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的小說,大多數都和一個名叫潁河鎮的小地方發生聯系——或者故事就發生在潁河鎮,或者故事的主人公出自潁河鎮,到現在仍然和潁河鎮發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如同福克納創作出了“約克納帕塔法”世系一樣,墨白也創作出了自己的“潁河鎮世系”。潁河鎮是作家虛構出來的一個小鎮,但是這個小鎮又是作家以自己生存、成長的小鎮為原型塑造出來的小鎮,所以,這個小鎮對于他來說,顯然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潁河是從我的精神里流過的,她帶給了我對外部世界太多的幻想。同時,這條河流,也是我的小說和外部世界溝通的一個重要的渠道。”[1]于是這個平平常常的地方小鎮,就變成了一個人生的大舞臺,生旦凈末丑各類角色一應俱全。他們以多樣的人生模態,共同演繹著形形色色的各類悲劇、喜劇與鬧劇。事實上,我們可以這樣說,潁河鎮已經成了墨白觀察中國生活、中國精神的一個模板,這個小鎮如同郵票一樣,方寸之地,卻呈現著大千世界。墨白對中國生活、中國精神的認知、批判都借助對潁河鎮的敘述完成了。這樣,在某種意義上說,墨白筆下的潁河鎮其實就是中國典型生活的代表,那么,墨白對潁河鎮的全方位的描述,也就蘊含了對中國典型生活的批判,比如說,對國民性的探討和批判。
一 對皇權和奴性思想的批判
早在上個世紀初期,魯迅先生小說就開了國民性批判的先河。雖然近年來由于后殖民理論的勃興,大家對國民性批判開始有再認識,而且對國民性批判也有了某種批判的聲音,比如說,有觀點認為國民性批判乃是站在西方文化立場對我國文化反觀的結果,這是首先肯定了西方文化的主體地位,這種觀照的文化立場首先就是有問題的,因此,所謂的國民性批判也是偽命題,這種批判本身就是后殖民文化的一種表現。但是,就已有的中國文學對中國固有的文化弊端的批判來看,絕大多數的文學中的國民性批判還是深刻而切中弊端的,應該說,這種國民性批判不是什么偽命題,它對于我們汲取有價值的現代文明,擺脫固有的落后的思想文化方式具有積極的意義。就中國文學來說,魯迅開啟的這個國民性批判事實上也成了之后一代代富有民族責任感的作家一直延續下去的一個寫作主題。客觀而言,由于中國有著太過久遠的歷史傳承,經歷了太長的封建社會,導致了一些在封建極權社會中形成的觀念和思維方式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在這個民族中傳遞,可以這樣說,凡是有中國人的地方,都有國民劣根性的存在。所以,當墨白對他的潁河鎮進行審視和批判的時候,國民性問題也就躍入了他的眼簾。
在國民性批判主題中,對皇權、奴性的批判是一個一以貫之的主題,而這個主題在墨白小說中也得到了一種延續。中國經歷了幾千年的封建社會,在長期的封建文化的熏陶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了中國人血液中的一部分,這就導致我們從現代性文明視角來看,中國人缺乏個人獨立性,而只有對皇權的膜拜,對上級的奴性。新中國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是以現代性文明為主導價值體系建立起來的國家,換言之,在新中國,傳統封建的皇權意識從理論上來說應該是徹底失去其市場的。但是,借助對潁河鎮的描述,墨白的小說表現出了這樣一個基本的現實:雖然從國家意識形態角度,新中國已經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已經否定了傳統封建社會的皇權意識、特權思想,可這些東西,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依然在中國人的精神中牢固地存在著。《夢游癥患者》中的文玉,在參加大串聯回來后,因為他收集到的掛滿了整個上衣的毛主席像章,就獲得了鎮上人極大的尊重,鎮里學校的校長臨時決定停課,讓學生抬著文玉游街,展示那一身的毛主席像章。