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讀者:
在我首次接到你的來信之后不久,便開始下雨了。
窗外冰冷的雨水靜靜地敲打在屋檐上,沿著窗框的凹陷處緩緩漫流。我開始想象自己是一名攝影師,鎮日躲在暗房里,試圖把一格格失焦的回憶定影成膠卷。座落在冷郁的山林中,我的木屋像是被漂洗的膠卷一般沐浴進迷蒙的雨景,如同一座在無邊無際的汪洋中緩緩沉落的島嶼。而那雨幕似乎便交織在汪洋之上;落下蜿蜒的速度也仿佛創造了些許莫名的節奏,像是有人在耳邊持續地低聲絮叨。
軟軟細細的調子。像是X的聲音。
那天下午,X首次來到我位于山間的小屋。進門的時候,外面的雨絲隨同冷風飄進小屋的客廳,打濕了門廊前的地板與沙發旁的置物柜。她掛好大衣,收了那把早已被風吹得格格作響的雨傘,看著我,笑了。
“怎么好像我來,你卻不怎么歡迎似的?”
我聳聳肩:“不會啊,怎么這么說呢?”
“因為看你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啊。”
我搖頭未置可否。X是出版社的文學叢書編輯,而我則是他們的作者之一。她和我的私交相當不錯,自從我搬來這棟座落于山坡地上的獨幢木屋之后,她總是每隔一段時日便為我帶來一些近期的報紙與文學雜志,還特地為我搜集了許多關于我作品的評論。她來看我,我應當是相當高興的。但不知為什么,一看到她被雨水打濕了的臉面和發角,還看到她靜靜滴著水的大衣,我便沒來由地嫌惡起來,甚至怨恨起她為什么偏偏要挑在下雨的時候來看我。小屋的主要建材是柳安木,除了怕火之外便是怕潮。連續陰雨的日子一久,我便常常得趴在地上仔細處理長了淡淡霉斑的地板。
“怎么,還真的不太高興啊?”她換了副認真的神情。
“不是。你別想太多。”
“唉,你又來了,老是懶得說話。”她的神態又恢復輕松的樣子,像是了然于胸,又像是司空見慣;接著便站起身來,像個售屋小姐般巡視起我的居處來。
“嗯,這邊窗戶視野很不錯嘛!唉呀,你看你看,屋頂上的牽牛花也不修剪一下,玻璃都快被蓋住一半了。還有啊,你把門牌拔掉了對不對?剛剛進來的時候就沒看到,害我在這附近繞了老半天,找都找不到……”
“不需要嘛!”我無奈地跟著她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這附近又沒有其他人家,你是本來就找不到這里,跟有沒有門牌沒關系啊……”
“你真是莫名其妙!”她白了我一眼,“掛個門牌有什么關系?我不看,別人也要看啊!郵差送信來怎么辦?他找不到這里,你不就收不到信了?有門牌,至少也讓人知道有你這么個人住在這里啊……”
“信收不到就算了,反正我也懶得去看。”
“你哦,真是……哎……對了,你看,跟你說過多少次,衣服晾干了就要折好,不要像這樣隨便亂堆,會皺得一塌糊涂的……”她翻了翻我扔在櫥柜旁的衣物,順手拿起兩件襯衫折了起來。我站在她身旁,聽著窗外淅瀝的雨聲和她的低聲絮叨,不禁沒來由地恍惚起來,仿佛這一切雜物瑣事都與我毫無相干。我不過是如同往常一般,獨自坐在窗前諦聽著屋內凝滯的寂靜與屋外微寒的雨水罷了。
而我惟一在意的,也不過是我能否順利收到你的信而已,親愛的讀者。
其實我似乎也毋需為此事憂慮擔心。我始終都收得到你的信的,不是嗎?郵差根本找不到這里,我知道。你的信上既沒有郵戳,也沒有郵票,甚至沒有任何經過郵局處理的記號;但每天清晨,當我醒來,走到門前打開信箱時,我總是會看到你的信,令我熟悉而安心的筆記,靜靜地躺在那兒,仿佛本來便是信箱的一部分。
你都是自己送信的,對吧?在夜半時分悄悄地來,在黎明之前悄悄地走。不知道你在黑暗中、在黎明前微白的天色下所看到的我的小屋,是什么樣子?
