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民企發展的國家政策,既要認識到家庭主義價值共識存在的長期性,也可以因勢利導,逐步解除家庭主義共識下父代的后顧之憂,還可以充分運用家庭主義的特質,把促進民企發展作為中國經濟發展的主導性方向。
民企發展政策應充分把握中國社會的基本價值共識
經過30年的發展,民營企業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也已形成了廣泛的共識,即民營經濟對中國經濟的發展做出了貢獻。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回避兩個事實:第一,中國民營企業的平均利潤規模依然很小,500家民企的利潤比不過2家國企;第二,中國民營企業的能力依然很弱,80%的民企集中在勞動力密集型行業。
有人用民企的社會功能為民企的低效率和小規模做辯護,力量是蒼白的。社會功能固然是企業責任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更加重要的仍然是效率。理論上,在給定條件下,任何企業都存在效率問題。如果給定的條件始終處在變化之中,效率更成為了一個永久的話題。給定的條件,包括了傳統和文化、法律制度、情境性制度如市場調節等不同層次的制度體系。
從經驗觀察來看,任何給定的條件都不是確定的條件,都是變化中的條件。沒有不變的制度,只有變化速率不同的制度。在給定條件中,情境性的制度變化是最快的,是用來應對環境變化的制度體系,也是管理手段與組織效率之間張力的主要來源;法律制度變化的速率次之,一個穩定的社會,這個層次的制度變化亦慢,也是維系社會保持穩定的主要制度體系;傳統和文化是變化最慢的,也是最高層次的制度。
后兩類制度的變化之所以緩慢,不是制度本身不能快變,而是因為他們的變化,除了涉及效率以外,還涉及另一個與效率之間有可能存在矛盾的標準,就是社會的價值共識。對效率的共識,是通過市場機制來檢驗的;而對價值的共識,則是通過社會機制來檢驗的。關于民企現有的討論,主要集中在效率共識方面,忽視了價值共識意義以及其對效率共識的影響。
為鼓勵民企做大做強,中央政府乃至地方各級政府可以說是不遺余力。2005年中央政府出臺了鼓勵民企的36條,2010年又出臺了36條。老36條出臺5年,我們沒有看到民企格局的根本性轉變,從新36條來看,我們也不期待在未來一段時間內會出現新的改變。
這是因為,政策中把民企發展的問題更多地歸結在“錢”上;而不是“人”。“錢”是效率共識的要素,而“人”則是價值共識的要素。民企真正的問題在“人”不在“錢”。民企的發展困境在于家庭主義傳統和文化下,父輩對子代未來的擔憂,使得成功民企掌門人不愿意在做大做強中失去自己掌控的機會,進而讓子代在沒有公平制度保障的條件下重蹈自己創業艱難的覆轍。
家族企業為什么長不大
中國現有的民企,絕大多數bd7ad61867912e964b20cc09862a98ae68478560a2cd8a376b3c7400c168be57是家族企業。如此,對民企的各種討論也多集中在了對家族企業的討論上。基本觀點有二:第一,家庭或家族企業自有其局限性,根本不可能發展為大型現代公司制企業;第二,華人家族企業的局限性使其不可能發展為大型現代公司制企業。
大量的研究表明,家庭或家族企業并非華人社會的特別現象,以家庭為單位的企業或依靠家族成員管理的企業幾乎是所有社會的都存在的現象,用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說法(其實也是多數研究家族企業的學者的共識),幾乎所有的西方公司一開始都是家庭企業,甚而家族企業。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日本的三菱、住友,美國的福特、美孚等也是如此。
問題是,這些企業在后來的發展中,不少都成功轉型成為了現代公司制企業,有的還成為了世界上聲名顯赫的大集團,如福特汽車、美孚石油、三星、現代、松下、三菱、住友等等;并不是說家族企業就不能成長為現代大型企業。所以,說家族企業有其固有的劣根性而不能向非家族企業轉型,是站不住腳的。