而文玉的姥爺,三爺,更是對毛主席充滿感情,在他看到毛主席像章之后,小說這樣說道:“三爺的目光看著他面前掛在空中的那個別滿了毛主席像章的褂子。……三爺不想說話,三爺只想著那些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三爺對文玉說,去把那褂子請過來,掛在我看得見的地方。”[2]當一個普通的、臟兮兮的褂子上面別滿了毛主席像章的時候,三爺對它的態度驟然轉變,移動這個褂子,不再是拿,而是請。根據中國傳統理念,只有對人才用“請”字,對物一般是不用“請”的,只有一種例外,那就是這個物是神圣的東西,在民間,甚至只有和神有關的東西才用“請”的。在這里,三爺對毛主席像章的姿態,顯然已經類似于面對神圣的神的姿態了。這當然不是因為像章,而是因為毛主席,只有當毛主席在民眾心中獲得神一樣的位置的時候,像章才可以以神的象征的姿態獲得民眾的膜拜。按照現代性價值立場,人都是平等的。新中國作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是強調人人平等的,甚至人人平等也是共產黨發動民眾打倒國民黨政權的一個基本理論號召。但是現在,在新中國,新中國的農民卻把新中國的領袖當神一樣供奉,這顯然是一個諷刺性的描寫,但是這樣的細節中,我們可以看到,深蘊于民眾中的皇權意識并沒有隨著封建時代的結束而消亡,而是頑強地以另外一種變種的形式在新中國依然存在。
歸根究底,皇權意識還是一種不平等的意識,即,以某種價值準則(通常為權力、財富擁有的多少和出身的血統)為評判標準,把人分作三六九等,在這種價值準則下,對于那些所謂的高貴的人,自覺地頂禮膜拜,而呈現出某種奴性。《夢游癥患者》中三爺以及潁河鎮上的眾人幾乎都對毛主席頂禮膜拜,而這個膜拜的背后,其實隱含的正是一種奴性,在偉大領袖面前自覺地屈身為奴。這種在領袖面前的奴性,表現在日常生活中,就是在面對比自己地位高的人的時候,自覺屈身為奴。作為一個從底層生活中走出來的作家,墨白對于這種奴性顯然深為了解,并且深惡痛絕,于是,在他的各種類型的小說中,如長篇小說《夢游癥患者》,中篇小說《寒冷》,短篇小說《真相》、《喪失》等一系列作品中,墨白都表現出了對國民性的奴性、愚昧的犀利的批判。短篇小說《真相》講述的是村里的電工高山為了維護村里的電線被鄰村程主任的侄子打傷了,事情發生之后,程主任象征性地表態看望了一下高山,高山的爸爸以及眾親屬為之感動不已,也不敢再追究程主任的侄子的事情,而高山的弟弟則想起了十年前他的莫名其妙死去的當電工的叔叔以及被奸污后自殺的姐姐,他不想讓這件事情再不了了之,于是就寫了告狀信,但是沒有任何的反響。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的一個同學幫助他把這件事情登上了省里的日報,這就引起了縣里的重視,接著鄉里、村里也都改變了原本對此漠視的姿態,開始表彰高山,高山也因此成了供電局的正式職工,而結果盜竊、傷人的罪犯也都入獄。但是富有諷刺性的是,在一切獲得一個好的結果之后,父親和高山居然要去監獄看望曾經打傷過高山的囚犯,原因竟然是“要不是他們幾個打你哥一頓,咱家咋會有今天?”這個小說集中表現了中國農民的奴性意識和愚昧的思想。在他們的意識中,人是不同的,因為盜竊、傷人的是程主任的侄子,所以,程主任能夠到病床前看望一下高山,大家就覺得已經是非常的有面子了,更遑論索要賠償,要求把打人的兇手繩之以法了。而且,這個小說在敘述這個事件的同時,富有深意的加進了二叔和姐姐之死。十年前二叔莫名其妙的死去了,父親對二叔之死則是諱莫如深。二叔之死也許已經牽連進了某種權力的元素,而姐姐的死亡則是主人公親眼看到的,而且也看到了兇手因為父親的膽怯居然逍遙法外。事實上,二叔之死和姐姐之死都是和權力有關的。他們都是被權力奪去了自己的生命,而且之后權力居然還能壓制父親這樣的人使得事情的真相無法大白于天下。二叔之死、姐姐之死和小說的主要敘述事件高山被打就事件性質而言顯然具有同質性——他們都是權力壓制下的犧牲品。但是,權力如果能夠作威作福,任意作為,還需要有民眾的配合。顯然正是許許多多的父親這樣的人,使得權力從來沒有遇到過抵抗性力量,于是他們也就更能夠為所欲為。而導致這種狀況形成的,就是奴性,愚昧的奴性。當父親和眾親屬為程主任能夠到病房前看望哥哥而歡欣鼓舞深感榮幸的時候,當父親和哥哥還要到監獄去看望當初打傷哥哥的罪犯的時候,我們可以體會到深刻的悲涼,或許正是這樣愚昧的奴性產生了這樣基層的極權的專制。
