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俗形義學?
俗形義學是近年才提出的語義學理論,最早見于李萬福的《談俗形義學》一文,后來李先生又在《漢文字學新論》中列出專節討論。“俗形義學”主要憑個人想象和聯想來“劈文切字”(安子介語),從個人的主觀感受出發來解釋漢字的形義。它不要求科學地解釋漢字。不求合乎事實地闡釋造字動機。甚至牽強附會地解釋漢字,而把大多數形聲字說成會意字。如:
昊楚呼父曰爹,父多之謂也。例有三父不足多也。(《小豆棚》,13頁)
《廣雅·釋親》:“爹者,北人呼父也。”《廣韻·麻韻》:“爹,羌人呼父也。”本為形聲字,從父多聲。此例卻把“爹”解為會意字,把聲符“多”釋為其表意構件。這種主觀地闡釋漢字形義關系的學說就是“俗形義學”。
形聲字由意符、聲符兩部分組成。一般意符在左,表意義范疇;聲符在右,表讀音類別:而俗形義學則把大多數形聲字說成會意字。牽強附會地解釋字義。其不科學性顯而易見。但許多學者認為,如果用適當的參照系來衡量,俗形義學自有其價值:“右文說”是漢語詞源學的先驅,“劈文切字”理論開創了對外漢字教學新方法,文人則在交際過程中利用俗形義學制造幽默情趣。故筆記小說中留存的這部分語料很值得我們查考。
筆記小說中所見之俗形義學現象
筆記小說中有不少文人根據俗形義學的理念對字形進行拆分、描繪以構成隱語、戲語、異名等的語言現象。具體來說,主要有三種情況:描繪分析字形、以部分代整體和替換偏旁。
(一)描繪分析字形
描繪分析字形,即通過對字形整體、部分以及部分之間關系的具體描述來構成隱語、戲語、異名等。如:
用字謎云:“一月復一月,兩月共半邊。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長流之川。六口共一室,兩口不團圓。”(《齊東野語》,5687頁)
《說文·用部》:“用,可施行也。從卜,從中。”材料忽視“用”之會意字符,將其整體字形分別描述為“兩月”、“上田下川”、“六個口(其中有兩口沒封口,故日兩口不團圓)”,構成隱語。
日謎云……又云:“東海有一魚,無頭亦無尾。除去脊梁骨,便是這個謎。”(《齊東野語》,5678頁)
《說文·魚部》:“魚,水蟲也。象形,魚尾與燕尾相似。”獨體象形字,后隸定為“魚”,去頭去尾即為“田”,除去脊梁骨(中間一豎),即為“日”字。
鮑之“井”謎曰:“一八五八,飛泉仰流”,飛泉仰流也者,垂綆取水而上之。故日仰流也;一八者,井字八角也;五八者,析井字而四之,則其字為十者四也,四十即五八也,凡謎皆仿此。(《演繁露》,866頁)
“井”字共八個角,故曰“一八”;“井”之字形若分解,可分為四個十,為四十,“四十”即“五個八”,故稱“五八”。
京師婦人美者謂之搭子,陋者謂之七蓋。搭子者。女傍著子為好字,七者謂其不成婦女也,七字不成女。(《袖中錦》,64頁)
“七”比“女”少一撇,用“七”示“女”,意為女子有缺陷或不足,指女子容貌丑陋,即“七字不成女”。
“女”旁加“子”為“好”。《說文·女部》:“好,美也。從女、子。”段玉裁注:“好,本謂女子,引申為凡美之稱。”《方言》卷二:“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美色或謂之好。”故容貌美麗之女子被稱為“搭子”。
此例基于“七”、“女”、“好”之形體特征,忽略其原有意義和讀音,重新分析字形并解釋,構成新詞以表新義。
恥辱之事,俗稱坍眼。以二食指捺其兩目之下,如八字形,是為捐八。或日此松郡人口語。郡城中當兵者多,兵字搦去其八,乃丘字原文。吳音以丑為丘,捐八者,言之丑也。(《吳下諺聯》,101頁)
