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論文學接受的意義及中心

　　從總體上說，中國新文學的接受是不太成功的。雖然新文學已經有了近百年的歷史，但是真正走進百姓生活、被人們廣泛接受和認可的作家作品卻并不多。尤其是在商業文化主宰下的今天，新文學的接受量嚴重萎縮，甚至可以說已經基本淡出了大眾的視線。這一情況與許多因素有關，其中有文學自身的，也有非文學的，有充分思考和探討的空間。不過本文所關注的不是新文學接受上的失敗教訓，而是對其接受成功經驗的探討。因為新文學雖然整體接受狀況不佳，但還是有不少受讀者歡迎的作家，如張愛玲、趙樹理、路遙等，都能夠得到從俗到雅不同層面讀者的歡迎和認可。這當中，最具有典范意義的是金庸和巴金，他們以各自的創作特色贏得了廣泛的讀者，也有充分的經驗給我們以啟示。
　　一
　　說金庸是最受讀者歡迎的當代中國作家，應該是沒有疑問的。盡管對他的文學成就有褒有貶，但無可爭議的是，他的讀者遍布社會各個階層，并跨越了國界。而且，他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傳統文學雅俗之分。在他的讀者里面，既多普通大眾，也不乏著名科學家、作家和學者，而且還走進了許多文學史和著名大學的課堂。并且，金庸的讀者群不是曇花一現，從其創作之初到現在，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其影響力依然強大，未有消減之勢。
　　金庸之所以被那么多人接受，有多種原因。比如人們經常談到的，超凡的想像力、精彩的故事和傳奇性，等等。這有一定道理。武俠小說被譽為成人的童話，其傳奇性和故事性自然是重要因素。或者說，它為人們構筑了一個神奇的虛幻世界，給人們釋放情感和幻想，自然能夠得到大眾的歡迎。也正如此，部分批評者將金庸看作是一個完全的通俗文學作家。但我以為事情并不如此簡單。因為那么多人寫武俠小說，為什么金庸的作品特別受歡迎？他肯定有其獨特和超越其他人的地方。
　　我以為有兩個方面是很重要的因素。一是其作品蘊含和傳達出強烈的民族文化特色。這體現在多個方面。首先是表層的民族自然和生活狀貌，如對祖國各地自然山水的細致描摹，如對奇異地方風俗、風土人情的渲染，包括蘊含深厚民族文化氣息的江湖門派、武學文化；其次是對民族情感的渲染。金庸的小說很關注民族問題，許多作品以真實的重大歷史事件為中心情節，更經常將人物置身于民族大節考驗當中，對愛國主義情懷予以表現和贊頌；再次，金庸小說還蘊含豐富的民族文化精神。金庸作品在人物命運的安排，故事情節的構造，包括作品的主題上，都蘊含著中國傳統的儒家、道家思想，透露著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俠義精神、道德精神等[1]。甚至在其多元的人物性格、人物心理和復雜人物關系中，也都凝聚著中國傳統文化氣息，其機巧愚魯，均可在中國歷史中找到前事，在中國智慧中覓得根由；第三，金庸小說的藝術形式上也具有民族審美特點。其強烈故事性不用說，即其文學語言，既蘊含傳統文言文的深厚底蘊，又兼具口語之生動和流暢，是民族生活和文化的結晶。二是金庸小說對人性作了比較多的關注。金庸小說不是簡單地講故事，他也很擅長寫人，在復雜故事里展示深刻的人性世界。比如金庸作品中的人物情感，不是簡單的對美好情感的贊美和對丑惡情感的批判，而是更著力于展示情感的復雜和微妙，揭橥情感中所蘊含的復雜人性；同樣，他弘揚人類的正義和人道精神，也不局限于簡單的正邪之分。他筆下的許多人物甚至很難以正邪來區分，而是超越了二元對立界線，蘊含著多元的人性因素。在許多作品中，金庸還聯系人物的具體社會環境，探索其人性世界形成的社會和心理原因。
