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么多的精英投身公共管理,對社會來說是喜是憂?“考碗”,是否可以被稱為“知識改變命運”的一個翻版?如果要判斷這一點,可以利用社會學家關于身份性和獲得性這一對概念。公共服務的機構具有類似“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的性質?還是這個機構“鐵”到了把“兵”澆鑄成與營盤同生共死的程度,而把“考”本身具有的獲得性意義變成了身份性意義?
年輕人“到體制內去”,參加公務員考試,如今被稱之為“考碗”。據(jù)報載,2011年公務員考試有超過140萬人應試,錄取比例為87.5︰1。競爭最激烈的前6個職位,這一比例達到3000︰1以上。近年來,國家公務員崗位成為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搶奪的稀缺資源,其競爭之慘烈比高考、律考、出國留學似乎都要嚴重。
大學畢業(yè)或研究生畢業(yè)選擇報考國家各級政府的公務員,或者在其他單位工作一段時間之后選擇考公務員,這其實并不應該成為一種值得分析的“現(xiàn)象”。以往,這種選擇不過是以職業(yè)偏好來解釋的。那么,為什么這些個人的選擇值得我們關注?
選擇還是別無選擇
所謂選擇是在出現(xiàn)一種自由意志的情況下發(fā)生的。所謂自由意志就是存在兩種以上的可行方案,人們會根據(jù)自己的偏好和需要進行抉擇。我們通常所說的價值觀就是對什么是想要的,什么是值得的進行判斷的心理依據(jù)。然而,有一種情況比較特殊,即:出于生存的本能,人們對什么是想要的,什么是值得的幾乎無需判斷,因為,這種選擇是在無法選擇的處境中作出的,決策人沒有兩個以上的備選方案。這樣的不是選擇的選擇,社會心理學家稱之為“剝奪性選擇”。
然而,考公務員怎么會與“剝奪性選擇”劃等號呢?難道我們的大學長期進行的精英教育,僅僅是為國家各級政府的公務員選拔準備的嗎?那些昔日誘人的外企、私企,那些可以保證平實生活的普通職業(yè),那些可以繼續(xù)深造的學位教育,那些可能學以致用的專業(yè)崗位,都不再成為當今年輕人的選擇之一了嗎?為什么公務員作為眾多職業(yè)中的一種職業(yè)具有了排他性,讓自身獨領風騷,讓年輕人趨之若鶩呢?
也許是年輕人缺乏對自身的了解以及良好的職業(yè)指導。我們知道,職業(yè)選擇是非常帶有個人偏好、特質、環(huán)境條件的一件事情,是個人知己知彼考量之后的決定。因此,心理學家、人力資源專家往往根據(jù)個人的性格特征和能力特征來編制一些測量篩選的工具,讓個人對自己更加了解,從而有助于提高選擇的正確性。同時,人力資源選拔則根據(jù)崗位需求對所需對象進行評估、鑒別,從而選擇出最適用的人選。如果有少量報考者不了解自己是否適應公務員崗位,還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在報考國家各級公務員這件事情上,有數(shù)以百萬計的年輕人,愿意花費巨大精力參與這樣一場競爭。他們真的自覺是這些崗位的不二人選嗎?
也許是年輕人不再愿意承受創(chuàng)業(yè)之苦,不再甘愿冒風險,他們可能更加求穩(wěn)定,或者更愿意一步登天?應該看到,物質主義的價值觀,求穩(wěn)的人生觀,都可以解釋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的一部分原因。但是,這背后的原因更可能在于,通過創(chuàng)業(yè),通過承擔風險來得到尊嚴、得到體面、得到平安的“知識改變命運”、“勞動致富”、“高風險高報償”的邏輯似乎在公務員以外的行業(yè)里不那么容易運行了。
于是,有比以往更多的人看好公務員這個職業(yè)。那么,他們?yōu)槭裁礇]有可以退而求其次的其他選擇,而落到了“剝奪性選擇”的境地呢?