《說文·升部》:“兵,械也。從廾持斤,并力之兒。”本為會意字,從“斤”、“廾”,表一個人雙手持斤,后隸變為“兵”。“斤”為一種斧類器械。《說文·斤部》:“斤,斫木也。象形。”段玉裁注:“凡用砍物者皆用斧;砍木之斧,則謂之斤。”“廾”像兩手捧物。《說文·廾部》:“廾,竦手也。”段玉裁注:“此字謂竦其兩手以有所奉也。”把“兵”視為“丘八”,破壞了“兵”原有的會意結構,掩去其“八”而為“丘”,又因“丘”、“丑”吳音相同,故用“丘”表“丑”義,造成新詞“丘八”以表“丑”之義。
以上五例,文人們分別通過對字形整體、部分以及部分之間關系的描繪分析,或成句組成字謎,或構成新詞以示新義,達到制造情趣或委婉說出作者不能、不愿說出口之本意的目的。
(二)以部分代整體
以部分代整體構成隱語,即俗之“拆字格”,“一般來說,合體字都是由兩個以上部件構成的,而且這些部件同樣也是有意義的。因此。在漢語修辭活動中。可以充分利用漢字的這一特點進行拆解組裝,來含蓄地表達思想內容。這種手法也稱作拆字格”。
令人以許為言午。輒以市語笑之。(《霞外捃屑》,703頁)
《說文·言部》:“許,聽也。從言,午聲。”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許君以聽釋許,非朝朔義也。今謂:許從午聲,午即杵之象形字。字從言從午,謂舂者送杵之聲也……舉杵勸力有聲,許字之本義也……春者手持物而口有聲,故許字從言從午。口有言而身應之,故許引申義為聽。”材料直接把“許”的兩個意符構成詞以代稱之。現代口語里還有把“言午”作為“許”的定語,構成偏正結構之“言午許”。以示其與“徐”的區別。
宋焊字元實,……人謂府中有“送火軍”,故致回祿。蓋取其姓名,移析為此語。(《雞肋編》,4016頁)
《說文·火部》:“煇,光也。從火,軍聲。”故用“火軍”組成詞語來指代“煇”。
以上幾例或把原字強行拆分為兩部分,或用形聲字的形旁聲旁組成新詞構成隱語以表原字,都是以部分代整體。
越人好傳讕語,如云徐天池游西湖,題某扁日“蟲二”。詰之。日“風月無邊”也。(《霞外捃屑》,239頁)
《說文·風部》:“風,八風也……從蟲,凡聲。”《月部》:“月,闕也,大陰之精。象形。”“凰”字去掉周邊筆畫剩“蟲”,“月”字去掉周邊筆畫剩“二”,以“蟲二”表示風月無邊(猶風光無限)。把“風月”解為“蟲二”,突出“風”之形符和“月”的中間部分,用局部代整體。賦予“風月”新義。
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安后來,值康不在,喜出戶延之,不入,題門上作鳳字而去。喜不覺,尤以為欣故作。鳳字,凡鳥也。(《世說新語》,400~401頁)
《說文·鳥部》:“鳯,神鳥也。從鳥,凡聲。”本為形聲字,材料釋為會意字,把聲符“凡”視為表意構件,以“凡鳥”釋“鳯”。
(三)替換偏旁
至于酒席之間,亦專以文字為戲……又云:“掘地去土。添水成池。”皆無有能酬者。(《雞肋編》,3976頁)
《說文·土部》:“地,元氣初分,輕、清、陽為天:重、濁、陰為地。萬物所陳列也。從土,也聲。”《阜部》:“隍,城池也。有水日池,無水日隍。”“地”棄“土”為“也”,“也”加“水”為“池”。此酒令拆分替換偏旁而成。
黃魯直在眾會作一酒令,云:“虱去乀為蟲,添幾卻是凰。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坐客莫能答。他日,人以告東坡,坡應聲日:“江去水為工,添糸即是紅,紅旗開向日,白馬驟迎風。”雖創意為妙,而敏捷過之。(《雞肋編》,4046頁)
