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明剛:根在高

　　43歲的尤明剛，沉靜時總愛回憶自己的童年。他的童年，是在西藏東南高山峽谷中一個堪稱秘境的地方度過。那個地方叫易貢，“易貢”在藏語中，是美麗的意思。
　　高山、峽谷、激流、小木屋，童年的尤明剛，每天在原始森林中鉆來鉆去，掏鳥蛋、采蘑菇，無比快樂。
　　尤明剛出生在易貢，仿佛是個偶然：父親是湖北人，之前是東海艦隊的軍人，接到進藏的命令后，一邊進軍一邊修路來到西藏，然后扎根易貢生產守邊；母親是西藏登山隊的隊員，在距離珠峰峰頂一步之遙時，沒被列入登頂人員名單，后從登山隊退役，被安排到易貢生產建設師五團。
　　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命令以及服從，推動著兩個原本遙不可及的人，猶如龐大沙盤上的兩個小旗，被人無意間插到一起，命運從此交集，并在高原上長出一個生生不息的家。
　　在易貢度過童年，在拉薩度過少年，在天津讀完大學，尤明剛回到西藏，一步步成長為中國民航西藏管理局的一名領導干部。2006年，尤明剛辭職從商，成為西藏宏績建設實業有限公司總經理。
　　
　　讓人后怕的“樂土”
　　
　　易貢距離拉薩有400多公里。和交通路網發達的內地不一樣，在西藏，400公里路途是個什么概念，誰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半天一天，也可能是三天五天，遇到塌方、泥石流、暴雪等自然災害，也可能是一周兩周、一月兩月。
　　就在去年，尤明剛回到過一次易貢。他說，小時候，覺得那里很美，但長大回去，沿途全是各種地質災害，一路感覺到的就是后怕。
　　資料顯示，2000年，易貢發生了一次罕見的特大山崩，令世界注目，并促成了西藏第一個國家地質公園的建立。2005年，西藏易貢國家地質公園揭碑開園，這是一個以世界罕見的特大山崩災害遺跡和中國最大的海洋性現代冰川群為導向性景觀的自然風光旅游區，被稱為“地質災害博物館”。
　　尤明剛的父親叫尤光平，1951年離開湖北隨州的家鄉，開始扛槍當兵，后從東海艦隊調到西藏。再后來，所在部隊劃歸西藏軍區生產建設師，一手拿鋤，一手拿槍，既屯墾又守邊。西藏成立農墾廳后，部隊轉為地方編制，但仍以團、連為建制單位，還配發槍支武器。
　　從川藏公路進入易貢，必經通麥天險。在這里，易貢藏布由西北而來，帕隆藏布由東南而來，幾乎是在一條直線上迎頭對流，形成世界罕見的“反向河”奇觀。奇妙的是，兩條江隨之都來了一個九十度轉折，在通麥鎮相匯并轉向西南，直奔雅魯藏布江大拐彎。
　　由通麥北出川藏公路，走支線公路沿易貢藏布而上，如果道路暢通，半天就可看到在云層和山影之下，易貢湖波平平鏡，湖畔農舍飄煙。這里，就是今天的易貢茶場，當年就是尤光平所在的西藏軍區生產建設師五團駐地。
　　易貢湖的來歷可謂大不尋常。100多年前的1900年，易貢藏布左岸的扎木弄溝發生了一場大型泥石流，滾滾而下的泥石流堵塞了易貢藏布，這才形成了今天的易貢湖。
　　如果打開地圖尋找易貢，可見印度板塊和歐亞板塊相撞，并把歐亞板塊的一部分頂起來，形成了世界屋脊青藏高原。易貢所在的藏東南高山峽谷區，正處在屋脊邊沿突然下降的地方。源自屋脊冰川的河流，要從海拔六七千米以上的源頭，找到進入恒河平原和印度洋的捷徑，便借著強大的勢能拼命下切，于是切出了地球上最為崎嶇陡峭的地貌。
　　這里，山體不停被切蝕的同時，又因地殼活動被不斷抬升，加上冰雪融凍、地震頻繁和豐沛的降水，使地表的物質運動和地形的改變十分強烈和迅速。頻繁發生大規模崩塌、滑坡、泥石流等地質災害。
　　尤明剛就出生在這里，母親巴桑是生產建設師五團的婦聯主任。那時候易貢有藏漢人口三四千人，許多生活還比較困難。他還記得，小時候每當有藏漢群眾到家里來，走的時候母親總給人裝碗面粉或者大米。有時候米箱里的米已經很少了，母親拿碗刮著箱底也要給人裝上一碗半碗。每當聽到這個的聲音，尤明剛就知道，自己家也快吃不上飯了。
　　
　　童年的快樂
　　
　　易貢湖面海拔僅2200米。由于受沿著雅魯藏布、帕隆藏布河谷而來的印度洋水汽的影響，易貢溫暖濕潤，常年云霧繚繞，是西藏最著名的高山茶產地。在波光浩淼的湖畔，眺望那一壟壟清翠的茶樹，宛若人在江南。只有河谷兩側那突兀巍峨的雪峰，才提醒人們，這是在喜馬拉雅和念青唐古拉的群山之中。