公=國=官=鐵
國家各級政府的公務員,顧名思義,是完成社會公共服務的工作人員。公共服務可以為全體社會成員提供安全和秩序、合作和發(fā)展。因此,以國家這一全體人民認同的共同體的名義,提供這樣的服務,是政府工作人員這一職業(yè)的基本任務。這是一個社會必不可少的自我管理的職業(yè)。從事這一職業(yè)的人,應該具有良好的教育程度、管理才能、高尚情操以及健康身體。于是,保障這樣的一個精英群體得到相應的高收入和高聲望,從而達到職業(yè)的穩(wěn)定性是必要的,無可非議。
但是,當我們看到社會階層研究的成果,就會發(fā)現(xiàn)上述結論的背景正在出現(xiàn)變化,使得公務員變成了“鐵飯碗”的代名詞。
首先,近年來整個社會階層結構的整體形態(tài)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改變。最簡單的概括就是社會學家使用的“斷裂”這個判斷。社會斷裂的后果是兩方面的極化現(xiàn)象:一方面,高位階層擁有更多、更廣泛的權力,甚至達到跨界壟斷的程度,成為同時占有大量政治、經(jīng)濟、文化資源的群體。另一方面,低位階層迅速一致化。在資源的占有方面處于越來越劣勢的地位。而過去處于承上啟下位置的中間層不見了,自然也就失去了不同資源占有者相互制衡、相互置換、也相互依存的那種格局。這就是人們日常所說的“兩極分化”,或者用財富的占有來表示的“貧富分化”。有社會學研究顯示,社會結構的形態(tài),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金字塔”型,也不同于西方發(fā)達國家以中產階級為主要社會階層的“洋蔥頭”形、“橄欖”形或“棗核”形,而是變成了“倒丁字”形(向上流動的管道極為狹窄,上下層次距離拉大),甚至是“呂字”形(社會兩極化兩個大的部分相互疏離、斷裂)。
其次,從大學生就業(yè)難、創(chuàng)業(yè)成功率低、蟻族、購房難、工作壓力大、被迫晚戀晚婚晚育等出現(xiàn)在年輕人群體中的普遍現(xiàn)象來看,大部分年輕人作為整個社會中下位階層,其生存空間受到嚴重擠壓,這就迫使他們形成向上流動的強烈動機。很多社會態(tài)度調查的結果都顯示,年輕人感到前景灰暗,沒有美好的明天。無論怎樣苦干、堅持,小兩口都不可能在工作20年后在城市里獲得一個“蝸居”,更不要談從懷孕、生產、親子班、幼兒園、小學、中學到大學的一系列巨額負擔了。他們成為“房奴”、“車奴”、“孩奴”……,不僅如此,由于花光了兩個家庭的所有積蓄,他們還面臨沉重的家族發(fā)展負擔和為長輩養(yǎng)老的負擔。社會心理學家很早就看到,如果個人不愿意生活在自己所屬的群體或階層中,他將不再認同自己所在的群體或階層,想辦法向上流動。在20年前甚至五六年前,我們會看到這種彌散在社會中的強烈動機,釋放在“年輕人,下海去”,“年輕人,考研去”,“年輕人,出國去”,“年輕人,當村官去”,“年輕人,北漂去”……之中。總之,去那些充滿風險和挑戰(zhàn)的前沿打拼,抓住機會。現(xiàn)在,曙光只有一線,那就是“考碗”。“考碗”也是“考穩(wěn)”,“考碗”也是“考保障”、“考舒適”、“考前途”。
最后,如果社會層級間有許多可供流動的管道,那么也不會把大批的人集中在一根橫跨兩界的獨木橋面前。以往人們在下海、創(chuàng)業(yè)、考研等多種選擇中所形成的差別,反映出風險、努力、資金投入等的不同給人的不同回報,這種回報給人帶來繼續(xù)奮斗的獎勵和強化。這是因為,這種回報當中包含著社會運行的基本邏輯,這些邏輯體現(xiàn)在民諺中,就是“一份耕耘一份收獲”、“不怕慢,就怕站”、“蒼天不負有心人”等等。而現(xiàn)在,僅僅住房一項,就把人分成有房戶和無房戶兩類,形成兩重天的生活。所有的努力都不能形成社會地位的細致區(qū)分,不能形成生活方式上的細致區(qū)分,甚至不能形成尊嚴和體面的細致區(qū)分。這樣的社會資源分配的斷裂邏輯,復制出看不見的、第二種形式的城與鄉(xiāng)的差別,“鐵”與“泥”的差別。沒有可以拼出的其他天地,只剩下“到體制內去”。而且,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還是為數(shù)不多的公開和開放的可行之路,沒有理由不為之背水一戰(zhàn)。
這種公務員概念表征的悄然變化,使公務員之“公”蘊含了利益和地位的意味,而且這樣的利益和地位的含義又包含著一種決絕的排他性。“公”等同于“國”的時候,出現(xiàn)的是國家與個人之間的關系,而到了“國”等于“官”之后,就出現(xiàn)了“官”與“民”的關系了,這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巨大的權力距離,再到“官”等于“鐵”的時候,官與民出現(xiàn)了很大的無法溝通的資源占有的沖突。這樣的一種現(xiàn)象,與“蟻族”等現(xiàn)象相同,并不應該從個人的選擇偏好、風險承受力來評價,而是應該看到考碗族被迫作出的剝奪性選擇背后的社會斷裂程度已經(jīng)非常驚人。
身份性還是獲得性
有這么多的精英投身公共管理,對社會來說是喜是憂?考碗,是否可以被稱為“知識改變命運”的一個翻版?如果要判斷這一點,可以利用社會學家關于身份性和獲得性這一對概念。身份性即通過身份就可以隨之帶來的東西,獲得性則是要通過努力和各種改變才能取得的東西。公共服務的機構具有類似“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的性質?還是這個機構“鐵”到了把“兵”澆鑄成與營盤同生共死的程度,而把“考”本身具有的獲得性意義就變成了身份性意義?
如果公務員的身份性意義壓倒了獲得性意義,那么,進入公務員崗位,求公共服務方面的成就的成分或動機,就會被求高福利、高保障、高權力、高聲望這一保障性身份的成分或動機所替代。那么,當公務員不再是一個崗位,而是一種權力身份的時候,我們期望千里挑一的精英有怎樣的工作業(yè)績,不就是很清楚了嗎?
考碗族的出現(xiàn),既然是“剝奪性選擇”,是“公”概念中包含了各種保障的“鐵”的表征流行在社會意識中,并且以一個高社會地位的身份在向低層社會地位的人招手使然,那么,這樣的現(xiàn)象應該是不正常的。唯有整個社會形成良性的秩序,真正提供多元的、可流動的職業(yè)和地位選擇,“公”概念中包含了“公共”、“公平”、“契約”、“服務”這樣的表征,并且被社會所恪守和推崇,考公務員才會成為正常的人才選拔,政府各級機關才會成為有志于公共服務的精英為社會提供聰明才智、自我實現(xiàn)的崗位。(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