那天,X在一陣繁瑣的絮叨之后突然沉默,緩緩走回客廳,一聲不響地把廳前落地窗的窗簾拉開。她轉過身,背對著色調陰冷的迷蒙景致,仿佛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看見她背光的臉上有一種與方才的熱切完全相反的冷然。她纖瘦的身形沐浴在射透玻璃的淡白色天光中,幾乎和清水般透亮的背景融為一體,仿佛逆光的角度并未降低她軀體的亮度。我猛然一驚,便也止住了原本跟著緩慢移動的腳步。
“你老了。”她嘴角牽起一絲微笑。
我回過神來,也禮貌性地笑了笑:“對啊。”
“不考慮些別的事嗎?”她的神情恢復了最初的熱切,恰恰是一種不多不少的關心。
我告訴她,當一個人還需要時間思考些更重要的問題時,大概也沒有時間考慮什么其他的事了吧。她又笑了笑,沒再多說什么。我曾經考慮要開口詢問她,因為我一直想知道自己的小屋在這樣微雨的天氣里,從山腰間看起來究竟是什么樣子。但最后終究沒開口。我想,或許我真如X所說一般,愈來愈懶得開口說話了吧。若是人的個性和情調可以用顏色來歸類的話,從我認識她開始,她便一直給我一種實實在在的、厚重的顏色的感覺,像是一件緊裹在身上的冬衣。而那天,站在落地窗前刺眼的天光里,我訝異于此時的她仿佛脫下了一身密實的鱗片或羽毛,顏色褪至幾近透明,身形融進背后的天幕,而輪廓卻又清楚分明。
親愛的讀者,你能夠體會這樣魔魅的情景嗎?X走后兩三天,雨仍舊持續不斷地下著,但雨勢卻變小了。我每天所做的事,便是不斷地思索X那天在落地窗前突然變換顏色的身影,以及閱讀你的來信而已。
門前有一小方種了沙漠玫瑰的花圃。連日來的陰雨使得那塊原本便十分松軟的沙地仿佛成了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沙漠玫瑰原本肥厚的葉片也腫脹如湖泊中成群的藻類,猶如一瓣瓣行將爆裂的空間。
而我的世界在你的國度中似乎也幾近爆裂了吧?時間因著你的存在而被實實在在地分割成兩部分,各自緩慢流動。每日清晨,當我睜眼瞥見斗室中自窗簾的縫隙里如發亮的體液般微微滲漏的天光,我便清楚地察覺那一刻的時間自我將醒未醒的腦海之中逸散而出,仿佛在無人的山間從棱線與巖塊的缺口緩慢灑落的霧。我起身拉開窗簾,清新的天色便仿佛溶解了些許你的氣味。走到門前打開信箱,一次次地展讀你的來信,便又感覺文字如同屋檐下一線緩緩流動的水,自火烤般斑駁的紙面緩緩浮現。
那是你的文字。我似乎是在封閉的環境中尋求一點清淡的天光,與外界交換一點殘存的脆弱精神,讓這般些許與外界相關的情緒自蒸餾瓶中被萃取,而后慢慢滴漏而出。
也像是一盞緩慢流逝又持續存在的時光。仿佛在我閱讀著你的來信時,時光化身成為自窗沿蜿蜒而下的雨水,在蒙上了一層薄霧的窗面上畫下一道道曲折的流紋,乍看之下似乎靜止,但卻持續不斷地悄悄改變著曲線的弧度。我知道,惟有當我感知著你的文字、你的思想、你的姿態、你將焦黃色的紙張涂抹上一片片象形的語言時,我方才能夠確實覺察到時光的存在。
那是小屋里的清晨。拉開窗簾的時候,我隔著玻璃與外界交換情緒,得以不需借由燈光而看見你的文字。
然而,時至黃昏,天色漸暗,庭階前幾株宮粉羊蹄甲便略微傾斜了枝干,蔓生的蕭索姿態在淡黃色的天幕下凝定入畫。那時,拉上窗簾,我便無從得見你的文字。我將你寫就的長信堆進抽屜;夜晚,便在昏黃的燈光底下進行自己的書寫。
親愛的讀者,我無可自拔地沉迷于這樣截然不同于以往的切裂形式,仿佛眾多原本界線模糊的時間版圖都因著傾斜角度的差異而分別墜落,漸行漸遠了。
小屋的東邊是一道薄薄的擋土墻,總在連續的陰雨之后便開始滲水。那次X來時,便曾一再地警告我,要我小心那道看起來確實并不牢固的水泥墻。