奴性不僅讓人喪失尊嚴,甚至還會失去自我。墨白的短篇小說《喪失》,就塑造了這樣一個完全被奴化的人。他的頂頭上司由于各種原因,這幾天沒有出現,在他的生活中突然沒有了領導,這讓他深感惶惑。小說這樣說道:“這些天來我一直都在尋找我的頂頭上司。在我的生命里我不能沒有他們。上班的時候,沒有他們我就不知道應該怎樣來安排自己。如果沒有他們的目光,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喝茶還是去看報紙;如果沒有他們的語言,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是坐著還是站著;如果沒有他們的身影,我就會變得焦躁不安,無所適從;沒有他們的腳步聲的時候,我就會變成一只無頭蒼蠅,在白色的墻壁之間撞個不停……。”[3]而且,因為沒有見到頂頭上司,主人公還成了色盲,世界在他眼中變成了灰色的。平心而論,這個不足二千字的小說在墨白的短篇小說中算不上上乘之作,太過于直白,但是從這些直白的語句中,我們可以看到墨白對奴性的憤怒,甚至仇恨。正如上面所說,正是所有中國人的不作為,不抗爭,成就了基層權力的專制,導致了大家生活在權力的壓抑之中。當然,墨白也點出了事情的另外一個方面,即正是權力的不受限制,在另一方面導致了奴性的加劇。短篇小說《命運》就講述了一個權力弄人的故事。大學畢業的楊洪分配到鄉鎮上班,因為工作能力出眾,被鄉黨委楊書記看中,還把他調進了鄉黨委,據說下屆配班子,楊洪肯定是要進鄉黨委的。但是楊洪很快遭遇了厄運,而且,荒誕的是,厄運居然源于他的姓。因為楊洪在鄉黨委辦公室工作,下村里工作的時候,大家就叫他楊書記。楊洪能擺正自己的身份,唯恐鄉黨委楊書記知道了不高興,就不敢答應,不讓大家這樣叫他。因為他不讓大家叫他楊書記,后來大家就開玩笑似的叫他摘帽書記。結果,楊洪一次和楊書記一起下村,旁人叫楊洪摘帽書記,即將退休的楊書記聽到后非常憤怒,以為楊洪這是故意羞辱他。于是,之后楊洪就徹底失去了升遷的機會。這個小說非常形象地說明了奴性的來源。干部的升遷,或者說,普通人,底層人的命運,沒有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不是說你干得好就一定可以得到應有的回報,而是由領導的好惡來決定。當我們的生活中充滿楊書記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就都會是楊洪,我們在楊書記面前就得唯唯諾諾,奴性十足,否則就會失去生活的資本。
當這些基層的民眾成為權力的受害者的時候,我們痛感于他們的奴性,但是,這些在權力面前唯唯諾諾者絕非總是受害者,或者說,這些唯唯諾諾者并非總是值得同情的,事實上,我們仔細分析這些人的行為,會發現,隱藏在其奴性背后的不僅有懦弱、膽小和善良,而且還有殘酷,那是對更軟弱者的殘酷。墨白的中篇小說《寒冷》是由一組短篇小說組成的,這些小說從不同方面表現出了生活在底層的農民的生活狀況,自然對他們的生存表達了自己的同情,但是,同時,我們可以看到墨白對表現在農民生活中的種種的奴性之后的殘酷表達了自己的憤怒的批判。《饑餓》中的村頭嫂,毫無疑問,在生活中仍然處于社會的下層,可是,她卻殘酷地把村頭前妻留下的孩子毛猴給撐死了;《吃大戶》中的村民都知道狗蛋偷鍋底的東西是不對的,但是這并不影響他們去借此吃鍋底一頓,而且吃完之后還“打著飽嗝說,這回鍋底不死,也得剝他三層皮”;《殺戮》中的狗蛋,因為自己的兄弟羊蛋和自己找來的老女人發生了性關系,就憤怒地大打死了羊蛋;《圍困》中的清明,為了娶媳婦欠了一屁股債,他后來就把這憤怒發泄在自己的老婆花枝身上,直到把花枝打死。