼睛嗅各種花香,判斷它們的種類,強化嗅覺的敏感度。
篤定做自己
60歲的時候,蔣勛和幾個要好的朋友簽了一份意愿書:臨終之時“絕不插管,絕不電擊”。簽完后他很高興地切蛋糕,突然一個朋友說:“哎,等到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可能你根本無能為力,連從抽屜里拿出意愿書的辦法都沒有。”蔣勛T緊張起來,卻也難得的幽默,“難道要在胸口刺青說‘絕不插管’?”
曾有聽眾問蔣勛:‘要給女兒學鋼琴還是小提琴?”,蔣勛說,“回去好好抱抱女兒就夠了。一個7歲的小女孩學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記住爸爸抱她的感覺。”
蔣勛喜歡蘋果公司創始人喬布斯,自稱是一名忠實的“果粉”——那種出來新產品會跑去排隊的人。在蔣勛眼中,喬布斯不僅僅是一個商業傳奇,更是一個把藝術和商業結合到近乎完美的人。
他說:“我們常常講到一個成語叫耳鬢廝磨,那種肌膚之親的觸覺記憶是很難忘記的。喬布斯幾乎設計了人的感官。用iPad、iPhone的時候,一開始會覺得自己的手很笨,但用長了你會發現很難離開它們,就像你身體的一部分。”
喬布斯看似不修邊幅,有時穿著破爛牛仔褲、趿拉著拖鞋就出現在蘋果新產品的發布會,蔣勛說,“這其實是一種完全的自在。”
長時問浸淫在美學中,蔣勛對美有一種精到的挑剔。在他眼里,阿瑪尼的色調偏黑偏灰,很少有繽紛的顏色,是低調的奢華,“這需要很大的信心。”
“你要看很久才知道那個料子真好,有隱隱的花紋和亮光。”這也是他所認定的阿瑪尼的成功秘訣:篤定地做自己。
不過,蔣勛更看好的單色系,是中國的宋瓷。他認定“宋瓷是世界瓷器第一品牌,而且是千年品牌。”
宋代之前是唐三彩,還在強調色彩,之后是元青花、清彩瓷、琺瑯瓷…一“宋朝決定一件瓷器只有白色、青色,同樣也美輪美奐。”
現在全球只有六十幾件宋代汝窯的瓷器,汝窯在世界拍賣市場價格最高,“貴族們以擁有一件汝窯器皿為榮耀。很長一段時間,國外皇家瓷器廠是以宋元明最好的瓷器為母本,做—點簡單的加工,鑲鑲金邊。”
世界上,上千年的品牌不止宋瓷一個。有一次,蔣勛帶臺灣宏基電腦創始人施振榮去希臘看阿波羅神殿,當時,施振榮心臟剛動過手術,走山路很辛苦。終于到了目的地,他有一點錯愕:難道我們走幾小時的山路來看的神殿就是六根柱子,而且三根是斷的?
蔣勛差點被問住,他想了想回答說:施先生你一路上說要創造自己的品牌,什么叫品牌?如果阿瑪尼是品牌,香奈兒是品牌,這個柱子是希臘兩千年的品牌。你在臺北、莫斯科、紐約、北京,都可以找到這個柱子,全世界不同陣營國家的國會大廈,全部依循希臘柱式。
“今天,全世界的孩子學美術,大概都會對著希臘人體雕像畫素描;全世界的人,只要去健身房,它的標桿就是希臘的身體。這也是希臘的一大品牌。”
雖然在講臺上侃侃而談,但蔣勛坦言自己很心虛,“在談善與美時,能否在現實社會中,在有1900多萬人口的北京,在擁擠、快速的富有中,真正把善意穩定下來。我真的沒有這樣篤定的把握。”
不過,他相信善與美,原因是,“如果不相信,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他以佛經里的“金剛怒目”為例,稱自己更喜歡“菩薩垂眉”。
“菩薩低著眼睛,低著眉毛,他的感化力量是更大的。”蔣勛說,如果有一個國際的善意日,他相信在世界各個角落的人都能感應到垂眉的力量。“善意可以是一個最大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