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陳蕓對歷代愛情婚姻觀念的繼承

　　回溯中國古典文學的浩渺長河，有關愛情的優(yōu)秀篇章舉不勝舉。如我們所熟悉的《詩經(jīng)》、《孔雀東南飛》、《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等。這些愛情經(jīng)典一般都是描寫才子佳人掙脫封建枷鎖、爭取自由結合的過程，將重點放在男女主人公爭取婚姻自由的斗爭上，故事主要發(fā)生在婚前，大部分故事停留在大團圓的結局，留給人們的只是無盡的猜想。也有不同的，如霍小玉憤恨而死、杜十娘自沉……又仿佛說兩人一旦結合，過起真刀真槍的生活，愛情就走到頭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缺陷，即一旦結合，得到了合法的地位，就皆大歡喜，男女主角就回到規(guī)范中去了。問題正在這里，崔鶯鶯和張生，他們結合以后將怎樣生活？這是愛情和愛情文學的又一塊廣闊天地。可是，無論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在文學園地里，這里卻近乎荒蕪。
　　《浮生六記》卻不然，它延續(xù)了郎才女貌、至情至性的傳統(tǒng)，延續(xù)了大膽追求、沖破封建禮教藩籬的勇敢，它寫出了夫婦愛情，開辟了寫婚后愛情的新篇章，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具有特別的意義。本文將提煉各個時期的經(jīng)典愛情故事，將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的愛情婚姻觀念與沈復、陳蕓的觀念進行比較分析。
　　愛情是文學永恒的題材，凄美則是愛情恒久的話題。《孔雀東南飛》、《浮生六記》給我們演繹了兩個愛情不滅的凄美神話。在這樣兩部偉大而又美麗的作品中，我們看到兩出愛情悲劇雖在相距一千多年的時空里分別上演，卻有著驚人的相同之處：兩對夫妻都對愛情充滿憧憬，并努力經(jīng)營著自己幸福的婚姻生活。
　　劉蘭芝受過良好的教育，言語舉止有度，勤于家務，品行端正。“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說明劉蘭芝著裝得體，漂亮動人。“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說明劉蘭芝精于女紅，知書達理，也很有才華。“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表明劉蘭芝的勤勞、能干超乎常人。焦仲卿夫婦雖經(jīng)“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合為伴侶，但經(jīng)過婚后的相處，二人感情逐漸加深，情深意長，恩愛有加。焦仲卿在婚后的生活中深感劉蘭芝的人品極佳，為自己有幸得到這樣一位賢妻，感到非常幸福美滿。
　　少女陳蕓，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天才。她自學認字，無師自通，成為才女完全靠自己的努力和天賦；“挨字而認”背后付出的心血，是那些在先生的打罵中學會知識的男性所無法體會的；陳蕓有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憑著一雙巧手養(yǎng)活了母親和弟弟，甚至還能支付弟弟的教育費用。以一手女紅養(yǎng)活一個家庭，和那種“三日斷五匹”的辛勞一樣，絕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及承受的。在新婚期間，陳蕓與沈復兩人“耳鬢廝磨，親同形影”，但仍沒有忘記“事上以敬，處下以和”，甚至當個性爽直、落拓不羈的沈復責怪陳蕓“迂拘多禮時”，卻被陳蕓說服，自此兩人“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浮生六記》卷一）。
　　在封建禮教社會中，男人可以任意休棄妻子、可以三妻四妾，愛情是可以任意踐踏的奢侈品。焦仲卿為了劉蘭芝公然違抗母命，以死殉情。漢朝法律規(guī)定，子女如果不孝，可以棄市。作為小官僚的焦仲卿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在愛情與孝道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時，他選擇了背叛孝道，選擇了將愛情與生命結合在一起；劉蘭芝在上層人家屢次求婚的情況下絲毫不為所動，甘愿為情而死。在備受禁錮的現(xiàn)實條件下，焦仲卿與劉蘭芝美好的愛情只能以悲劇收場，這不能不令人扼腕長嘆。
　　當這兩段愛情遭到各方的打壓，特別是來自家庭的壓力時，在“情”與“孝”不能兩全時，兩對夫婦都選擇了反抗。所不同的是，焦仲卿、劉蘭芝是被動的反抗，沈復、陳蕓是主動的反抗。當陳蕓因誤會得罪翁姑，沈復的父親大發(fā)雷霆，逼他休妻，并以逐出家門、剝奪財產(chǎn)繼承權相威脅時，沈復選擇了與妻子陳蕓避居他鄉(xiāng)，勇敢地捍衛(wèi)了他們的愛情。最后，陳蕓不堪顛沛流離的生活，而又無錢醫(yī)病，并最終客死他鄉(xiāng)。在訣別之際，陳蕓囑咐丈夫續(xù)弦，而沈復的回答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浮生六記》卷三）。陳蕓去世后，沈復仍懷念不已，并“憶和靖‘妻梅鶴子’語，自號梅逸”（《浮生六記》卷三）。這一切，既是沈復、陳蕓對自己純真愛情的堅守，是對自由愛情的追求，更是對封建正統(tǒng)思想的背叛。
