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法證據排除視域下的庭審翻供

　　2010年5月30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聯合宣布《關于辦理刑事案件非法證據排除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規定》)出臺，本《規定》于2010年7月1日起施行，標志著中國特色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確立。規定確立了在審判階段排除非法證據的程序：被告人提出書面意見并提供相關線索或者證據——法庭初步審查——控方提供證據——控辯雙方質證——法庭審查處理。筆者試以被告人以刑訊逼供為由啟動證據合法性調查程序的公訴應對為題，僅對如何正確進行庭審翻供情形下的非法證據排除作初步探析。
　　
　　一、被告人庭審翻供與以刑訊逼供為由啟動證據合法性調查程序
　　
　　(一)被告人庭審翻供的傳統解讀
　　被告人庭審翻供是典型的供述不一致現象，是在審判實踐中時有發生、較為突出的一個老問題。筆者統計了我院1998年1月至2009年12月總計12年的起訴數據(數據搜集方法主要是通過查閱我院1998年至2009年的人大工作報告，庭審翻供數據主要通過查閱我院檔案室卷宗，其中有5－6年的缺失值是通過估計歷年平均值估計得出，有一定的誤差)。
　　從實踐來看，被告人庭審翻供案件大致占起訴案件總量的10％－12％左右，而庭審翻供的案件主要集中在一審階段，據筆者通過12年數據的不完全統計。通過區間估計得出其中全部翻供的案件占20％－28％左右。而大部分案件則是部分翻供。歸因于刑訊逼供的案件大致占案件總量的7％－9％左右，其中大部分也屬于部分翻供。被告人翻供一般稱是在偵查環節被刑訊逼供的，而辯解在檢察機關審查起訴環節中被刑訊逼供的則微乎其微。主要是因為在檢察機關審查起訴環節與犯罪嫌疑人與被告人接觸面相對較小，而且基本上是在看守所提訊室內，由于工作內容及方式的不同一般不會出現刑訊逼供的現象。盡管被告人翻供的主要矛頭指向公安機關，但庭審翻供還是增加了出庭公訴的難度和案件審理的復雜性，特別是由于一般當庭無法查清刑訊逼供是否存在或者其具體情形，公訴機關的有罪證據能否被合議庭采信成為法庭辯論的焦點，公訴人過去對此多是要求被告人就其提出的被刑訊逼供舉出證據予以證實，隨著舉證責任向公訴人的逐漸轉移。公訴人也開始申請法庭延期審理，通過庭外找偵查人員取證，在后來開庭時出具偵查人員的書面情況證明其依法辦案，刑訊逼供行為及其他相關證據來駁斥被告人以刑訊逼供為由的翻供。總體來說，公訴人在傳統上對庭審翻供多持排斥的態度。筆者認為，公訴人對待翻供應持客觀中立的態度，要認識到被告人有庭審翻供的權利。而且翻供也有積極翻供與消極翻供之別，其中積極翻供是指被告人確實沒有實施犯罪或沒有實施起訴指控的犯罪，在偵查和審查階段，出于為他人頂罪或由于刑訊逼供等原因而作出有罪供述，但在接受審判時，糾正先前的虛假供述，否認犯有被指控的犯罪。為自己作出無罪的辯解；消極翻供是指被告人雖然庭前供認不諱，便事后出于害怕受到刑事處罰，或由于被告人之間串供、同監犯人教唆等因素的影響，在庭審時編造謊言推翻原供。提出無罪、罪輕的辯解，干擾訴訟的正常進行。總之，公訴人應履行客觀中立義務，貫徹“疑罪從無”的原則，對等翻供不能一概視被告人對抗公訴、論罪態度不老實等，應從維護客觀公正和保障公訴正確性的角度出發，正確對待和處理翻供，并積極采取相應措施，以保障有罪的人及時受到追究，無罪的人盡快脫離訴訟，從而實現訴訟公正的價值目標。
　　
　　(二)《規定》賦予被告人及其辨方證據合法性調查程序啟動權，實則是將庭審翻供視為排斥非法證據的源起之一
　　《規定》將采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手段取得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視為非法言詞證據。《規定》對如何發現非法言詞證據也作了規定：一是法庭在對控辯雙方提供的證據存在疑問時可以依據職權主動調查核實，而不受當事人是否申請的限制：二是被告人及其辯方證據合法性調查程序啟動權，其中特別規定被告人有權在庭審階段提出其審前供述是非法取得的意見，提出排除申請時應當提供涉嫌非法取證的人員、時間、地點、方式和、內容等相關線索或者證據。《規定》實際上對被告人庭審翻供持相對寬容的態度，并將其視為排斥非法證據的源起之一。同時為限制其申訴權的濫用，防止造成司法資源浪費。