　　1968年，離家17年后，尤明剛的父親尤光平第一次回湖北老家探望，竟然驚動了四鄰八舍。原來，因為離家多年沒有音訊，家人、鄰居都以為他早已死在外面了。
　　在易貢，尤明剛家木屋的附近，就是原始森林。尤明剛和哥哥妹妹以及伙伴們沒事就往林子里跑，采蘑菇、采木耳，常會忘了回家。尤明剛兄妹四人，哥哥比自己大五歲，妹妹比自己小兩歲。當時的易貢，只有一所小學，所以孩子們讀完小學五年級，就沒學可上了。因此，尤明剛的姐姐13歲就參加了工作。而尤明剛的父母經常一個星期才能回趟家，所以尤明剛兄妹，大的帶著小的，一年年長大。
　　那時候，易貢不僅風景優美，環境宜人，而且生產建設一派欣欣向榮。當時團部一共有十個連，農場肥沃，此外還有酒廠、餅干廠等，盡管只是作坊式的，但也很興盛；山腰山腳的小木屋也連成一片。
　　回憶起小時候，尤明剛總是很幸福。7歲多時，他上學了，當時的班里年學生年齡差距很大，最大的有14歲。他說，學校就有勞動課，要燒山墾荒，還要種地種菜，種出來的菜賣給部隊。上勞動課的時候，他就帶兩個饅頭，有的孩子什么干糧也不帶，餓了就爬樹掏鳥蛋，然后用罐頭盒子煮一煮。當時的課程并不緊張，還有閱讀課，甚至學校還有小小的圖書館，小學生也能憑證外借圖書。
　　“農業學大寨”的運動，也曾刮到易貢。小學生們種出來的南瓜，大的有六七十斤，“燈泡梨”一個有兩三斤重，他們驕傲地帶著豐收的果實，四處巡回展覽。
　　父親配發的五四手槍，尤明剛也玩得很熟。他還曾經拿著爸爸的手槍在木頭上劃出一個輪廓，然后用小刀照原樣刻出一只木頭槍來，幾乎和真槍一模一樣。
　　70年代末，所謂的“資本主義尾巴”已經割得差不多了，那是尤明剛12歲，哥哥17歲還是個初中生，兩個男孩放學了沒事干，就自己折騰著玩。出去釣魚、在家養兔子，還“相當規模”地建了個“養雞場”。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帶著年幼的小妹妹，一起動手搭了雞舍，養了100多只雞，每天能收20多個雞蛋。
　　總之，童年的尤明剛很快樂，現在回憶起來依然甜蜜。他說，那時盡管物質條件不豐富，生活很單調，但完全是一種難得的田園生活。而這種富足的田園生活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父輩在蠻荒中間從零開始一點一點建起來的：燒山開地，修屋建廠。在物質、文化等許多方面，當時的易貢要比內地不少地方豐富許多。尤明剛還記得，1975年隨父親回湖北隨州老家時，發現內地生活特別困難，親人們抱頭痛哭，說這趟回鄉是救了他們。
　　
　　路的記憶
　　
　　尤明剛告訴記者，在那個年代，內地來建設西藏的干部中間，并沒有內調的說法，當時大家的口號就是扎根邊疆，來了根本就沒想過回去。一直到了1980年，由于政策的原因，易貢大批漢族干部職工內調，第一批就走了一大半，易貢的逐漸陷入冷清、
　　那年尤明剛正好小學畢業，父親被調往拉薩，去農業廳招待所工作。于是，尤明剛和妹妹一起跟隨父母到拉薩。那時，姐姐已經在易貢上班，哥哥到了林芝讀初中，前前后后好幾年，尤明剛一家人才在拉薩聚齊。
　　交通的不便，尤明剛從小就印象深刻。到拉薩之前，他去過一趟林芝，還記得川藏公路通麥段，下面是深不可測的雅魯藏布江峽谷，生面是隨時可能的塌方和滾石，無比兇險。他還知道，如果雨季遇到大的塌方，易貢就將兩三個月與外界隔絕。
　　
　　尤明剛還記得他1975年回湖北老家的路途：走川藏線到雅安，從雅安坐火車到重慶，從重慶坐船到武漢，然后陸路回到隨州，路上走了一個多月。青藏線上由于到處是塌方，有些路段就是在塌方上架上木梁，汽車從木梁上開過去。身邊的峽谷深處，經常可以看到滾下去的軍車，有的車已經滾下去五、六年，銹跡斑斑，十分駭人。有時候路實在不通，他們就只能在兵站呆著，一呆就是一兩個星期。
　　到了拉薩，讀中學的時候，尤明剛每天上學都要走一個半小時。由于中午不能回家，就在學校吃飯。那時風沙太大，沙子打在臉上生疼，到了秋天自行車都沒法騎。13歲時，家里花五十塊錢，給尤明剛買了輛自行車，由于風大，上學一路上要摔四五次。
　　父輩以及自己對路的恐懼，讓尤明剛決定報考與交通相關的專業。1986年，尤明剛考入了位于天津的中國民航學院。從拉薩坐飛機到成都，從成都坐火車到北京，再從北京到天津，尤明剛開始了大學生活。