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毫無疑問都是值得同情的,村頭嫂物質上的困窘,狗蛋、羊蛋人到壯年卻娶不到媳婦等等,這些人都有值得我們同情的理由,但是,問題是,同樣是這些懦弱的底層生活者,一方面,他們在底層生活中很痛苦的煎熬,而且,還不敢去挑戰壓抑他們的力量,另一方面,他們對那些可能影響自己利益的更弱者,卻呈現出兇惡的奔向,呈現出人性的殘酷。如小說《吃大戶》,在村民心中,鍋底勤勞致富,掙了幾千塊錢,引發的不是村人一起去勞動,尋找致富的路子,而是對他富裕的仇恨。所以,小說中的村民,都知道狗蛋偷鍋底的東西是不對的,但是,當鍋底打了狗蛋,羊蛋借此脅迫鍋底請全村人吃飯的時候,大家還是心滿意足的去了,而且盡可能地多吃,這個時候,在眾村民的思想中,是沒有公平正義的。對于國人的這種心理,魯迅先生早就做過批判,“我覺得中國人所蘊蓄的怨憤已經夠了,自然是受強者的蹂躪所致的。但他們卻不向強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發泄。”[4]“可惜中國人但對于羊顯兇獸相,而對于兇獸則顯羊相。”[5]看著魯迅先生在百年前寫下的對中國國民性的反思批判,再看著墨白當下的文字,我們只能感受到悲涼。或許,消除中國人的國民奴性,任重而道遠,這也正需要一代一代作家把國民性批判這個接力棒傳遞下去。
二 對固執、守舊與無原則的投機的批判
從詞義上講,固執、守舊與投機似乎是無法并存的。一般而言,大凡守舊、固執者,多是固守于某種價值立場,這樣的人多是由堅持的人,與投機似乎沒有任何聯系。但是事實上,固執、守舊與原則卻是兩碼事。堅持原則決不意味著就一定會固執、守舊,而固執守舊也絕不意味著堅持原則。墨白在他的小說中就表現了中國人同時具有的守舊、固執與缺乏原則性這種看似矛盾,其實讓人心寒的國民劣根性。
從歷史上看,中國人從來就不是善于變通,樂于接納新質的,毋寧說,中國人的文化根子里面,一直存在一種抱殘守缺的精神,這種精神就導致了中國人的保守和固執。所以,綜觀中國歷史,可以發現,在中國歷史上掀動變法、改革的人,多沒有好的下場。魯迅先生對中國的這種國民性的認知可謂透徹,他曾經說過,在中國,搬動一張桌子都是要流血的。墨白筆下的潁河鎮人,沒有脫離中國人的總的脾性,也處處體現出固執、守舊的一面。墨白的短篇小說《舞轎者》就表現了國人這種固執、守舊的精神,并對之予以了批判。潁河鎮有一個傳統,結婚的時候新娘子都是要坐轎子的。為了娛樂大眾,轎夫并不是老老實實地把新娘子從娘家抬到婆家,他們會在人多的地方舞轎子。所謂舞轎子,就是轎夫做出各種各樣的姿勢,什么“雄鷹展翅”、“高臺晾風”、“葵花向陽”,等等,這樣轎夫會很累,新娘子也會被顛簸得很難受,但是可以娛樂大眾,所以就成了風俗,而且所有的轎夫都會舞轎子,而且舞轎子的技藝也就決定了轎夫在同伴中的地位。老鐵是潁河鎮的一個轎夫,而且是舞轎子技藝最好的一個轎夫,他也以此為自己的驕傲。但是,隨著汽車的流行,現在潁河鎮逐漸都時興用汽車娶媳婦了,老鐵的技藝有點落伍的趨勢。現在,老鐵的兒子要結婚了,兩代人為了娶媳婦的方式發生了矛盾。兒子、媳婦要用汽車,老鐵堅持要用轎子。爭執的結果是,兒子只管用汽車去娶媳婦了,而老鐵則一本正經地在轎子里面放了一袋糧食,然后領著一堆不明真相的轎夫抬著花轎進了鎮子。在人群擁擠的地方,老鐵領著轎夫舞起了轎子,而且難度越來越大,最后,老鐵體力不支,從桌子上摔下來,并且當天就死亡了。老鐵的兒子也因此落下不孝的名聲,無法在潁河鎮呆下去了。小說中的老鐵顯然是一個可悲的人物,可悲的地方在于,在時代變化的時候,他依然抱殘守缺,堅持著他的已經落伍的東西不放,而且,他還覺得自己是正確的。事實上,正是由于老鐵的堅持,使自己兒子的婚事遭遇了喪事,但是老鐵在臨死的時候,居然還對兒子說:“小亮……爹總算是對……對得起……你……”。結婚娶媳婦的方式關乎文化,關系風俗,但是卻和原則無關。而且,客觀而論,雖然當下國家大力提倡國學,提倡對非物質文化的保護,但是有些傳統文化,或者說所謂的國粹,卻并非符合人性本身的。舞轎子是潁河鎮的風俗,客觀而論,此風俗在熱鬧婚禮等方面確有效用,但是,卻是以犧牲舞轎者的體力,和以新娘子被顛得七葷八素為代價的。換言之,傳統的婚禮舞轎子,是對新娘子很不人道的。