《字匯·蟲部》:“虱,同蝨。”今為“蝨”的簡化字。《蟲蟲部》:“蝨,嚙人蟲。從蟲蟲,卂聲。”實為去“卂”為“蟲”。《風部》:“風,八風也……從蟲。凡聲。”實為“蟲”添“凡”為“風”。
《說文·水部》:“江,水……從水,工聲。”“江”去掉意符“水”即為“工”。《糸部》:“紅,帛赤白色。從糸,工聲。”“工”加“糸”為“紅”,即“紅”。
此例亦是拆分字形并替換偏旁為酒令。
以上兩例,是拆分替換偏旁而為隱語。此方式替換之偏旁不一定合理、科學,但極富趣味,滿足了文人們應用文字的游戲心理。
俗形義學在交際中的作用
俞理明認為:“基于漢字的形象性特征而創造的詞語,具有特殊的修辭功能,它們的復合性質和對字義特殊的處理,具有反常規的處理,具有反常規的特點,能夠適應一定的社會需求,包括江湖行幫秘密交流,或者文學表達中的形象描寫,或者僅僅是文化教育或日常交流中淺顯明了的說明,甚至是游戲心理的需要,這是一般表達無法替代的。”
我們認為,俗形義學在交際中的作用具體有以下幾種:
(一)隱藏不便明說之本意
有些時候,為了特定的目的我們需要隱藏本意,制造暗示性話語,如讖語。讖即預決吉兇的隱語、圖記,往往不能明說,制造者就要通過智力干涉,隱藏真實意圖而又給出一定的線索使人體會本意,俗形義學在此過程中被委以重任。如:
蔡元長當國時。士大夫問軌革,往往畫一人戴草而祭,輒指之日:“此蔡字也,必由其門而進。”及童貫用事,又有畫地上奏樂者,曰:“土上有音,童字也。”其言亦往往有驗。及二人者廢,則亦無復占得此卦。紹興中,秦會之專國柄,又多畫三人,各持禾一束,則又指之日:“秦字也。”其言亦頗驗。及秦氏既廢,亦無復占得此卦矣。若以為妄,則紹興中如黑象輩畜書數百冊,對人檢之。予親見其有三人持禾者在其間,亦未易測也。(《老學庵筆記》,3543頁)
《說文·艸部》:“蔡,艸也。從艸,祭聲。”材料把形聲解為會意,畫一人戴草而祭表示“蔡”。
《說文·立部》:“童,男有罪曰奴,奴曰童,女曰妾。從立,重省聲。”材料主觀拆分“童”為“土上有音”,形成讖語。
《說文·禾部》:“秦,伯益之后所封國,地宜禾,從禾,春省。”徐鍇系傳:“春禾為秦,會意字也。”而材料卻把聲符“春”誤解為“三人”,并由此造讖語。
此例皆為俗形義學解說漢字制造讖語以暗示本意。
(二)游戲文字,戲謔別人
文人們出于游戲心理,很愿意隨意解說文字,戲謔對方,這就產生了大量的文人戲語,這個過程也是俗形義學大顯身手的平臺。如:
秘書監賀之章有高名,告老歸吳中。明皇嘉重之。每事優異。將行泣涕,上問何所欲。曰:“臣有男,未有定名,幸陛下賜之,歸鄉之榮。”上曰:“為道之要,莫所信孚者。信也,履信思乎順。卿之子必信順人也,宜名之孚。”再拜而受命焉。久而悟之,日:“上何謔我也。我是吳人,孚乃爪下為子,豈非呼我兒爪子也?”(《群居解頤》,565頁)
《說文·爪部》:“孚,卵孚也。從爪,從子。”本“信用、誠信”之意。而“爪子”在山西方言中則指蠢材、傻瓜。《西陲聞見錄》:“甘州人謂……不慧之子日爪子,殊不解所謂。”明皇即分解“孚”為“爪子”以戲謔賀知章。
還有一些俗形義學用例,是通過分析解說漢字并用于詩文創作中,來增強表達效果。總之,我們要一分為二地看待俗形義學:取其精華,努力發掘其在語言使用中積極的部分;去其糟粕,拋棄其中(如“右文說”)絕對極端的成分,使之更好地為漢語應用和規范服務。
編校: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