更為防止被告人捏造或夸大事實，企圖消極翻供，逃避處罰而要求其履行必要的舉證說明義務。但《規定》還是將舉證責任主要分配給公訴人(也稱為控方)，對于審前供述是否非法取得的舉證責任由公訴人承擔，由控方針對被告人提出的意見及線索、證據反駁或者證明取證行為合法的責任。同時《規定》對于控方舉證責任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要求達到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否則承擔“敗訴”的法律后果，這實則與《刑事訴訟法》第162條規定有罪判決的標準是相等的，立法者力圖據此能起到很好的排除非法證據的效果。總體來看，《規定》在庭審階段還是相對側重于對這被告人人權的保障。因為被告人在刑事訴訟中處于被動的地位，其各種權利，如人身自由、個人隱私等都會受到國家追訴權的影響，如果國家追訴權不當行使如刑訊逼供等將會使其權利受到非法威脅，無罪之人可能會違心作出有罪供述，而其在庭審階段的被追訴地位使其難以作出無罪或罪輕的辯解，翻供有時會被法官和公訴人認為認罪態度不好，被告人擔心會被從重處罰，加之人身自由受到限制而多不敢翻供。而制定《規定》的目的就是為了約束取證行為，從而保障人權，因此對被告人的庭審翻供相較過去是寬容的，并將之作為排斥非法證據的源起之一，從而將侵犯被告人及其他當事人權利的非法方法所收集的證據排除在定案根據之外，以有效地阻止偵查人員的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行為。
　　
　　二、公訴應對被告人以刑訊逼供為由當庭啟動證據合法性調查程序的典型案例
　　
　　(一)典型案例
　　2010年4月20日，被告人唐某和朱某準備在晚上外出就餐。唐某對朱某說：“現在晚上燒烤店老有成幫的小混混酒后鬧事，咱倆也帶點家伙。回來晚了別在道上吃虧。”朱某說：“防著點好”。隨后，唐某從自己家中取來兩把尖刀，二人每人各攜帶一把。兩人于晚20：00時許來到某區一步行街南端某燒烤店。要一個烤羊腿和兩瓶白酒，邊吃邊喝。晚21：00被告人唐某和李某喝得大醉，此時唐某見到鄰桌一女孩王某漂亮，便乘酒興上去調戲，受到王某男友吳某制止。唐某大怒，隨即與吳某發生撕打，朱某也上前幫助唐某打吳。打斗中，唐某用刀扎了被害人的左腿一刀，與此同時朱某用刀扎吳某左手一刀，隨即兩人想逃。但被害人仍然不放手。朱某又繼續用刀扎吳某左手，先行逃走。被告人唐某見狀也欲逃離現場，被吳某抱住右腿，唐某便向吳的右腿扎了一刀，掙脫后逃離現場。吳某在追出燒烤店后失血倒地不起，后經醫院救治后脫險，但因重傷致殘。經公安機關刑偵技術部門鑒定被害人吳某系被他人用單面刃銳器刺傷左腿致殘，經法醫鑒定為重傷。此案在公安機關偵查階段偵查人員對唐某第一次訊問時其供述沒有用刀扎被害人，而在第二次訊問時供述了用刀扎被害人的左腿和右腿，嫌疑人朱某一直否認用刀扎腿部，僅供述扎了左手。而對唐某是否用刀扎了吳某及扎的何種部位，朱某以不是現場目擊為由而不予證實。在案件移送審查起訴后，嫌疑人唐某和朱某供述沒有再發生變化。7月6日此案進入一審，被告人唐某在法庭上當場翻供，辯解其沒有扎被害人左腿的致殘一刀，第二次供述是由刑訊逼供造成的。唐某提出。他被訊問的過程中存在非法取證行為，并向法庭提供了5月21日在某區看守所。偵查人員趙某在其脖子上掛了六塊重達30多斤的磁鐵長達數小時，以逼迫其作出供述的相關線索，同時提供了一個重要證據，即其在5月21日的筆錄末端“以上筆錄我看過和我說的一樣”后邊加了一個“?”經當庭查驗原筆錄確實如此。主審法官據此及被告人唐某和朱某在偵查和審判階段供述的某些矛盾之處等問題就此案中唐某部分言詞證據的合法性表示了疑問。面對庭審中出現的新線索與新證據涉及非法證據的定性及排除問題。公訴人當庭難以舉證，逐根據《規定》第7條第一款建議法庭延期審理，法庭同意了公訴人的建議。
　　法庭延期審理期間，公訴人針對被告人唐某翻供的辯解理由認真收集、審查、固定證據，重點是調取偵查人員是否對被告人唐某刑訊逼供方面證據，據以做出是否排除非法證據的處理。公訴人調取了唐某的《人監體檢表》和監控錄像，其中5月21日的監控錄像特別顯示唐某身體無外傷，說明其并沒有遭受過刑訊逼供，而其第二次供述筆錄也是在當天形成的。公訴人就此還向偵查人員趙某進行了取證，張某否認對唐某進行刑訊逼供，并提供了當時的現場錄音錄像為證。公訴人還再次提訊了朱某，就兩人當時的行為進行了核實。本案中唐某和朱某在與吳某對打時并沒注意對方用刀扎被害人的具體部位，只供述了自己的行為，如果存在朱某推卸責任，那么就應在供述筆錄中說“在現場的時候就看到唐某扎了被害人左腿”。