至于小說中的老鐵為了博取大家的認可,玩的那些甚至會殃及舞轎者生命的高難度動作,則更是無聊。雖然通過舞動這些高難度動作可以博得圍觀者的一笑,甚至掌聲,但是仔細考量,為了博取夸贊而冒生命危險,卻確是愚蠢的行為。在中國文化中,向來不乏對此類愚蠢行為的認可,這種認可也正是老鐵對自己舞轎子技藝的堅守的后盾。老鐵把自己的生命價值和舞轎子聯系起來,甚至在自己的兒子不同意用轎子娶媳婦的時候,還以舞轎子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以身殉轎,且至死不悔,看上去似乎頗有幾分悲壯色彩,但是遺憾的是,這種堅守卻顯得過于愚蠢,且沒有任何價值。問題還在于潁河鎮人對老鐵和他兒子的態度。老鐵抱殘守缺,為此而死,還把自己兒子的婚宴搞成一場喪事,但是在老鐵死后,在“老鐵安葬那天,一下子來了十多班子花轎,那些轎夫在老會首的帶領下,一隊又一隊,長長的排了二里多地。滿天地里都是嗩吶聲,十多班子嗩吶對著吹,直吹得天昏地暗。老鐵的兒子在家里待客,一茬又一茬,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花去了多少錢。”顯然,民眾通過這種方式,表達了他們對老鐵這種荒唐行為的認可。在他們看來,老鐵之死,絕非不識時務,而是有價值的。相反,老鐵的兒子,違反風俗,在大家看來,反而是大逆不道的,所以,后來“老鐵的兒子覺得沒臉在潁河鎮混下去,就要求調動,帶著他新婚的妻子到外鄉供職去了。”
固執、保守在某種程度上,也許并不能算是完全不好的品質,問題是固執、保守指向的東西和價值。如果對于某種有價值的原則能夠堅守,那么,這種固執就是堅持原則。問題是,在墨白筆下,我們可以見到,潁河鎮人堅持的都是這種無謂的價值,而在真正應該堅持原則的時候,大家反倒沒有堅守了。《光榮院》中的院長貪污公款,光榮院里的十幾個老戰士都知道,但是沒有人站出來揭發院長。直到有一天,院長有把柄落在了光榮院里的老戰士老金手中,他揚言要去告院長貪污。院長趕緊找老金道歉,認錯。
院長也走過去,在他的身邊坐下來,他說,老金,我的工作做的不好,我向你檢討,你是個老前輩,你是老戰士,你是老革命,你的老連長,也是我們的民政局長讓我有事兒多向你請教。……老金說,好,我說!這天興的事兒咱就不說了,你說說,咱院里現在的伙食怎么樣?你說我們這些老家伙一個月多錢的伙食費吧?院長說,老金,現在跟過去不太一樣了,那個時候我們的錢是縣民政上撥過來的,可現在一切開支都是鄉鎮財政包干,有些事兒不好說。老金打斷了院長的話,他說,那我不管,我只問你,現在我們的生活費一個人到底是多少?院長說,一百二。老金說,一百二?你自己說,這一百二到我們這些老家伙嘴里有多少?我們十三個人抬一個炊事員吃飯我們認了,你頓頓吃飯不打錢我們也不說,你老婆來住個三五天吃飯不掏錢我們也忍了,可是你給我說,你三天兩頭請鎮里的領導吃飯,那錢你從哪兒出?……老金說,這我能理解,你是為了大家,可是你總得關心關心我們這些老家伙吧?我還是那句話,要是沒有了我們這些老家伙,你當的誰的院長?我們不要求別的,我們洗臉的毛巾香皂你總得發一點吧?你說說,你有多長時間沒有給我們發毛巾了?都快一年了!院長說,發,發,你看我不是忙嗎?這樣吧,明天我就到鎮上去買,買回來后交給你,由你來發,往后去這樣的事兒就由你來辦了。一聽這話,老金的臉就變了。有一段時間里,老金就幫著院長跑這跑那,就像他是一個副院長似的。他說,院長也不容易,院長真不容易。[6]
從老金的語言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老金對院長的種種不符合規定的貪污行為是非常不滿的,而且都有證據,并且,老金的老領導現在就是縣民政局局長,他可以去找老領導告發院長。但是,在院長對他施以小恩小惠,分給他一定的小權力之后,老金的立場立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由原來極端反對院長的對立派成為了院長的支持者,且自覺地在院長面前表現出了自己的奴性。在面臨個人利益誘惑的時候,老金沒有任何的堅守和固執,他是那么輕松那么自如地就轉換了自己的身份和立場。