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年以后,盧小飛仍然能回想起當年她從西藏的山頂上往下看,那一排排土坯房的洋鐵皮屋頂,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明晃晃的光,大片大片的直晃人的眼睛。
在西藏這片圣潔的土地上,盧小飛像一株迎戰風雪和嚴寒的格桑花,在遼遠的雪域高原揮灑了十一年的青春時光。
在一批批援藏工作者中流傳這樣一句話: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現任中國婦女報總編輯的盧小飛卻沒有這種感覺。她說起西藏的經歷,全然是一副壯懷激烈的樣子。西藏的道路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享受那種動蕩的、充滿未知的生活。她說,西藏給予她的,遠比她奉獻的要多。
來自父輩的西藏印象
盧小飛與西藏的淵源,還要從父輩說起。父母的軍旅生涯,使與和平解放西藏同齡的她自小便領略了軍旅的顛沛,而父親的人生抉擇和報效祖國的品質,更是像基因一樣在她的血液里流淌。
盧小飛的父親夏川是參與和平解放西藏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二野十八軍的宣傳部長,原名盧鎮華,從年輕時代投筆從戎算起,在部隊就一直從事新聞宣傳工作,抗日戰爭時期,他創作的抗戰詩歌和歌詞曾經激勵過無數抗日志士,他曾是冀魯豫軍區的四大筆桿子之一。
1950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勢如破竹般地解放了西南諸省,夏川時任第二野戰軍第十六軍的宣傳部長。他所在的兵團有一部分人準備轉業到地方工作了。當時他正按照組織命令參與接管貴州省文教工作,正巧遇到了十八軍軍長張國華。張國華說夏川你在這啊,我們馬上就要去西藏了,你跟我們去吧,西藏缺你這樣的人。
剛剛誕生的新中國,給人民的幸福生活帶來無限希冀,在和平年代選擇去西藏,去依然沒有擺脫封建農奴制度的雪域高原,無疑是選擇“第二次長征”。夏川卻沒有猶豫,憑著一腔激情,他毅然決然地投入了奔赴西藏的解放部隊之中。當時,盧小飛的母親已有孕在身,不能跟隨大部隊進藏,便留守在四川新津縣的純陽觀。當時十八軍的后方留守處就設在那里。
1951年,當父親做為解放西藏的十八軍的宣傳部長,正隨大部隊走在西藏的祟山竣嶺之間的時候,盧小飛出生了。當時成渝鐵路還沒有修通,在盧小飛生下來第12天的時候,她便隨母親搭乘一架便機飛回北京。這么小的孩子坐著飛機從天而降,家里人都覺得很新奇,奶奶說,這么小就坐了飛機,就叫“小飛”吧。
大部分“藏二代”們都是在保育院里長大。盧小飛也不例外。直到她5歲那年,夏川調回到八一廠工作,他們一家才得以團圓。
在盧小飛兒時的記憶里,家中總是會來一些從西藏過來的客人。父親性格豪爽,交友廣泛。往來于家中的西藏客人們有他的領導、老戰友,還有藏族同胞,只要他們來北京,都會到他們家吃吃飯敘敘舊,有時還會一起到八一廠去看新上映的片子。國家發生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家家糧食短缺,饑餓像烏云般籠罩。然而,盧小飛記得家里會間歇地收到來自遙遠西藏的牛肉、黃羊肉和酥油。
