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年輕時寫作獲獎,到今日如此認真地寫小說,你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歷程與寫作階段?
答:將近二十年沒有寫過一篇小說,這對一個曾經(jīng)做過文學(xué)夢的人來說,的確是不可思議的過錯。我把精力最旺盛的歲月投注在商場,以至于大家都把我忘了,我這個人幾乎已在文壇徹底消失。但是我也不會對這個過錯感到后悔,生命歷程不單只有從商或從文這么兩極化。不過坦白說,摸過文字的人都能體會,生活再怎么多樣,到后來還是僅有文學(xué)讓他魂縈夢系。現(xiàn)在我就是回頭來補修學(xué)分的,到了中年還記得從脫離太遠的地方匆匆趕回來,這種感覺還不錯。
問:小說這門工藝,對你的意義是什么?
答:你提到小說的工藝,剛好替我搭了下臺階。其實我從事的建筑業(yè),本質(zhì)上就是一門小說化的龐大工程。小說框架再怎么虛構(gòu)都離不開真實的線條。一棟建筑物從平地誕生之前,我首先要面對的不外就是營造一種無中生有的張力,誰來買這樣、那樣的房子?瞬息變幻的市場里,什么時間蓋什么樣的房子?一支比例尺經(jīng)由虛構(gòu)所主導(dǎo)出來的格局,是否合乎需求者,或者創(chuàng)造者本身所要的價值?
小說與建筑,前者如履薄冰,情境的書寫成為探險者的天堂;后者則常因為玩得過火,很多人都跌落地獄。9·21地震之夜,臺中很多建商朋友的建筑物應(yīng)聲而倒,那時我才深深體會到,小說的虛構(gòu)遠比鋼筋水泥要強悍多了。
問:你曾經(jīng)遭歹徒綁架,幸得安全而出,今日,你怎么看待和思考這件事?
答:我花了半年多的時間努力消除恐懼,直到做噩夢的頻率慢慢停止。但很奇怪,我竟然沒有恨過他們,即使那四個家伙把我銬在后座,把我的肩背壓平,以便他們當成臨時餐桌,在車上吃著路邊買來的盒飯。
一個人生命中突然無故消失掉一天一夜,而且從半夜到天亮被帶往何處永遠都想不起來,坦白說比重度昏迷還慘,因為當時是在絕對的清醒中一分一秒面對死亡。
如果小說已被稱為一種技藝,我順便在這里證實,我能從一副手銬和四把槍中脫困回來,靠的便是這個東西。他們過度使用恐嚇,像淋汽油、放火燒車、押往虎頭山制造汽車墜崖的意外事故等等,充分顯示出施暴者自己處在“反應(yīng)快而不正確”的慌亂中,他們的急切與害怕,反倒使我冷靜下來。為了救我自己,我被迫決定扮演施暴合伙人,開口向他們要煙。雖然馬上換來一陣拳打腳踢,但十分鐘后,他們終于把點燃的香煙塞到我嘴里。天亮之前我又試了一次,除了香煙還要求一瓶飲料。這一次他們不再毒打。我的嘴里同時塞著一根煙和一根吸管(兩只手一直被銬綁在后面),一根實心,一根中空,吸到的滋味只能說是欲哭無淚。
他們并沒有主動釋放我,但我?guī)缀踉诖蟀雸龅臅r間內(nèi)主導(dǎo)著他們的情緒和思維。
我身高一七二,體重不到六十,像一團棉花飄出了暴風圈。人性再怎么卑劣都能挽救,寫小說時我著重的便是這種救贖的力量。
問:現(xiàn)在的生活與寫作,你最滿足于什么?
答:我打領(lǐng)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平靜最富有,空虛很滿足。
問:居住于臺中市區(qū)、南投山間兩地,你在什么狀況下寫作?
答:南投的山莊是在被綁架后慢慢建造起來的。那件事發(fā)生后,我被迫在溫哥華的親戚家試住一宿,然后在第二天晚上刻意挑了一家加拿大最古老的飯店過夜,為的是體驗自己是否適應(yīng)那么美好的地方。沒想到第三天的夜晚,我是在回臺灣的飛機上度過的。
溪釣是我最長久的嗜好,我的最佳紀錄是二十八厘米長的大苦花,可惜最近兩年一直沒有再超越。寫作是在釣不到魚的時候偶然進行。我曾經(jīng)效法烏拉圭最出色的短篇小說家奧拉西歐·基羅加坐在屋宅前的廣場寫作,特別釘制了一張長條木桌,對著四面青山。可惜常常一個句子都寫不出來。夕陽落山后,鳥糞掉在空白稿紙上。
問:你的作品常彌漫一種孤獨的氣息。孤獨的滋味如何?
答:我無意營造那種氛圍。姑且說孤獨是一種氣質(zhì),不過就是隨著作者而自然流露,久而久之形成文字風格。我一直想寫的是人的共同困境,同時也自我要求隨時保有一副悲憫胸懷。故事講完,但情境還在延伸。很多朋友談到我的孤獨,所指涉的可能就在這里吧。
問:這一年來,你寫了不少篇小說,你有什么寫作上的企圖?
答:也許我應(yīng)該干脆向你誠實招來,我確實就是一個“講究孤獨”的人。我在中部蓋很多房子,并沒有賺到很多錢,但你可以隨便問一個臺中市的同業(yè),聽到的評價絕對不會離譜。建筑高峰最風光的時候,我沒有變換過嘴臉;后來一大堆人從高峰摔到谷底的時候,我仍然像一棵雜木插在崖邊靜靜地活著。在這個行業(yè)里我以神秘聞名。
我從十七歲就開始向往躋身文學(xué)界,果然也因為個性的緣故至今幾乎未曾留下過任何聲音。一方面當然因為停筆多年,再來大約就是我一直保持著對文學(xué)的相當傳統(tǒng)的敬畏。如同我堅持自己不是個生意人,我也從來不敢以作家自居。不露面于任何文藝聚會,不參加演講座談,得過兩大報的小說獎還是朋友去幫我領(lǐng)獎的。所以你說的寫作企圖應(yīng)該是零。我非常好客,但在團體上我是個“零人”。
回來補修文學(xué),是因為突然覺得自己無處可去。
問:到過你南投的山居,庭園里新種了不少茶花。有一次打電話給你,你正在樹上修剪樹枝。談?wù)勀愕膱@藝生活。
答:我太太偏愛茶花,喜歡它的靜謐、難開。含苞的茶花一到十月就開始讓我傷神,擔心它承受不起霜害,擔心受風處過強,擔心屋檐麻雀在停靠的時候順便啄它。你打電話來那一次,我脖子上夾著手機站在玉蘭樹上。我親自經(jīng)手的園藝只有重要的幾項,鄉(xiāng)下人修剪樹枝的角度重在讓它開花結(jié)果,而我要的是樹形的茁壯與開展。所以我要園丁把有關(guān)修剪的工作全部擱下來,一到假日我的工作就是修剪、修剪,不停地修剪。總有一天我可以成為真正的鄉(xiāng)下人。
問:未來,你最想寫什么?
答:一個人的失敗與光榮。寫完以后,就寫我自己。我遭遇過的事情,畢竟比別人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