　　
　　艱苦的磨練
　　
　　從西藏來到內地，尤明剛處處感到新鮮，而同學們則看他覺得新鮮。
　　當時的西藏不比現在，航班稀少，鐵路不通，公路交通更不是常人敢去嘗試的，因此內外的聯系溝通很少，親身去過西藏的人少之又少，許多人對西藏的印象還停留在“農奴翻身做主人”的階段。身邊突然來了個西藏人，大家就抓住他，問東問西。
　　當時正趕上我國進入一波足球熱，有同學問他：“你們西藏學生在學校踢足球嗎？”他回答：“踢啊。”同學就又問：“西藏那么高，球滾下去怎么辦？”尤明剛只能報以無語。類似的這種問答太多了，最多的就是幾乎每個學生都問尤明剛，你們西藏人天天都干些啥，后來他就說：“沒事了就坐在那兒，遠遠往下看，看北京看上海看天津，看你們個個都跟螞蟻一樣小。”
　　尤明剛說，現在西藏和內地多個地方每天都通航班，青藏鐵路也直達拉薩，交通方便了，西藏和內地的距離就拉近了，到西藏旅游觀光的內地人越來越多，大家對西藏也越來越了解，那種古怪的問題再也沒人會問了。
　　新鮮勁過去了，現實的學習壓力也來了。尤明剛說，從小到大，大學是對自己最艱苦的磨練，也是開始真正的學習。因為，不管是在易貢還是在拉薩，放學后是從來不看書的。一直到高中學習壓力大了，尤明剛才有了放學后再看看書的習慣。
　　在大學，尤明剛基礎太差，尤其是英語，幾乎是從零開始。入學第一次考英語，他考了25分，是全班倒數第一名，而倒數第二名則考了57分，比他的兩倍還多。成績出來后，老師在課堂上問：“誰是尤明剛？”尤明剛站起來，說我就是。老師問：“你想到你考這么少沒有？”他回答：“想到了。”
　　因為基礎差，大學幾年里，老師尤其是英語老師對尤明剛特別照顧：每次上課必定提問兩三次；英語口語測試，別人都是一兩分鐘就過，而尤明剛每次都要被測試七八分鐘。到大學畢業時，不管是英語還是整體成績，尤明剛終于從最后趕到了中間靠前位置。
　　
　　更懂西藏
　　
　　1989年大學畢業后，尤明剛對回到西藏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到了中國民航西藏管理局工作。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拉薩機場每天只有兩個航班，還都在早上。所以，每天的業務班，就是早上六七點鐘上班，上午九點鐘就下班了。業務班下班的時候，機關才剛剛上班。
　　從拉薩機場到拉薩市區，交通很不方便，所以尤明剛一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那時候，拉薩機場的生活用電還是自己生產，早上7點來電，晚上11點停電。西藏風沙本來就很大，拉薩機場位于河谷，風沙就更大。剛參加工作時尤明剛有半年多時間值班守倉庫，夜里大風刮起來，嗚嗚的聲音聽起來格外瘆人。
　　見識了內地的繁華，才更深體驗到西藏的艱苦。尤明剛不是沒有機會離開西藏，尤其是1990到1995年的時候，民航人才奇缺，深圳、海南等氣候適宜的“好地方”，他都曾有機會調過去。到了2004年，南京也出現了更好的機會，但這時尤明剛，已經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長出了根須，和西藏的大地緊緊連在一起，想走，也舍不得了。
　　他說，自己工作半年被提拔為副主任，然后三年正科，五年副處，工作十年就到了正處位置。“和內地比，西藏提供的實現個人價值的平臺更寬廣，只要你愿意為她奉獻，她就會給你機會”。
　　這些年里，父親尤光平在西藏工作了四十年之后回到了內地，晚年因突發腦溢血，偏癱在床七年病逝。母親巴桑在成都精心照顧丈夫，后回到拉薩生活至今。
　　2006年，尤明剛從工作了17年的民航系統辭職，跟隨兄長做起了自己的事業。如今，他們的公司已經涉足建筑、酒店、旅游等多個行業，并且也在內地也有投資。
　　尤明剛說，自己企業的根在西藏，西藏市場雖然比不上內地那么大，但作為一個西藏人，更愿意立足西藏做大自己的事業。2008年，拉薩發生“3?14”嚴重打砸搶燒暴力犯罪事件后，一些外地企業在恐慌中從西藏撤出，抓住這個機會，他們接手了許多大的項目，推動了企業往前發展。尤明剛說，我是西藏人，我更懂西藏，所以對西藏更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