“現在這種地方很危險啊!”她提高了音調,見我沒什么反應,便又繼續說道:“尤其你這里只是一幢簡簡單單的木屋,地基穩不穩都不知道呢。你得多加小心,不要什么事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還是過兩天先搬到另外的地方去住一陣子?我看這樣好了,我幫你到南城的舊社區附近找間便宜點的套房或小公寓,找到了你就趕快搬過去,不要老是窩在這種不太安全的地方,會讓人擔心的……”
我信任她,并且我也總是無法拒絕她的好意。之于我,閱讀她便如同閱讀著她為我帶來的一篇篇文評。我看得出來她對我是有著一些不同于一般朋友的特殊感情,但我卻總是無力于應付這樣的狀況。我所能做的,便是寫好委托書,連同自己的印章、信用卡和身份證等零零碎碎的證件一并交給她,滿足她為我尋覓新居的成就感與親密感。
過了兩天,雨便又下大了。你知道嗎?每天早晨,當我拉開窗簾迎進潮味一天重過一天的朗朗天光,我便感覺你似乎也隨著這樣的濕氣跨進屋內。我仿佛可以感覺得到你精神的實體化為一股迷茫的煙霧,創造了另一種更真實的時間,淡淡地彌漫在周圍。我感知你的方式便如同感知漫天飛舞的雨滴,雖然,我仍舊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形式。
漫天飛舞的雨滴猶如碎裂的沙漏般恍恍然跌進小屋四周泥濘不堪的深溝,冰冷的水流漫成了一整片沉靜的海。我的小屋仿佛被看不見的海岸系上了一條單調的弦線,被雨滴敲響成一座孤絕的島。我持續地閱讀你,猶如行走于黑夜里河口單薄的橋板,聆聽著身旁黑暗而神秘的巨大海潮,通往的未知混沌未明,卻又無法清楚看見身后的景色。
那些往事的顏色。如你所說,一些沒有清楚輪廓的,觸及與L相關連的,往事的顏色。
在那些顏色里沒有雨聲。記憶仿佛在寂靜中緩緩運行的長鏡頭,穿越在滿天陽光灑落的樹林中。我和L走過那條長滿了馬纓丹的小徑,時間如陽光般和煦地流動,像是搖晃著光影的微風。是的,那是在消失的時間之流里模糊再現的旅程,糾結了彼此相互黏合的愛欲,把生命未定的塑料燒成一朵朵如繁花般脆弱而美麗的薄膜。薄膜外的世界對我而言仿佛是一種無盡的虛空,卻在樹林里與歷史和現實徹底膠合的空氣底下暗暗發光,讓我能在無形的知覺中朦朧看見。
是的,只是朦朧看見。親愛的讀者,那是我透過你所召喚的一些記事,埋藏在霧面的鏡中,像是穿透了扭曲甚或靜止的時間,在鏡中看到自己稚嫩天真的容顏,模糊,卻滲透著些仿佛后來才帶上的顏色。鏡中的我和L只是在乎著那一面曾經彼此緊密包覆的薄膜,卻未曾清楚意識到在自然里緩緩擴散四處的、淡淡的馬纓丹氣味。
于是,不久之后,天氣便不再那樣晴朗了。偶爾悄悄滲入的除了雨聲之外,還有些許帶著馬纓丹花瓣顏色的淡淡潮氣。我們的肌膚開始在彼此的體溫中感受寒涼,像是在與這迅速萎落的季節相互滲透。而我們仍舊拖著已然狼狽不堪的軀體,固執地穿梭在雨季的景致之中,任林間濕潤而尖銳的枝椏刮傷那一層脆弱的薄膜,期待著發自體內的熱源能夠膨脹出干燥空間的厚度。
然而,天氣卻愈來愈陰濕了。
氣溫下降的那些時候,我輕撫過她寒涼的唇,指尖卻黏膩一如碰觸著死去多時的冰涼蛇尸。我伴著那樣冷入骨髓的溫度,獨處于我孕育著純粹情緒的孤絕島嶼,靜靜地站在世界里一個更荒僻的位置,感覺像是在黑暗中緊守一絲僅存的光亮,期望那樣的光亮能夠照亮那一整片包圍著島嶼的廣漠汪洋。
在這樣的追憶之后,我已然沒有意愿與力氣去拉開窗簾了。伴隨著未見減緩的雨勢,長年失修的窗框開始滲漏雨水和天光。我從儲藏室找來一臺積滿了灰塵的除濕機,運轉吃力的馬達震動著身軀轟隆作響,仿佛一雙滿布著皺紋的雙手,用盡了力氣試圖擰干一條沾滿了淚水的床單,而淚水卻總是飽滿地滲進密實的纖維,頑強地化身為雙手承載的重量。
讀者,親愛的讀者,你能告訴我外面的雨勢嗎?自從我不再開窗,不再拉開窗簾,我便看不見外面或幽暗或明亮的天色了。
或者,你認為我根本不需要去注意?