通過這樣的細節描寫,墨白指出,在中國雖然充滿了抱殘守缺的保守和固執,但是在中國最為缺乏的,卻確實是這樣一種對原則的堅守。當對原則的堅守這種品質匱乏的時候,投機就極為盛行,如上面所說的《光榮院》中的老金就是把原則當做了投機的敲門磚,獲得了投機的機會。如果說上文所說的老金在開始尚想主持公道,一開始并不是處于投機的動機的話,更加嚴重的是,在很多時候,投機成了中國人任何事情的原初動機,雖然中國人習慣在表面上往往紋飾以各種高尚、偉大的稱號。投機成了中國人的某種本能。《夢游癥患者》中,當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刮到潁河鎮的時候,潁河鎮立刻也成立了“二七公社”造反派組織,開始武斗。潁河鎮的農民老雞看到這似乎是改變自己命運的一個機會,立刻積極地加入了“二七公社”組織,但是后來當他看到另外一個造反派組織“八一”之后,他就后悔了,因為參加“八一”,每天搞革命的同時還有工分入賬。小說這樣說道:
秧子說,老雞,你這貨真傻,你參加“二七公社”有啥好?我們參加“八—”天天都有工分,“二七公社”能給你工分嗎?
老雞一聽說參加“八一”還有工分,就后悔得要命。他就朝王洪濤央求道,王司令,你就叫我也參加“八一”吧。[7]
從中可以看到,這些所謂的革命者,本無什么堅貞的革命信念,不過是投機所謂的革命而已,所謂的工分就足夠成為革命的動機和力量了。當投機成為國民靈魂中如此強烈的信念的時候,我們也可以想象中國人距離現代理性社會有多遠了。
就中國文化而言,由于經歷了長期的封建專制歷史,以及我們遵循的儒家倫理,導致了在中國一方面奴性泛濫,另一方面,投機主義盛行。國家的發展,不僅僅是一個經濟發展的問題,事實上,當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制約經濟繼續發展的將不再是經濟本身,而是國民素質。換言之,建設一個現代化的中國,需要的是具有現代社會價值準則的公民,而不是傳統中國社會中匍匐在官員、帝王腳下的老百姓。現在的問題是,中國的國民劣根性已經壓抑了中國公民意識的形成,制約了國家的進一步發展。墨白描寫的不是中國,只是中國的一個小鎮,但是這個小鎮卻又是非常富有代表性的小鎮,所以,當墨白描寫這個小鎮的時候,我們又可以說,墨白就是在描寫中國,分析中國,而墨白對潁河鎮居民精神具體而微觀的展示顯然也比任何空洞的大道理來得更有說服力,它向我們表明了,對于當下的中國文學,國民性批判應該是一個永不過時的主題。
注 釋:
[1]劉海燕:《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與墨白對話》,見《莽原》2006年第3期。
[2]墨白:《夢游癥患者》,河南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00頁。
[3]墨白:《喪失》,見《神秘電話》,吉林出版集團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158頁。
[4]魯迅:《雜憶》,見《魯迅雜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72頁。
[5]魯迅:《忽然想到》,見《魯迅雜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50頁。
[6]墨白:《光榮院》,見《墨白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66頁。
[7]墨白:《夢游癥患者》,河南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78頁。
作者簡介:
劉宏志(1976-),男,河南延津人,文學碩士,鄭州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當代文學思潮研究、中原文化與中原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