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樓道里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一幫人擁進來了:“牛鬼蛇神們都站起來!”有人喝令:“誰是俞平伯?”蒼老蒼老的俞先生轉身回應。“《紅樓夢》是不是你寫的?” “你是怎樣用《紅樓夢》研究對抗毛主席?”“低不低頭認罪?”俞先生耳背,說話支支吾吾。那些人把他推拉到屋外樓頂平臺,按倒在地上,不斷踢打折磨,最后非讓俞先生承認是“反動權威”不可。俞先生承認了“反動”,卻不承認“權威”:“我不是權威,我不夠?!彼f得非常誠懇,完全出于虛心,他們卻看成是頑固,一直把他折磨得匍匐在地。他始終沒有承認自己是權威。
他們真的是這樣對待一位一輩子樸素用功的老學者。朱寨寫俞平老的“書生氣”,寫到這里忍不住說:“謙虛原來不是隨聲附和,不是俯仰服從,不是好好先生,而是理性的頑強?!庇嵯壬凹词箓€人處于生死攸關的逆境,他對知識的崇敬追求之心也絲毫未懈?!眲偙痪境鰜淼哪且惶欤崞嚼弦哺鷦e人一樣去打掃院子,可是他拿著掃帚不知道怎樣使用,像追趕小雞那樣拿著掃帚追趕那些飄飛的樹葉和紙片。
知識是罪惡。文字是罪狀。所有的書籍都被查封了。語言文字成了那幫人的專利品。邏輯史專家沈有鼎有一次說一條“最高指示”中“要加上一個逗點就更清楚了”,馬上給揪去開了一個晚上的批判會,說他是“現行反革命”,“不投降叫他滅亡”。大詞家張伯駒向一個女紅衛兵報到,她遞一張表格要他填,用不屑的口吻問道:“你識字么?”張伯駒說:“識一點兒?!痹谑裁炊疾荒荛喿x的時候,俞平伯只能默誦思考。坐在初冬一片薄冰的地上捏煤球的時候,俞先生一邊團捏著煤,一邊仰望著天空自言自語,誰也聽不清他在背誦什么。
文革三十周年了(注:本文寫于一九九六年)。這不是中國文化的生日,是中國文化的忌辰:不要為千千萬萬砸爛了的文化尊嚴燒香點燭,中國民航會錯以為是飛機場的跑道。不如回到一九二三年八月槳聲燈影里的那個晚上,“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俞先生的朋友朱自清這樣寫。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董橋精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