除了不再打開窗簾之外,我也幾乎每隔數天才開一次門。我未曾瞥見那似乎從未停歇的雨勢。關于氣候的溫暖或潮寒,我所僅知的,便只是除濕機運轉時,水滴擊落水面的節奏與速度罷了。然而,老舊的馬達卻似乎對彌漫四處的濕氣力有未逮,連沙漏里的沙粒都在濕氣的襲擊下凝結成塊了。我同樣在每日暗晦的白晝里閱讀你的來信,卻不再在看完之后將它鎖進抽屜。于是,每個同樣聆聽著雨聲的夜晚,當我書寫著那些似乎獨屬于自己的文字時,我便能夠看見一些你的文字,就生長在手邊,像在被雨滴淋濕的斑駁紅墻前看見一些怵目驚心的字條。
是的,如你所說,或許我們生來便無從逃躲一些必然存在的“精神上的傾斜”。是以我們即使并不感覺孤寂難耐,卻也無法完全無所慨嘆或怨懟。人性有脆弱的缺口,埋藏著脆弱的欲望,或許我們真的一生無從享有平衡而飽滿的精神。但,與其將這樣的弱點稱為“精神上的傾斜”,我卻寧愿稱之為“矛盾的切裂”。一種持續在已然注定斷滅的形式之中渴望愈合,卻又無從容忍完全愈合的切裂。而最令我感到困惑的是,之于我們,彼此之間的切裂究竟存在著什么樣的形貌?展讀著你每日沾濕了露水或雨水的來信,我感覺我們仿佛一對在久遠之前曾經相互連結的漂流島嶼,在時間的流動中被莫名的板塊力量強行撕裂。當我在作品之中暢談著關于繁殖與情愛的孤獨與再生時,我便持續地接到你這樣從不間斷的來信。我仔細審視著自己在億萬年前與你撕裂的邊緣,仿佛看見你我之間那些大致吻合的缺口,卻仍舊在人性歷史的轉動之中遺落了一些細碎的陸塊。
也遺落了些完整。
我已然漸漸習于在進行著自己的書寫時,你的文字的存在;也已然漸漸不限于在天光籠罩的白晝里閱讀你了。我想,我終究是有了一些改變在時間上的切裂的跡象了。然而,我卻也同時不由自主地擔憂著這些切裂形式的絕滅。于是我變本加厲地緊閉門戶,像是要鎖住一些自己也無從全然意識的身體與精神。
然而,親愛的讀者,你是否愿意告訴我,我在你的信里所讀到的,是否便是最真實的、你對我作品的解讀、歸類與定義?我可以將它視為你對我作品的評論嗎?
X又來了一趟。這回她給我帶來了幾張照片,都是些她在南城看過的幾幢公寓和套房的室內景觀。她把一整本的照片攤在我面前,開始詳細地向我解釋:這張是在一棟二十年舊公寓的四樓,雙拼的,采光不錯;這張是八年左右的新房子,大概九坪大的套房,不過每一樓有七間,好像多了點……
我感覺自己愈來愈無法和她進行正常的對話。不單是因為覺得她身上的材質又恢復了原來一身密密實實的色彩。我想,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自己吧。我似乎感覺只要開口說話,仿佛就會在她面前永無止境地說下去,停不下來似的。而她似乎也察覺到這一點,不再像以前那般不厭其煩地噓寒問暖了。她來的時候,除了談些必要溝通的瑣事之外,大半的時間我們沉默,像是在觀賞著一幅多日未見的風景。而今天,只是為了這些屋子,她稍稍多了些話,我們便幾乎吵起來。其實是自己太沒耐心,我都知道。只是于我而言,這每一張照片看來并沒有多大的分別,不過是些空間罷了。她要我趕快離開這里,并且再次警告我地層滑動的危險。唉,我怎么會不知道呢?除濕機持續不斷地滴滿一槽又一槽的水,屋外擋土墻上的滲水也似乎沒停過。然而,我并不在意這些。
親愛的讀者,你都知道的,不是嗎?我最在意的,就只是希望能夠每天接到你的信罷了。但是,閱讀著這些帶有評論意味的隨筆抒懷,我又真得到了些什么嗎?
