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與朋友們聊天,為文學的“雅俗”而爭得臉紅耳赤之際,我常常想到李贄——這個明代的異端思想家和杰出的文學批評家,而他的故居更時常與我兒時的記憶摻雜在一起。
差不多整整六年的時間,我每天都背著書包走過李贄的故居。說來難以相信,這個明代的大思想家住過的房子歷經歲月滄桑還能保留到現代。少不更事時,自然不知李贄為何許人,那“故居”是一個消防隊的“總部”。小學生總是好奇,更崇拜英雄,救火當然是很壯烈的,所以時常趴在門縫前或隔著柵欄往里“偷窺”,什么也沒有,只掛著一排消防隊員的帽子,還有那窄窄的天井邊,放著一堆整齊的滅火器之類的東西;那門面小得可憐,天井也只配養花種草,消防車開不進去。我們會覺得很納悶,但不敢懷疑:“消防重地,閑人勿進”!
忽然看見那古舊的房子外面釘上一塊木牌,上寫:“市文物保護單位——李贄故居”,小伙伴們都不識得“贄”字,好奇地就去問老師怎么念。老師雖懂得讀那個字,卻不知李贄是何方神圣;又再去看那塊牌子,才知道他還有“第二個名字”叫“李卓吾”。大家興趣大減,只是仍然每天從故居前來回走過,李贄的名字也從此印入了腦海。在市井櫛比鱗次的民居中,李卓吾的故居靜靜地固守于一隅,任時光匆匆流過,那閩南式的單門獨院的小屋在風雨滄桑中并沒有傾圮。
人生如寄,在飄泊異鄉多年之后,每返故里,我常常會不自覺地去尋那條老街,風景依舊,只是覺得房子更加古舊。朋友會為我打開“李贄故居”的大門,這所房子依然是那樣熟悉,只是現在再也不是“消防隊”的駐地,作為真正的“故居”而受到保護,成了一處新的名勝。
我會穿過那個小小的天井,仰看那毗鄰的樓房之間的一塊藍天。腦際中驀然閃過他的詩句:“十萬楞嚴萬古心,春風是處有知音。”會想起他的“童心說”:“夫童心者,真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庇谑牵瑫r間和空間都恍惚凝固了在我的視野里。
這個叛逆的“真心者”,在憂讒畏譏、倍受凌辱之后被投進大獄。在異鄉的囹圄中自刎而死之際,他可否想起他的故鄉,又可否記起這所風雨舊居?在假道學盛行的社會里,每個思想者都被視作“瘋子”和危險者,更何況這個以離經叛道而聞名天下的思想家。
在這一方小小的天井里,李贄曾經吟書沉思,他就是從這間斗室走向中原大地的?!皽亓昀钭课帷边@個響亮的名字也同這老房子難舍難分。溫陵,溫陵,那條老街上的李贄故居,留住了多少無盡的故事。
在東瀛求學時,我才了解到,日本的人文科學研究者對李贄十分尊崇。在一本發黃的雜志中,我讀到一篇文章,記載了二十年代一批日本漢學家去中國尋找李卓吾的墓塋之事。當他們在古通州的郊野中找到李贄之墓時,但見墓園毀壞,墓碑斷裂,于是出資請村民為之修葺,還拍照留念,如此說來,李贄之墓在七十年前尚存,而今日或復已不可尋?
從他的故居想到了他的歸宿之地,形骸不存,而他的思想卻活在文字之中,袁中道的《李溫陵傳》乃是其行狀之詳載。江山代有才人出,李贄作為晚明泰州學派中的代表人物脫穎而出,似乎也是應運而生。在程朱理學統治思想界數百年之后,王陽明心學出來挑戰其獨尊的地位。萬歷年間是明王朝走向衰敗前的一段較有亮色的時期。對僵化教條的反抗就是追求個人情感的自由和真實。當通俗文化與板起面孔說教的舊理學、假道學公開對壘時,李卓吾就和公安派中的袁氏三兄弟一起為小說、戲曲大聲喝彩。
公安派倡性靈小品,鄙視復古主義。而李贄則以評點小說、推崇流露真情實意的戲曲而聞名士林,其“童心說”對晚明的文人和文學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力。卓吾雖出身儒門,卻常以佛弟子自居。因而與另一位佛教高僧達觀真可同被道學家視為“狂禪”,雙雙下獄,死于縲紲之中。
回眸歷史,晚明社會中最有才華的人幾乎都屬于或傾向、或同情、或呼應李卓吾他們這一側的陣營。且不說袁宏道三兄弟、大戲劇家湯顯祖,后來的大藝術家徐文長、作家李開先等等,無不與之同聲相求,同氣相投,可以說李贄的思想得到了求新思想者的同情和認同,那個時代也是思想潛流活躍于民間的時代。
對晚明士林影響最巨的宗教可以說是禪宗,上述的達觀真可倡“直心說”,正與李贄的“童心說”遙相呼應,佛禪為之推波助瀾,因而也廣受歡迎。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曾記有另一名僧雪浪洪恩,“性挑達,不拘細行……遂有摩登伽鳩羅什之謗?!钡斔鶇窃揭粠?,“士女如狂,受戒禮拜者,摩肩接踵。城郭為之罷市?!边@個“花和尚”竟有如此之名人效應,已經跡近今天青春少艾們的“偶像崇拜”了,統治者不得不防“民心”之不古了。
所以,衛道者們只有“擒賊先擒王”,先拿李贄和達觀來開刀,卓吾老人難逃道學家的斧鉞,也是可以想見的。但歷史是最好的判官,李卓吾名垂青史,假道學皆成糞土?!靶M惑人心”是羅織罪名,離經叛道才是李贄的真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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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輯責編 楊際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