瑞丁(Gordon Redding)、福山以及其他一些學者試圖證明,華人家族企業長不大的原因正如其在中小企業領域的成功一樣,淵源于中國文化。他們的解釋是,中華文化的基本特征是威權主義和父權主義,也就是說,在華人社會里,人人都希望擁有“父權”,因此,人人都是“寧為雞首,不為鳳尾”,人人都樂意選擇家庭小企業的組織形式,并希望通過企業之間的關系來解決復雜的社會分工問題。福山更強調,在華人文化中,更重要的是存在著與大型企業集團組織不兼容的信任危機,那就是,由歷史上的小農財產繼承制度所建構的內部信任機制。
在傳統的小農社會中,財產向后代的傳遞所秉承的是共分原則,外人的加入便意味著對小家庭內部利益的威脅。由此,在華人家族中,便形成了只相信自己和自己的血親關系、對家族以外的人都極不信任的傳統。對外人缺乏信任,使得與他人組成集團的行為變得異常困難。
中國仍然是一個家庭主義的社會
需要強調的是,如果要理解民企發展之痛,必須要認識中國社會的基本價值共識。在企業組織中,任何管理制度如果脫離了社會文化和傳統,就會失靈。今天的中國社會,人們到底有著怎樣的價值共識呢?我們可以看看由北京大學設計和執行的“中國家庭動態跟蹤調查”2010年全國調查結果中的一部分。
我們對16周歲及以上的成年人詢問了一組共9道涉及基本價值共識的問題,人們對問題重要性的排序如下:
從上述結果可以判斷,中國社會仍然是一個家庭主義的社會,即個體的價值是體現在家庭中,既不在個體層次,也不在社會層次。這既是中國的傳統,也是中國的現實。盡管傳宗接代的觀念已經不再最強,但家庭的和睦美滿依然是人們追求的最主要人生價值。家庭美滿和睦的根本意義則在于培養子女、位育配偶,個人的樂趣則處在上述兩個目標之后。甚至可以認為,實現上述兩個目標才是個人獲得的樂趣所在。
家庭主義關注的焦點是后代的成就
在詢問基本價值觀的同時,我們也詢問了一組共7道成就觀的問題。調查獲得的結果與上述價值觀的結果之間具有極強的互證性。對陳述表示同意的排序如下:
從排序中可知,絕大多數成年人把“努力”看作是成功最重要的個人因素,把教育作為成功最重要的社會渠道,把家庭當作是成功的支持條件,并認為有錢與有關系是不同的,在這些因素中,錢是最不重要的。
如果把上述兩組測量的結果結合起來分析,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價值共識,即個體生命的意義在于有一個和睦美滿的家庭,而家庭的首要意義在于培養孩子努力向上的人格,提供給孩子良好的受教育條件,為孩子鋪墊通向成功的社會關系;其次才是個體的樂趣和個體的社會意義,如不讓人討厭之類,甚至個體的成就感都不甚重要。
家庭主義在社會層面更加關注后代獲得的機會
為了后代的成就,家庭主義者不僅希望通過自己和家人的努力為后代營造一個和睦的家庭環境,而且希望后代處在能持續發展的環境中,只要不是居于壟斷地位,總是希望后代能有一個公平的社會環境。在我們的調查中進一步詢問一組共7道涉及成就的影響因素的問題,3萬多受訪者對7種陳述表示同意的排序如下:
上述排序,一方面再次佐證了上面的判斷,即人們認為只有努力工作,才能獲得成就;只要有才干,就不會被埋沒;并且認為個人的才干需要家庭的支持,特別是家庭關系延展開來的社會關系的支持;與此同時,人們也強烈認為,和諧的人際關系,不是靠以效率共識為目標的管理來實現的,而是靠以價值共識為前提的公平競爭來達成的。換句話說,人們對子女“不放心”之處在于他們所處的環境是否公平。
面對家庭主義的基本特征為民企發展創造機會
無論是舊36條還是新36條,都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了讓民企獲得投資上,而沒有關注到投資如何能轉化為效率和發展,甚至默認了只要有投資就會有發展,忽視了投資也是人在運用的,忽視了由人所形成的社會基本價值共識對民企管理和效率的影響。
事實上,中國社會并不缺乏資金來源,高額的年末儲蓄余額就足以說明問題。換個角度來看就會發現,一面是實實在在的高額家庭儲蓄找不到投資機會,另一面則看似大量民企無法獲得資金。如果從家庭主義視野來觀察,高額的家庭儲蓄與大量民企的投資不足只是同一價值共識的兩種表象而已,前者為真實表象,后者為虛假表象,即不是以家族企業為主體的民企找不到投資,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尋找投資來擴大進行再生產的動力。這是因為,每一個企業主都明白,如果企業做大,勢必要引入所謂的現代管理模式,一如福特、三菱等企業的現代轉型。而類似這些早期家族企業的現代轉型已經為他們提供了明確的前車之鑒。