我喜愛時時閱讀著它們。即便當中對我過去的作品存在著些許批評與建議,我仍舊感覺得到你的善意與你的誠懇。這和那些X為我帶來的文評并不相同。然而,我仍舊無法完全理解自己對它們依賴的形貌。
這些文字仿佛支撐著我在靜寂的夜里吞吐出一頁又一頁自然而未經修飾的言語,猶如散落了一地,被剪去了串線的珍珠。每當黑夜降臨,那如山嵐般消散的天光自室內的一景一物中慢慢褪去,我在未曾間斷的雨聲中掀開窗簾的一角,窺視著一片漆黑的世界。屋里的景物將自身映照上一小方霧白的窗玻璃,我仿佛只能看見自己。
或許你是對的,親愛的讀者。你說自外援引而來的愛情定義無法將人拖離孤寂之中;而每當黑夜降臨,我的小屋便再次成為在微光里日漸沉寂的島嶼。是的,照見島嶼的孤絕,需要的是獨立于島嶼之外、自身心境的切裂,像是一種懸吊在夜空中的冰冷視角。真正內化的材質無從援引,惟有獨立的荒寒才是可能得見的座標。
而我獨立于島嶼之外的荒寒,又和你有著什么樣的區別呢?
彼此貼近,絞纏無分。仿佛如此真正疏離的荒寒長成你。像是剪斷沙漠玫瑰肥厚的葉片,看著滿溢的水分靜靜灑落,滴滴灌溉枯黃的種子凝成新生的植株,在旱季和雨季的交替輪回中擁抱一種同生共滅的宿命。
照見孤絕的島嶼,需要的是自身難以完全切裂的冷清。而你,是一字一句獨立于我精神實體之外的援引。然而,親愛的讀者,如你所說,自外而來的援引是否真能將人拖離孤寂之中?
就像從前,我毫無顧忌地使用著我另一個豐沃的靈與L相愛,而荒寒卻依舊存在于靈之外的體內。那究竟是不是全部的我?我不知道。透過形式上的切裂,我在沙漏里沙粒敲擊玻璃的空洞聲響之中翻譯著一頁頁記載著我和L之間眾多歷史和血肉的文件,將它們譯入我豐盈而意義純粹的荒寒。文件在那樣純粹的冷然中被裝進貼上了標示的無數玻璃瓶,陳列在記憶真實意義的架上。事件惟有存在于那樣的境地才會發生意義,才會被我們用心靈的眼睛清楚看見,不是嗎?然而,不在荒寒中的我,是我嗎?存在于荒寒之內的我,是我嗎?或者,荒寒與不荒寒的都不是我?真誠熾烈的時候,火焰將情緒燒進原應獨立的荒寒,像是將多彩的釉料燒進陶瓷的內里,連空蕩的荒寒都成了情緒了。
而那樣的我,究竟是不是我?
玻璃瓶里的事物任時間流逝,裝滿了由歷史和血肉發酵而來的酒汁。或許我有一天終將會把所有貼了標示的玻璃瓶砸得粉碎,憑著一股沖動將酒汁點燃,任憑火焰將荒僻寒冷的酒窖一同吞沒。而那樣的一股沖動,卻仍舊是來源未明。親愛的讀者,這些問題,你愿意為我解答嗎 ?