盧小飛記得,1963年,八一廠籌備拍電影《農奴》。當時,西藏話劇團的演員就住在八一廠旁邊的炮兵營,每天都會在八一廠進行拍攝工作。拍電影的時候廠里的孩子們經常去蹭著看。這使得他們也有機會客串一下群眾演員,或者參與配音。她跟這些藏族的演員很熟,演強巴的,演蘭朵的,包括一些演配角的,她都混熟了。他們打籃球,她就在一旁看。在盧小飛幼小的心靈中,這些遠方來客格外的親近。那時候開始,她有一種朦朦朧朧的遐想:什么時候我也能夠到西藏看看呢?文革的時候,她家樓下有一個鄰居女生串聯到西藏,羨慕之余她似乎也種下了遐想。在她內心深處的西藏情結,已經濃得化不開了。
風雪高原的生命驛站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在盧小飛大學畢業后,終于圓了去西藏的夢想。
上大學的時候,她和現在的愛人朱曉明情投意合。兩人都是曾在延安插隊的北京知青,可謂志同道合。朱曉明當時在校學生會任宣傳部長,畢業那年國家需要一批畢業生去西藏工作,朱曉明從學生會聽到消息,回來就告訴盧小飛,西藏建設需要人才,咱們去啊?她一聽,非常激動,立刻回應“好啊”,內心對西藏的向往之情再次點燃。
夏川知道女兒要去西藏的事情之后非常高興,他為此題詩表達對女兒的支持。
“闊別雪域二十載,山河依舊入夢來。女兒接我移山志,憾恨頓消心花開。”盧小飛自己也表了決心:
“愿做鯤鵬飛萬里,鄙棄燕雀戀小巢。”
帶著心中對遠大理想的向往,帶著那個年代保爾?柯察金式的理想與激情,1976年10月,新婚的盧小飛與朱曉明身處一批豪情滿志的大學畢業生之中,慷慨激昂地奔赴西藏。
由于盧小飛和朱曉明是大學畢業生中為數不多的夫妻倆一起來的,負責接待他們的工作人員一時沒有準備,就將“文革”時期用來宣傳的廣播室騰出來給他們住。當時的西藏自治區黨委宣傳部和組織部在一個大院兒,辦公樓是一座兩層的石頭房子,其他都是土坯房,你要是拿鐵锨“咣咣咣”在墻上杵幾下的話,能杵出個大洞來。當地的干部告訴她,這已經是好不容易找來的住所了。
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便是屋內所有的家具。盧小飛把北大為他們制作的兩個木頭箱子合并在一起,上面鋪上褥子,就成了一張沙發。他們的小家,是一起進藏的同學們最愛來的地方,每逢周末的時候,他們都過來蹭飯,用從北京帶來的煤油爐子煮上一大鍋面條,拿洗臉盆拌一盆菜,再開一瓶老燒酒,大家吃得都倍兒香。這個小小的廣播室,承載了他們五年的美好記憶。
到西藏后,盧小飛在西藏日報社擔任編輯記者,從鉛字排版拼版起家。她回憶,當時西藏日報社全是干打壘的土坯房,房頂是洋鐵皮搭建的,太陽曬過之后炙熱難熬,天冷的時候又抵御不了嚴寒,一下雹子就叮叮咚咚直響,大的雹子都能夠把房頂砸出坑來。社里沒有幾輛車,下鄉采訪大都是搭便車,傳稿子只能靠發新聞電報。天氣冷的時候,他們都是穿著軍大衣坐在太陽下寫稿。
那時候鐵路沒有開通,航空運輸成本又特別高,所以物資非常緊缺。由于長期吃不上蔬菜,缺乏營養,盧小飛的指甲蓋兒整個都癟下去,又在前端翹起來,想吃雞蛋也很難買著,就算能買著,也要兩塊錢一個。那時的兩塊錢啊,盧小飛感慨。
然而,面對這些艱苦,樂觀的盧小飛很淡然,她說自己是能吃苦的人。她經歷過上山下鄉的艱苦生活,也經歷過文革時期的動亂,到西藏后,她覺得西藏除了氧氣少以外,其他的苦都不算什么。
更何況,十八軍的父輩們“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斗、特別能奉獻”的老西藏精神也像一盞明燈照耀著她、引領著她。在艱苦的雪域高原上,有一個畫面不斷在盧小飛的腦海里閃現:住著并不能阻擋風雨的帳篷,吃著發霉的豌豆和青稞,在氧氣稀少、躺著都使人十分難受的大山上,十八軍的父輩們把汽車和大炮拆成零件,連扛帶抬地過雪山冰河,帶到了西藏。這種精神激勵著她在寒風如刀的雪域高原上跋涉,在艱辛漫長的工作道路上疾行。