但同案犯朱某一再否認自己直接見到唐某扎了被害人左腿。僅供述在兩個人分別逃離現場后，會合時“唐某告訴我他扎了那人的左腿”，證明朱某無推卸責任的可能，同時也間接地證明了唐某的第二次供述的真實性。最后就5月21日筆錄中的特殊標記問題。公訴人多次提訊唐某。并全程錄音錄像。唐某在多次訊問后承認自己說了假話，就自己做標記的動機回答：“我怕擔責任，我怕死”。本案中公訴人高度重視證明責任，通過補充偵查調取了新的證據。在7月14日第二次開庭審理此案時，公訴人當庭舉出了新證據，指出被告人唐某在訊問后被及時送往看守所，看守所對被告人唐某的體檢記錄并無任何異常，公訴人還提請法庭通知訊問人員出庭作證，偵查員趙某及另一名此案偵查員王某出庭作證，并出示原始訊問過程的錄音錄像，證明在訊問過程中并不存在非法取證情況。公訴人還出示了新調取的同案犯朱某的供述及被告人唐某故意在筆錄上作特殊標記的答話。公認人同時提請合議庭注意，在此案中被告人唐某本人每次供述的每一個犯罪舉動較詳細、自然，且因與朱某在現場所處位置不同、離開現場先后時間不同所供述內容有所不同，并不是沒有目睹現場經過的公安人員通過刑訊逼供，引供、誘供所能得出的。在后來的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階段，盡管被告人唐某及其辯護人還就部分證據的合法性問題在一些細節上與公訴人糾纏，但公訴人都以有力的證據反駁了被告人供述中的不實之處。法庭支持了公訴人的主張，確認了此案證據的合法性，最后對全案做出了有罪判決，被告人唐某以故意傷害罪被從重判處。
　　
　　(二)法理評析
　　就本案而言反映出檢察機關在法庭審查排除非法證據的程序中，即尊重被告人的證據合法性調查的啟動權和法院的質疑權，勇于承擔自身的舉證責任，積極參與到審查程序之中并充分舉證以保證合法證據能被法庭采信。又依法舉證。舉證不能時則及時調整起訴策略，正確處理非法證據排除問題。本案同時反映出證據的確實、充分并不單純意味著證據的數量方面的要求，更重要的是證據的證明力。而要提高證據的證據力，就需要公訴人真正理解《規定》的基本精神，在遇到被告人及其辯方以刑訊逼供為由啟動證據合法性調查程序時要依法妥善應對：一是積極爭取看守所的配合，及時調取被告人人所各項記錄。在實踐中公訴人可以到嫌疑人、被告人羈押的號所和監室找看守所相關人員如收押人員、管教人員、獄醫、同監號人犯等調查。詢問以證實嫌疑人、被告人出入監室被訊問前后的身體狀態。一般管理嚴格的看守所都有發現被刑訊致傷則拒絕收押的規定，即使收押進來管教人員也會及時發現，所以，這些證人證言對于被告人是否被刑訊致傷均有直接證明力。如果有傷，也存在被同監號人犯毆打致傷或被告人自殘可能，這些可能不排除，也不能得出有刑訊逼供的結論。同時調取羈押部門有關嫌疑人、被告人收押時的體檢表，通過書證、物證與人證之間的核實對照，以查證辦案單位是否存在刑訊逼供行為：二是公訴人要求偵查機關配合查證工作。公訴人可以對爭議中的偵查人員違法取證行為進行必要的調查，可以要求偵查機關提供必要的資料和證據，可以要求偵查人員克服作為國家司法干警的特權身份束縛和出庭抵觸情緒而勇于出庭作證，就證據的合法取得接受法庭質詢和調查。進而通過偵查人員當庭對被告人刑訊逼供抗辯細節上的否定答辯及對訊問過程的具體解釋，也有助于法庭建立不存在刑訊逼供情況的確信：三是在取證中大量使用技術手段固定證據。檢察機關不僅自己在提訊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時做到全程錄音錄像，還要積極說服偵查機關也要做到全程錄音錄像，規定任何人未經批準不得查閱、調取、復制或剪輯這些資料，如此，如果有偵查員、公訴人誘供或者逼供一目了然。被告人想在法庭上翻供也將十分困難。四是審查起訴中要通過閱卷、提訊等做好庭前準備工作。遇到庭審翻供則可有備而戰。如果被告人庭審中辯解遭到刑訊逼供，身上確有傷痕，所陳述的刑訊逼供手段與傷痕情況相符，而且在開庭前未反映過的，其翻供后的供述沒有發現疑點和矛盾，此辯解合乎邏輯具有較大的可信度。確實無法排除刑訊逼供的可能，這時公訴人應要求法庭延期審理。庭后進行調查核實，重點審查：翻供前作出的供述和辯解是否合乎情理；翻供的理由是否充足：是翻供的內容能否與其他證據相互印證，在其他證據不夠充分的情況下則判斷是否與客觀規律或者一般常識相符合。如最后查實偵查人員確實采取刑訊逼供手段獲取口供的，應將被告人供述以非法證據從控訴證據中予以排除，不予采信。
　　
　　責任編輯：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