過了幾天,X又來了。那是她惟一的一次,在夜里來。
那時,我剛剛吃完以一杯果汁和一片鮪魚醬土司做成的晚餐,順手便將小屋里的燈光全部熄滅。黑暗似乎使得環境顯得特別寂靜,除了一如往常敲落在窗玻璃和屋檐上的雨聲之外,幾乎聽不到其他的聲音。水聲滴瀝沉入靜寂,仿佛和諧地自屋內自然生出,甚至和鐘面指針的走動融合為一,像是從地板和墻壁上木質的氣孔中緩慢呼氣。
一束夜光自窗簾的縫隙射入。窗外傳來被雨聲掩蓋著的輕聲窸窣。仿佛有光影在緩慢地移動著。我緊張起來,像是在荒原里諦聽著冷冽的芽頭沉沉地爆破種皮的聲音。恐懼暗暗擺蕩,如黑夜的浪潮拍打著島的礁岸。
過了好一會兒,屋外才響起X叫門的聲音。我松了一口氣,拉開大門,便看見X又如同往常一般,一身濕透地站在那兒。
“剛剛在外面干嘛?害我窮緊張了一陣,還以為是誰來了呢。”
“真是的,怎么老下雨,下到現在還沒停……”
她一面嘀咕著,一面手忙腳亂地把帽子放到柜子上,再脫了大衣,掛在椅子的靠背上:“先放這里可以吧?抱歉,外頭雨下得好大,撐了傘也沒用,衣服照濕不誤……”
我把她的大衣從椅背上拿起來,甩了甩水,再把它放回原位:“這樣應該好些了吧,比較不會那么濕。對了,你剛剛到底在外面干嘛?嚇死我了。”
“才要說呢,你啊,硬是不肯搬走,你知道嗎?我剛剛看了一下,屋子外面的窗框跟壁邊靠近地面的部分,那些木材都快被雨水泡爛了。再這樣下去,這里遲早會不能住人的。而且啊,老是住在這樣潮濕的屋子里也很不健康啊……”
我聳聳肩:“不是請你給我多帶一臺除濕機來嗎?”由于除濕機老舊,我懷疑它的去濕效果可能不太好,再說,在這種特殊的環境,一臺恐怕也不大夠用。于是,X上次過來的時候,我便托她給我帶一臺新的來。
“對不起哦,因為還要走一大段路,而且又一直下雨,還要拿傘很不方便,就沒帶了。”她歉然笑笑,“可是話說回來,我還是覺得你趕快搬走比較好。別說下雨了,即使是沒下雨,這里的氣候本來就是這樣,何況老早就跟你說了,住這里很危險的……”
我打斷她的話:“沒帶算了,沒什么關系的。”
“嗯。對了,我還給你帶了別的東西來哦……”她興沖沖地繼續說,“你看!”她從提袋里拿出了一個裝滿了清水的塑膠袋,里面游著兩尾小金魚。
“啊?”我嚇了一跳,狐疑地瞪著她,一時不能理解她的舉動。
“如何?很可愛吧?”她被雨水沾濕了的臉龐漾滿笑意,愉快地將手中的塑膠袋轉來轉去,仿佛十分得意。“帶它們來給你做伴嘛!不然都沒人陪,有時候也會很可怕吧?很好養,隨便找個容器就可以了。我還幫你買了一罐魚飼料哦!”
“好啊!”我仿佛也被她的情緒所感染,竟一時覺得輕松起來。“也好,不會很麻煩吧?”
“不會啊,你只要記得每天換水就行了。還有這些……”她將游著金魚的塑膠袋放在一旁,繼續從提袋里掏東西:“這兩本是雜志,里面有兩篇新的評論,還有,這一疊是本來刊在報上的,都是對你作品的評論,我幫你重新打好字了,你拿去看……唉呀!糟糕,怎么會這樣?”
一整疊的打字稿,大概是沾濕了雨水,有一部分的墨跡都整個模糊掉了。
“還好啦,都還勉強看得見嘛!”我翻了翻那疊稿件,安慰她。
“是嗎?那就好。”她仿佛從極端緊張的狀態里掉回輕松的情境,松了一口氣。我不明白何以她將這些文字看得這樣重要。于我而言,她所帶來的這些評論,我通常只是漫不經心地隨意翻看,看完了便將它們扔在一邊了。
X走后,我將那疊被水氣浸得濕軟的稿件推到窗前,拉開一小方窗簾,讓天光照亮。
親愛的讀者,你知道嗎?屋里已經愈來愈潮,我不禁開始擔心,終究有一天,你信上的筆墨也會被濕氣模糊掉了。
濕氣使文字模糊。我直覺地認為那樣模糊的文字該是來自遙遠的城市,讓油墨猶如腐爛的落葉,被山間的陰雨沖濕。然而,親愛的讀者,你的文字又是來自哪里呢?我一直試圖揣想你所在的情境:是座落于山下的城市,還是和我一樣冷郁的山林?甚或兩者皆非 ?