那就是,在企業的發展壯大中,創業者不得不削弱甚至完全放棄對企業的控制權,這對于面對極強不確定性的家庭后代而言,則可能是災難性的,即由父代努力獲得財富無法轉化為讓后代獲得發展的機會,這是家庭主義價值共識完全不能接受的。
為了保障家庭和諧的基本條件和后代獲得成就的基本環境,父代可以不惜血本把本來可以用于擴大再生產的資金或資本用來建立家庭的社會關系網絡,用大量金錢為后代提供獲得優秀教育的機會,也可以把資產轉移到他們認為有保障的國外,就是不愿意擴大再生產。實際上,不僅民企家如此,不斷增加的“裸官”又何嘗不是沿用了同樣的家庭主義邏輯?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到了家庭主義的本質特性。
因此,針對民企發展的國家政策,既要認識到家庭Og45hi8GJ/bof1w/kZ2LmA==主義價值共識存在的長期性,也可以因勢利導,逐步解除家庭主義共識下父代的后顧之憂,還可以充分運用家庭主義的特質,把促進民企發展作為中國經濟發展的主導性方向。
第一,把家庭主義針對后代的部分責任從家庭中接管過來,為子代的成長與成就獲得,構建公平競爭的社會環境,如公平教育尤其是獲得高等教育機會的公平教育制度、健康保障制度等。既有的研究結果不斷證明,獲得高等教育是獲得中高層社會經濟地位的保障性條件。解決子女獲得高等教育的機會問題,既解決了父代的基本擔憂,也可使大量流入國外教育機構的資金成為企業發展的可能資金來源。
第二,開放基層社會組織的發展空間,讓民企主既面對市場與政府,更面對社會,并因此在社會層面逐步建立或形成比家庭或家族更加廣泛和復雜的社會關系網絡。在沒有社會性支持組織的環境下,政府成為了民企獲得社會支持和經濟支持唯一的“靠山”,如此也使得民企的家庭與政府之間的關系沒有任何緩沖和替代。民企面對的任何問題都成為了政府的問題,家庭面對的問題亦如此。重拾中國社會的傳統,即在家庭或民企與政府之間建立由廣大社會組織形成的緩沖與支持力量,既可以形成對民企發展的廣泛支持力量,也可以成為家庭主義價值共識發揮積極影響和作用的平臺;由此,使得民企的發展多維化和多元化。
第三,充分發揮民企的草根性和靈活性優勢,鼓勵民企在技術應用和技術創新的方向上發展。以家族企業為主的民企將會是中國經濟發展中長期存在的現象,事實上,世界上的主要經濟體,從企業數量和空間覆蓋面而言,民企始終是主體。中國民企的問題不在于數量和覆蓋面,而在于企業的技術層級還管理層級。如果我們檢視一下西方家族企業、甚至日本、韓國家族企業轉型的歷史和過程,就會發現,這些企業的轉型,除了家族事業傳承的代際關系以外,企業的屬性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我們最常提到的福特、美孚、住友等都是發生在機器工業的升級階段(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至60年代),并都處于規模效益突出的制造業領域,如汽車、石油、化工。其轉型的特點也都是由勞動密集型轉向資本密集型,技術在企業的轉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但更重要還是資本和對由資本擴張所產生的管理。福特如此、三菱也如此。因此,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是不是家族企業或民企,而在于企業所處的技術層級是不是處在技術擴散的上升拐點期。正是在這個問題上,國家政策才可以積極發揮作用,即充分鼓勵民企在技術應用和技術創新上發展。
第四,管理創新將是一個水到渠成的過程。當技術和知識密集程度越來越成為企業靈魂的時候,不懂技術和不知道管理技術的管理者是無法管理企業的,提升管理能力和管理層級就變成了家族企業內生的、自然的需求,在這個節點上,由國家政策倡導提升管理,也就順應了民企發展的大潮流。如此,在與家庭主義價值共識同構的條件下,民企也得到了健康的發展。
第五,把發展豐富的企業層級作為中國經濟發展的主導方向。在中國這樣人口眾多、人口受教育程度如此差異化、地區間和城鄉間經濟發展如此具有互補性的國家,把大企業作為發展的主導方向只會把大量的人口排斥在經濟發展的潮流之外。堅持以民企為主導,適度發展中等規模的企業,保持國有大企業的優勢,才是順應國情的有效制度安排,才是適應家庭主義價值共識的國家政策導向。(作者為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