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新閱讀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覺得他仿佛在跟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對話,因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在趕超大國的情結下,已經接受了西方工具理性的洗禮,變成了追求金錢富裕和事業成功的奴隸,其實非常缺乏他所說的藝術化的人生。林語堂1936年移居美國后,曾經說過“倘若強迫我在移民區指出我的宗教信仰,我可能會不假思索地對當地從未聽說過這種字眼的人,說出‘道家’二字”。在《生活的藝術》中,莊子和道家思想被林語堂具體化為“生活的藝術化”,就像錢穆論莊子時所說的“莊子之藏,是把有限的人生,妥善地藏在宇宙中”,林語堂把莊子思想藏在了享樂的悠閑的藝術的人生中,在西方的語境中直接針對西方的機械化和物質化的現代文明生活展開批判與對話。通過介紹莊子,林語堂強調要“發現自己”。他寫道:“我是誰?這是第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似乎是不能解答的。不過我們都已承認,我們日常忙碌生活中的自我并不是完全真正的自我,在生活的追求中,我們已經喪失了一些東西。”那么,如何能夠找回真正的自我呢?
首先,林語堂提倡“悠閑的生活”,也就是慢節奏的順其自然的快樂而享受生命的藝術生活,以此來對立于機械的講求效率的現代文明生活。這種慢節奏的悠閑的生活,是尊重人類的“生物性”和“自然性”的,比如他說“我以為從生物學的觀點看起來,人生幾乎是像一首詩”,只有在這種悠閑的生活中,人們才能得到內心大的自由,不會變成講求效率的機器人。相對于這種悠閑的詩意的生活,林語堂批評美國文化的三大惡習是“講求效率,講求準時,及希望事業成功”,這是典型的“心為行役”的境地,使人在現代工業生活的高速度下失去了自我。他說美國人之所以不懂得悠閑,是因為他們“把工作看得高于生存,比生存來得緊要”——這恰恰等同于莊子所批判的“人為物役”的現象:“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其不悲哉”;“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然疲役而不是其所歸,可不謂大哀乎?”所以,林語堂感慨:“難道他們一定要永遠做工作嗎?”“有一些時候,我會發生一種先知性的幻覺,幻想一千年之后,紐約曼漢旦市區的住戶都變成了行為緩慢者,美國的‘進取者’(G0-getter)都成了東方式的悠閑人。”林語堂的這種悠閑的藝術的生活觀,充分體現了莊子哲學中重視生命的理念,對西方高度發達的現代生活中的異化現象提出尖銳的批判,提醒人們不要成為工作的奴隸,不要成為快節奏的現代生活的犧牲品,而是要重新找回真實的自我。后來,昆德拉在小說《慢》中其實也表述了同樣的思想。
其次,林語堂宣揚對簡單與質樸生活的回歸,也就是順其自然的最樸素的生活,以此來對立于現代社會中形形色色的智巧,如觀念和主義。他說:“我們現在必須承認:生活及思想的簡樸性是文明與文化的最崇高最健全的理想,同時也必須承認當一種文明失去它的簡樸性,而浸染習俗,熟悉世故的人們不再回到天真純樸的境地時,文明就會到處充滿困擾,日益退化下去。于是人類變成在他自己所產生的觀念思想志向和社會制度之下,當著奴隸,擔荷這個思想志向和社會制度的重擔,而似乎無法擺脫它。”林語堂到了美國,看到現代社會中的異化幾乎是無孔不入,現代社會的知識和觀念異化著人的自然本性,于是他采用了莊子的“返樸”的自然主義立場,呼吁人們應該停止用觀念和智巧等對人的本性進行雕琢和束縛,應該返歸樸素的自然。他說:“只有那個能輕快地運用他的觀念的人,才是他的觀念的主宰,只有那個能做他的觀念主宰的人,才不被觀念所奴役。”
第三,林語堂用“合理盡情”的觀念來對抗西方的工具理性化。林語堂發現西方文明非常重視邏輯,而缺乏常識,也就是缺乏“合于人情”的思想。林語堂用“合理的自然主義”(reasonable naturalism)來描述中國文化中的“近情合理”的思想,他還談到:“這種近情合理的態度造成了一種寬恕的哲學,覺得人類的錯誤和謬行都是可以獲得寬恕的,不論是法律上的、道德上的或政治上的,都可以認為是‘一般的人類天性’或‘人之常情’。”相對而言,林語堂認為西方的思維方式非常講究邏輯,但是缺少中國的“合理的自然主義”,或是“近情”的精神,或是生活中的“常識”。比如林語堂批判西方學院派的專門化和分割知識,認為這種邏輯思維和專門化的過度發展造成了一種扭曲的現象:“一個只有著知識門類而沒有知識本身的人類文化梯階;只是專門化,但沒有完成其整體;只有專門家,而沒有人類知識的哲學家”。有意思的是,薩伊德在《知識分子論》中也反對西方工具理性和知識的專門化,認為有機的知識分子應該是“業余者”。因為業余者可以沖破專業的束縛,擺脫專業的有限眼界和權力的壓迫,回到單純的喜愛與關懷中,恢復事物的初始性和獨特性。在高度資本主義的專業分工和分割下,業余者擁有自由的空間和周轉的余地,以避免成為機械的奴隸。在這一點上,林語堂的“近情的思想”和薩伊德的“業余者”都是看到了西方工具理性對人的異化的扭曲。
雖然林語堂的這些主張——回到慢節奏的藝術的人生,回到原始的質樸的狀態,回到常識性的近情的自然主義——是針對西方現代文明的批評,可是我反倒覺得現在居住的美國郊區的小鎮生活中處處皆是林語堂所說的“生活的藝術”,人們只要一下班就撲進大自然,或健身鍛煉,或在自己家的前后院做園藝,平時都過著最簡樸的生活,沒有任何大都市的繁忙與奢華。反而每個暑假我回到北京,才覺得北京的大都市生活里缺少林語堂說的這些藝術化的人生,周圍的人們忙忙碌碌,個個都忙著追求成功,追求發財。當然,即使生活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我們也一樣可以尋求這種“藝術的人生”,一樣可以避免成為現代工具理性的奴隸,避免成為概念和公式的奴隸,避免成為物質主義的奴隸。所以,最關鍵的是,我們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要努力發現自我,努力找回那個接近自然本性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