X帶來的那些評論,我一直都沒有強烈的意愿仔細閱讀。獨自一人的時候,光是想起和X之間的對話,便沒來由地心驚肉跳。我很高興她來,但還是一樣不大喜歡和她說話,甚至變本加厲地抗拒溝通。我想,除了你的信件之外,或許我已然對文字或語言愈來愈反感了。
那是文明嗎?我想是的。但我的荒寒卻仍舊只是一種獨立于這山林之外的切裂,無關乎所謂的文明與原始,亦無關乎所謂的思維與本能。
水槽里的金魚在我用儲存的一些干燥花草為它們布置的人造叢林中游來游去。荒謬的時代里,連蠻荒都可能是文明的產物。對可愛的魚兒來說不知道有沒有差別。看著它們,我稍稍感到時間走動的聲音;它們或許也都和我一樣,在半凝滯的時間里看著生命的缺口度日吧。
“我清楚地感知自己這個生命體仍在欠缺著,我不知道什么東西才能滿足自身;我眼睜睜地注視著自己的身體,無法遺忘地重復生命的記憶;我看著生命的缺口度日。”這是你寫的。
是啊。無論我如何擁抱那堅持獨立于文明和野蠻之外,以石質雕塑而成的朗朗荒寒,命運終究是以更為剛硬的材質在敲擊著缺口。山間的雨依舊毫不在乎地下,在屋里將敲擊的節奏貼上時間本身。那樣的節奏或許無關乎文明或野蠻,但與我自身捍衛的荒寒卻更無關。如同和L的旅程行至最后,當共有的世界被自身體內所膨脹的壓力撐破,思緒流向外界,膜層卻迅速萎縮;我感到清楚的痛,也看見眾多歷歷如繪的形象,然而離開自身遁入荒原,其中真實明白的切裂卻難以阻絕痛苦。我在荒寒里將事件拼湊成形,記憶卻在意識里化身為一瓶瓶貼了“毒藥”標簽的液體;重新檢視,竟連荒寒都成了情緒,失控地跨越了切裂的鴻溝,和外界產生了莫名的聯系。豈止自外援引而來的愛情定義無法將人拖離孤寂,即便能夠自身切裂而援引,只要身體還在呼吸飲水吃食,劇烈的腥味便似乎終究會如體液般侵入毫無防御能力的體內,帶著痛楚的病毒灌流全身,像是身處于城市之中,那一盞盞永不熄滅處處流泄的燈火。
那是世界的存在,不是嗎?在世界的璀璨燈火包圍下,我常想象他人獨有的荒寒;是不是多數的荒寒都和我所認知的“獨立性質”相去不遠呢?我的荒寒在逸出于城市與山林的冷僻空間穩定存在,而他人的荒寒是否亦是如此?當情緒來臨,真誠熾烈,連荒寒的穩定與獨立都被翻譯,然而,沒有目標的譯文會落向哪個未知的空間?鏡頭切進白茫茫的濃霧,仿佛在電影《霧中風景》里,那只斷了食指的石雕大手,茫然未有指向,在波濤里踩盡遲滯與破碎的步伐。我完整獨立的荒寒難道不是源頭,終究無法獨生獨滅?未明的荒寒再生出荒寒,空間之外又有空間,其間收藏的譯文展現著不同的形式,甚至擁有著無以計數、彼此互異的語言?