　　焦仲卿與劉蘭芝為堅持愛情理想而抗爭，他們凄美的愛情贏得后世的同情與尊敬，成為后代粉碎封建枷鎖的精神鼓舞。這種對理想愛情的追求和凄美色彩的結局，直接寄托了人民群眾對愛情婚姻自由的熱烈向往。用生命信守愛的諾言，有多少人能做到呢？但在一千多年后的清朝，卻有人做到了，那就是沈復與陳蕓。
　　張生與崔鶯鶯是標準的“才子佳人”、“一見鐘情”式的愛情。張生一見鶯鶯就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愛河。張生眼中的鶯鶯是“才錦繡，態(tài)娉婷，一笑回眸百媚生”，但對于鶯鶯其他情況，便一無所知，更不用說了解她的所思、所想、所愛。張生，“驚”的是鶯鶯的貌，“慕”的是鶯鶯的色，這是張生愛的動機——以貌取人，是封建社會中在封建禮教的約束下所產(chǎn)生的最好的愛情方式。經(jīng)過漫長而痛苦的愛的追尋后，他們的愛情由佛殿相逢時愉悅彼此的容貌，發(fā)展到墻角吟聯(lián)后相互傾慕對方的才華，實現(xiàn)了愛的自我選擇。沈復與陳蕓幼時相識、相戀的過程，無論兩人對雙方外在形象的認同，還是對雙方才情的欣賞，又何嘗不是才子佳人的模式呢。
　　張生、鶯鶯二人不顧封建門第觀念，勇敢追求愛情的行為，點燃了多少青年男女對真摯愛情的向往，鼓舞了多少青年男女為愛情而斗爭。但他們?nèi)匀皇且酝讌f(xié)的方式取得了愛情的成功——張生取得了功名，滿足了崔鶯鶯之母“三輩不招白衣女婿”的意愿。這樣，看似圓滿的大結局，又影響了多少追求真摯愛情的人，要想愛情成功，還得向封建禮教低頭。如果說只有考取了狀元才能獲得愛情的話，那么也正是這種圓滿的結局恰恰證明了現(xiàn)實生活中難以有圓滿。所以，當沈復與陳蕓遭到公婆的不滿、叔侄的排擠，最終淪落到漂泊異鄉(xiāng)、客死他鄉(xiāng)之時，我們就不得不佩服沈復與陳蕓對真摯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堅守和不慕富貴、不畏艱苦的生活態(tài)度。
　　《長生殿》中的愛情較之以往的愛情模式有兩個顯著的特點，反映出至真至誠的愛情、婚姻生活觀念。
　　首先，寫出了李隆基與楊玉環(huán)不斷深化與升華的情愛過程。以往的愛情模式都是以男女主人公的偶然相會開始，一見鐘情后，又突遭變故，經(jīng)歷許多磨難、曲折后，終成眷屬。以《西廂記》和《牡丹亭》為代表的愛情經(jīng)典就是這種模式。《長生殿》描寫的是歷史上的真實人物，所以對李隆基、楊玉環(huán)愛情的萌發(fā)、發(fā)展等過程所作的描述必然要大致符合史實。
　　《浮生六記》中沈復與陳蕓的愛情也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深化和升華的過程。從他們幼時的互相吸引大膽追求，到新婚時的至情至性、心靈相通，及至最后的不離不棄、生死相依，他們的愛情可謂是凄美絕倫。
　　其次，寫出了李隆基、楊玉環(huán)情愛的風流本色。將男女情愛稱為風流者，往往是在情欲的享樂之外，別出一段審美的意趣。《長生殿》第四出寫明皇觀楊妃睡態(tài)：“試把綃帳慢開，龍腦微聞，一片美人香和。（瞧科）愛他，紅玉一團，壓著鴛衾側臥。”第十六出寫明皇賞楊妃舞態(tài)：“妙哉，舞也!逸態(tài)橫生，濃姿百出。宛若翾風回雪，恍如飛燕游龍。真獨擅千秋矣。”第二十一出寫明皇愛楊妃浴合后的嬌態(tài)：“妃子，看你似柳含風，花怯露，軟難支，嬌無力，倩人扶起。”作者在劇本里變換多種視角不斷地描寫楊妃的美，而將明皇當做知美、愛美的鑒賞者。這樣一種對風流場景的刻意鋪寫，不僅僅是在表現(xiàn)楊玉環(huán)的性感，而是表現(xiàn)出兩人對情愛之美的理解和欣賞。這在以前的作品中難有超越。
　　同樣是寫情欲，但在沈復筆下，個人的情感生活表達得如此真切動人。他在文中寫到了閨房蜜意：“遂與比肩調(diào)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蕓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浮生六記》卷一）這樣直接描寫艷情，卻讓我們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色情，而是呈現(xiàn)出情絲纏綿的美感。可以說，這既是沈復、陳蕓對《長生殿》至情至美愛情的繼承，也是他們?nèi)宋乃枷氲拿劝l(fā)。
　　盡管沈復只是一位普通的下層文人，陳蕓也只是一個普通的閨中女性，但兩人卻為我們樹立了恩愛夫妻的典范。他們兩人因為性情相近、才情突出而相互吸引，并大膽追求；成為眷屬之后，兩人婦唱夫隨，成就了一個至情至性、心靈相通的“煙火神仙”的愛情神話；在平淡的婚姻生活中，在個人的挫折及家庭的災難面前，兩人始終不離不棄、生死相依，成功演繹了一段圣潔、美妙、令人神往愛情的傳奇。
　　參考文獻：
　　1.王峰：《〈浮生六記〉：沈復和他的小世界》，《語文建設》，2002（11）。
　　2.黃蕓珠：《論〈浮生六記〉陳蕓形象的文化底蘊》，《明清小說研究》，2002（4）。
　　3.張蕊青：《沈復——思想解放與文學革新的先驅》，《學海》，2003（5）。
　　（作者單位：九江學院文化傳播學院）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