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明星咖啡館三樓,真的碰見了周夢蝶。
招牌的藍長袍,身形削瘦,微聳的天蓋,默默坐在角落卡座。那時候我們一大幫子人,臺灣的大陸的研究生們,彼此推推搡搡,自疑是否打擾了詩人的清興。倒水端點心的阿姨說:“去呀,他可喜歡跟人說話了。去去去,不要緊。”最后一個本籍河南的上海女孩豪氣地說:“哎,我來!”就上前以河南話向周夢蝶攀談了起來,然后才招招手叫我們過去。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談話內容似乎不怎么牽涉到詩,只記得夢公一面說話,一面扯整著頸子上的圍巾,近乎無意識,打個結,再松開,又打了個結……而他正說著的是回河南老家去,竟剛好趕上了大兒子病重去世,一趟返家探親理應是溫暖旅程,卻變成了生死的灰色夢境。涉及長久的分離與人寰中的難題,這都不是我們能夠置喙的。
歷來談到周夢蝶的詩,總是談到佛、禪意、雪與火、俗世懷抱與超脫的辯證。但是,在這些仿佛空靈而又沉重的氣息背后,是詩人也作為上世紀四十年代后半葉國共內戰、大批流徙遷臺的從軍青年人,那種消沉無望的集體氣氛下的一分子。浸浴于壓抑的時代風,詩人摸索著屬于自身氣性的一種語言,一種纏繞而又慈憫的格調,這是性格使然,也是另一種大時代下的反響。在石室與鐵屋中,他感受的不一定是苦悶禁閉,更多的是心上縹緲的那一縷一絲……
于是在他的詩中,處處可見那對于情的識覺?!队匈洝氛f:“我的心忍不住要掛牽你”,《上了鎖的一夜》說“不,用不著掛牽有沒有人掛牽你/你沒有親人,雖然寂寞偶爾也一來訪問你”,而《托缽者》則寫著“紫丁香和紫苜蓿念珠似的/到處牽掛著你”——“牽掛”,是一朵花的搖動嫣然,一件久遠的小事情的余威,動心不忍性,情意是雨的毛線團,黏在時間纖維上。牽掛,是袖口殘留的微潮,信件折痕的破綻。
感于多情,而又極力要與之并存,乃至再上一層,以情為悟的資靠、憑借。在情中而有悟,而非割舍情。一九八O年三月周夢蝶《致高去帆》信就說:“‘雪’,似亦可歸入先天性絕癥之一種。頂上雪,superyouthair(染發精之一種)猶能改之;心頭雪,則非兼具胭脂淚、水云情、松柏操與頂門眼者不能改也。”他不只強調德操與識見,還得有“胭脂淚、水云情”,這是賈寶玉同情同理的眼神。
讀周夢蝶幾本詩集,仿佛讀《紅樓夢》賈寶玉數次有了悟契機,而又未悟。以寶玉的天分,也不能頓悟,而是漸悟的,惟經歷過多次的生離、錯過的死別,那些人間不可避免之命運,把曾有的青春歡欣反襯得只是黑井剎那的微光——而人生本質,莫非也就是不斷下墜的黑井本身?所以詩人問了,《川端橋夜坐》寫道:“什么是我?/什么是差別,我與這橋下的浮沫?”甚至他問:“說命運是色盲,辨不清方向的紅綠/誰是智者?能以袈裟封火山的巖漿”(《四月》)他知道披上袈裟,底下仍有巖漿??墒侵軌舻娭兴非蟮?,果然是成為純智之人嗎?對于寫詩之人來說,從情到悟,從惑到智,那歷程里有顛沛的真魂,即是詩意棲居之所在。
《走在雨中》一詩曾說,“許久不曾有這份渴望了/雨和街衢和燈影和行色和無聊/仍和舊時一樣/——是我畏懼著歡樂”,因為歡樂必有沉落的時刻,因為有歡樂的記憶,銘刻于身心,才有渴望。這渴望可以蟄伏,不可以消除。可是生命如此寂寥,只身來臺的周夢蝶,在軍隊里、在街頭的攤販里,都似乎是那么格格不入的一個。他讀經,學佛,不畏冷淡與艱難,一如他寫詩,默默,堅定,琢磨那骨肉,緩慢里竟也累積了幾卷帙。他這樣區分:“詩是感情,佛是觀點”,二者之間理應相反,卻在他詩中相成。把二者綰合在一起的,或許正是周夢蝶自己在一九六五年四月《致羅璧》信中贊揚的“天真與癡情”——人的性情中“最可愛也最可哀”者,而這當然也是賈寶玉的特質。多年以來體會、斟酌,六世達賴詩人倉央加措的徘徊:“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變成了周夢蝶多年來讀《紅樓夢》的感觸,糾葛的缺憾,奇異的圓滿。他的袈裟下埋藏著茶花,可是并不阻擋清水般的凝視,又令人想起“情僧”蘇曼殊的話:“一切有情,都無掛礙”。
除了詩,周夢蝶一生寫了許多信。從結集成書者來看,或勸人以愛,或勸人以寬懷,或表達情境、心性,多么好看!例如一九七四年六月周夢蝶《致王穗華》信件末段寫:“謝謝你的關注!我很好。十四年了,在這兒。陽光的香味。塵埃的香味。風雨晦冥的香味。排骨,油煙,杏仁牛奶,鐵觀音和菊花的香味。……有時候,仿佛永恒就在我對面,懶洋洋地坐著;世界昨天才呱呱墜地,我是振翅欲飛的第一只蝴蝶?!蹦菢屿o美的姿態和目光。一九七六年四月《致鄭至慧》信中說:“看到一球嫩芽;如果不能‘同時’看到整個絢爛的春天,及其凋萎與再生——這人,充其極,只能算他有半只眼?!币娢⒅∮^大,輕盈者以有限設想無限,沉重甚至提心醒肺,飛躍性的神思與思維的砝碼,這是不只求美,還求風骨與懷抱的文學家本事。
?。ㄟx自臺灣《INK印刻文學生活志》2011年3月號)
·本輯編輯 游錦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