通常,年輕女記者下鄉是比較麻煩的,但盧小飛和其他男記者一樣摸爬滾打,每到一個新地方,都能迅速地和當地干部群眾打得火熱。好客的農牧民會習慣性地用穿得油亮亮的皮袍子擦碗,倒上酥油茶遞過來,她第一次喝,不習慣味道,一口下去忍不住吐了出來,但接著屏住呼吸一飲而盡。性格豪爽的她吃著藏民招待的風干的生肉,喝著醇烈的青稞酒,到西藏各地調查研究,記錄身邊人物的故事。幾年下來,無論是西藏的東部森林、西部草原,還是北部荒漠、南部山地,到處都留下了她的足跡。
在藏期間,盧小飛是我國第一個進入阿里高原采訪的女記者。她介紹,從地圖上看阿里專區是在“大公雞”的雞屁股的位置上,地域遼闊,在唐代的時候它是一片以游牧部落為主的高原地帶,它的上部是比藏北高原還要邊遠的地方。由于那里海拔很高,它的草原上僅生長低矮的小草,而且大部分地區還是無人區。那時候從拉薩到阿里還沒有公路,這就意味著她這一路要穿過無人區,要經歷很多危險。盧小飛覺得記者就是要堅持在第一線,把那些人所不知的東西,用真相和真實面貌告訴讀者。于是,1981年7月至9月,為深入采訪牧業生產責任制,她用兩個月時間跑遍了平均海拔4800米的阿里6縣,寫作了《日土人民的喜和憂》《多瑪二隊的啟示》等一批生動反映阿里牧區改革發展的報道,同時,她撰寫的《西去羌塘》《察隅六章》《阿里紀行》等等,也成為了西藏改革開放初期的淳樸記錄。
兩代人共鑄西藏情
1983年,因為工作需要,盧小飛被調回北京在《人民日報》擔任農村部編輯,七年的援藏工作使她累積了扎實的采訪調研功力和敏銳的觀察思考能力,回到人民日報后,她深入西北農村牧區調研采訪,發布了許多關于農村牧區經濟體制改革的深度報道,成為當年新聞和經濟界熱議的話題。四年后,人民日報社開始在各地重建記者站,鑒于她對于西藏工作的熟悉,報社領導考慮她為侯選人,她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新的挑戰,再度進藏擔任人民日報社駐西藏首席記者。“第二次進藏的心情特別激動,那時候女兒七歲多,孩子太小沒辦法只能把她帶到西藏,后來因為我要下鄉采訪,又把她送了回北京,女兒至今還說認為童年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就是在西藏。”
兩次進藏,在她心中,已經永遠結下了一個刻骨銘心的“西藏情結”。 她從西藏獲得了受益終身的人生體驗,既有豪邁和艱辛,也有生命的感悟。只要看到或聽到“西藏”二字,便立即會高度關注,她也在竭盡所能為西藏做一些事情。“這種情結就是兩代人的傳承,父輩們沒有豪言壯語、沒有大道理,有的就是一言一行對我們的耳濡目染。”
盧小飛常聽父親講述,在他剛到拉薩的時候,沒有地方住,有幸被派駐到西藏貴族家庭郎敦的家中,郎敦的父親是達賴喇嘛的哥哥,家中殷實,有兩套樓房,其中一套分給十八軍政治部的同志們住,雖然郎敦家住了很多人,但只有他跟郎敦家結成了生死之交。
郎敦家族里的成員都是堅定的愛國者,他們在西藏上層出現分裂的時候堅定的站在共產黨這一邊,他們家的孩子們也都加入了共產黨。老大郎敦?班覺是西藏作家協會的副主席,班覺日后回憶道他之所以加入中國共產黨就是受了夏川的影響,在班覺的印象中,夏川和藹可親,溫文儒雅,夏川的為人和學識讓他了解到,漢族人并不是像藏獨分子所描述的那樣可怕與可憎。夏川與郎敦家的這種友誼后來演變成了親情,一直延續到了盧小飛這一代,乃至再下一代。
“我們在援藏工作期間,干群關系處理的非常好,在藏族同胞們眼中,解放就意味著千百年來禁錮他們的枷鎖被打破,解放軍就是活菩薩。不光是老百姓感謝共產黨,就連貴族對共產黨的那種感激之情也是不言而喻。”正是因為多年來在西藏的歷練,對西藏問題的研究,才讓盧小飛對西藏問題有了理性的思考,盧小飛認為,西藏的和平解放不僅解放了農奴而且解放了貴族,解放的是他們的精神,他們的思想,讓他們走上了一條光明的道路。