猶如我和L最終的世界。關于愛與孤獨的文本,我們將它閱覽,而后丟入本身早已不知所措的荒寒,讓情緒與混亂恣意爬梳自己的生命內里,再也無從負責。
然而,親愛的讀者,在你和X的心中,又存在著如何深刻的荒寒呢?我在小屋中閱讀著日益模糊的文字,傳達的意義卻依舊荒蕪。我仿佛看見你舒展在信紙上的墨跡和X為我帶來的一整疊評論文稿,在我夜里幽邃的意識之中模糊一片,長成一簇簇黑色的霉斑,靜靜地浮凸在壁上,讓我再也分不清。
親愛的讀者,你能告訴我嗎?當我習于緊閉門戶,我便能親密接觸你的文字,并且成功地抵御屋里不斷滲漏的雨水和天光;但為何當我透過你再次召喚了一些關于孤寂與情愛的記憶之后,當我能夠真正觸摸那些確實曾經存在的事件之后,你的信和那些X為我帶來的評論之間,便似乎消失了界線?我是否需要再重新檢視一遍這樣的過程?過去,當我擁有完整的荒寒,當我自足地生活在山林間的小屋這期間,雨水卻如同世界一般無聲無息地滲進來;時序緩緩走向永恒,枯寂的大地由秋入冬,我的體溫卻跟著一層層剝落,仿佛壁板上龜裂的透明漆。
于是,在時過數天之后,一直令人擔心的事終究是發生了。
半夜里,我在惶惶不安的睡夢中被傾塌的轟然巨響驚醒。小屋傾斜了半邊,如同我失去平衡的精神。靠東的玻璃窗都被震垮,壁板也被壓裂,廚房的半邊被灌進了大堆土石。深夜的雨聲隨著月光敲擊著小屋的地板,緩緩地匯集成流動的水紋,四處竄生。
我連忙通知X開車來接我。小屋里較低的地方已經開始積水,慢慢地涌過陳列的家具。我獨自站在寒冷的室外,舉目盡是無邊的黑暗,直到天光大亮,一半傾斜的小屋已被泥漿和雨水毀去。
我坐在駕駛座旁,和X行駛在清晨的山路上。我轉頭望向她緊皺著眉頭卻又神情舒緩的側臉,訝異地發現,自己仿佛再次看到了她首次造訪小屋的那天,靜定地站在落地窗前透明透亮的身姿。回望山間小屋,那熟悉的顏色和樣式早已隱沒在連綿的山巒之中;猙獰的巖塊猶如一只巨大的獸,迅速地吞噬了被晨霧掩去的部分。遠方的棱線上點綴著幾點黯淡的星光,疲乏地閃爍著令人恍惚的亮度。時序近冬,呼吸著冰冷帶潮的空氣,我似乎再次感覺到一種陌生已久的、時間的活潑流動。路旁艷白色的芒花稀疏落盡,接續的生命沉入死寂。我仿佛感覺自己正朝向永恒行去,漸漸遺落了我早已混亂不堪的荒寒。車窗的前方是山下朦朧中的盆地,完整而沒有缺口;那凝重的氣息不斷經由透明的車窗射透進來,猶如海浪般一波波地腐蝕著孤島的礁岸。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只被撬開了的酒瓶,只能持續不斷地吸噬著外界的空氣,卻看到瓶里的自己一寸寸地向外揮發而去。
親愛的讀者,你還能和我說話嗎?你還能和我溝通嗎?你能否試著告訴我,遺落荒寒的我是否存在一種自足的可能?我或許確實喜歡回憶往事,但在瓶內的體液逸散殆盡之后,我應當是無法再次在體內尋得荒寒的遺跡或顏色了吧?我原本認定你的信件和X為我所帶來的諸多評論是截然不同的,然而,之于抵抗傾斜的困境,它們卻依舊無效。晨霧掩映之間,山下的光暈星點模糊,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隨著不再凝滯的時間輕盈起來。若是下山的道路可以被稱為歸途,那么或許,在這樣流動的時間之中,在這樣一個獨居于山間的雨季之后,我們終將歸返虛無。
親愛的讀者,我荒寒的小屋已然逝去,如同一個以薄膜圈圍而成的、巨大的肥皂泡。在可見的未來,它將連同屋里那傾斜的魚缸、長滿霉斑的壁紙、沙粒凝結成塊的沙漏,以及一大疊一大疊你的來信和諸多關于我作品的評論文字一同沉入地里,沒入荒野的林間。那原來是惟一吸附在我軀殼之中的遙遙荒寒。秋末冬初,季節走向永恒的迷霧,我自體內遺落了它,而我正在下山的路上,面對的是清晨剛剛蘇醒的城市。我新生的語言將被置放于什么樣的領域?是文明還是野蠻?是思維抑或本能?不,都不是。我不信任文明或是思維,亦不信任野蠻或是本能。或許我根本不是小說的作者,而你,也不是小說的讀者,不是那位經常給我來信的讀者。所有的讀者來函,所有曾在清晨時分出現在我信箱中的信件,不過都是我自行寫就、自行置放的。你不過是我所創造的角色,你不過是另一個我,一個為著自己的作品寫作隨筆、感想與評論的我。然而,真實的我也并非在信件中所描述的,曾經寫了那些作品的我。我根本不是那些小說的作者。只因我清楚地意識到,當我原本晶瑩存在的荒寒已死,當我的生命文本不再被那樣的荒寒所評論,真實的我便能夠穩定地步向永恒,再無任何存在于生命中的缺口,再無任何存在于精神上的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