盧小飛至今記得她在《西藏日報》時期的第一任小組長,叫群覺,群覺來自窮苦的勞動人民家庭,他的媽媽帶出來的孩子全部加入了共產黨并且全都當上了干部。“群覺家人對我們的理解和愛護,以及我們下鄉采訪看到當地老百姓的那種純樸,真是非常感動,你可以隨便坐在老百姓家中的臺階上,他們會傾其所囊拿出家中的佳肴美酒款待你,包括解決我們采訪中遇到的很多困難,太多的回憶,點點滴滴,凈化心靈。”
“西藏就在我的家”
為紀念西藏和平解放六十周年,盧小飛去年開始策劃撰稿“《西藏的女兒》——60年60個婦女的口述實錄”,她希望能通過60位不同領域的藏族婦女的口述來真實的呈現西藏婦女這六十年的足跡,見證西藏和平解放后這六十年來的發展與變遷。“之所以采用口述實錄這種形式,是因為它最能真實的展現歷史,不會人為拔高,不會有太多主觀色彩的東西。”
在這本著作中,有一個叫卓瑪的女人是盧小飛不能跳過的篇章。1987年,盧小飛和中國婦女雜志的一位女記者去西藏的邊防錯那采訪,路途遙遠,公路被洪水沖的凹陷進去,險境可想而知。車子在雪山邊上的冰河公路上行駛,突然前面的路塌陷了,盧小飛和同事連人帶車掉進了冰河里,她們趕緊想辦法爬出了車廂,可汽車卻深深地陷在了河床的泥沼里。在盧小飛看來這只是一次小挫折,一向心態樂觀的她先是安慰同事讓她的情緒平靜下來,告訴她一定會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的。她隨即搭上了后面過來一輛車,去到兩公里以外的公路養護段搬救兵。
“我是人民日報的記者,我們的車掉進了冰河里,洪水馬上就要下來了,只要洪水一來,車就要被沖走,情況非常危急,請你幫幫我們。”公路養護段的副段長卓瑪聽完后說,立刻派人帶著一輛車前去拖車,最終將車子從危急中解救了出來。這件事之后,盧小飛一直記得卓瑪,記得她堅毅真誠的眼神,和她的那句:“你放心,有我們在就有你們的車在。”
時隔二十多年,2010年夏天,盧小飛幾經周折終于找到了卓瑪,卓瑪居然對這件事一點印象也沒有,早就忘了。這讓盧小飛極為震撼,從而也引發了她的思考。挽救了《人民日報》記者的生命,在當今人看來,完全可以表功論賞了,但卓瑪卻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她認為這種事經常會發生,是再平常不過的了。這就是她們,這就是藏族同胞的純樸和善良,做了那么多好事卻從不記得,從未想過青史留名, 這就是西藏的老百姓,西藏的人民。
在盧小飛心靈震撼的那一瞬,她把那種感覺記錄在了《西藏的女兒》的前言:“她們是被埋在泥土里的珍珠,時間空間的泥土把她們掩埋的太深太久,需要我們新聞工作者去把土扒開,讓她們放出光芒。”
雖然已經離開了西藏,但對盧小飛來說,西藏就在她的家。盧小飛的愛人現任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研究員,他們的生活和工作都與西藏有著割舍不斷的關系。“我覺得每一代人,無論是思想還是青春都會留下時代的烙印,而我們是在時代洪流中搏擊風浪的,我們沖在了時代的前列,所以我們當時會有那樣的選擇,因為西藏需要我們,國家需要我們去為西藏的發展奉獻我們的力量,我們就理所應當的去實現這種希望。而對我們的下一代,我們會尊重她們的選擇。”
盧小飛說,退休后她依然會發光發熱,寫西藏,寫人生,在促進西藏事業的發展上,她還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