　　難能可貴的是，金庸作品里的民族特色與人性探索不是割裂，而是非常好地融合在一起。其作品所展示的人性世界不抽象空洞而是具體生動，與獨特的民族化生活細節、人物性格、社會場景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作品所表現的民族觀念也絕不狹隘和膚淺，呈現出開放、多元和寬容的特點。這使金庸的小說既具有濃郁的wyp3/tkrHIGRa7gGn5AkKpooFhtsbU0eA6tg37laykw=中國生活和文化氣息，又不局限于生活本身，進入到更深遠的人性世界。
　　當然，這并不是說金庸小說非常完美了。客觀說，他的思想深度和人性揭示還有不盡如人意處，藝術上也存在疏漏點。但這兩個特點確實使金庸小說超越了一般的武俠小說，進入到精英文學的層面（甚至也超過了許多非武俠文學）。并且，以武俠小說的傳奇敘事來表達，在更加富有戲劇性、浪漫性的超現實世界里，金庸小說所具有的這些思想個性能夠有更典型和充分的體現，魅力和感染力自然也更強。如蕭峰所體現的義，郭靖體現的忠，令狐沖體現的智，以及楊過、小龍女的浪漫愛情，張無忌、趙敏情感中的多姿人性，以及岳不群、左冷禪等人的奸猾與殘暴，成昆、林平之、歐陽鋒等被扭曲的內心世界等，在超凡脫俗的想像世界里，在引人幻想的武俠傳奇中，超出了一般現實題材作品的生活限制，更自由恣肆地伸展，也能給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這些方面，使金庸的作品在接受層面上超越了一般的武俠小說，因為它不只是被動地迎合讀者，而是對讀者有思想啟迪的意味，讀者的閱讀也不僅是消遣，也能在潛移默化中思考和回味。正因為這樣，金庸的作品能夠吸引更廣泛、也更高層次的讀者。其中，最容易被其感染的是中華民族文化熏陶下的讀者。這些讀者在自身內在民族文化積淀的影響下，很容易被其作品的文化氣息所吸引，在欣賞傳奇故事之余，既感受到中國美麗的自然山水、風土人情，又得以體會到中華民族傳統的文化精神魅力和歷史尊嚴感，在被激起對民族的懷戀和親切感的同時，產生強烈的民族認同心理。
　　二
　　巴金同樣是20世紀很受讀者歡迎的一個作家。雖然他的讀者數量不能與金庸相比，但在主流文學作家里面，還是很引人注目的。他的《激流三部曲》曾經激勵起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青年反抗家庭、走向社會，影響了整整一代青年。此后，這部作品一直在各時期的青年讀者中有良好的影響力，直至80年代，《家》仍然是最受青年大學生歡迎的作品之一。另外，巴金的散文集《隨想錄》創作于巴金老垂暮之年，但依然以“說真話”而獲得了廣大讀者的認可，產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
　　客觀來說，從純粹藝術的角度看，巴金的小說并不特別高明，以至于在學術界始終有人對巴金的小說持貶斥態度（如近期出版的德國顧彬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就認為巴金“經久不衰的聲譽和他作為作家的實際語言能力毫不成比例”[2]。包括巴金自己也謙稱“我并不是一個文學家，……我只是把寫小說當作我的生活的一部分”[3]）。同樣，作為散文的《隨想錄》，其感染力也主要不在藝術方面，作為一個耄耋老人的作品，無論文采還是筆法，《隨想錄》都與華麗優美無緣，甚至略嫌過于樸素。
　　但這都不影響巴金的價值和受讀者歡迎的程度。巴金所擁有的武器之一是情感的真誠和熱烈。這在其創作態度上體現得很具體。巴金是自稱“把心交給讀者”的作家，在其整個一生中，都宣稱是為讀者寫作，將讀者當作創作的生命：“我學到的是把寫作和生活融合在一起，把作家和人融合在一起。我認為作品的最高境界是二者的一致，是作家把心交給讀者。”[4]“離開了讀者，我能夠做什么呢？我怎么知道我做對了或者做錯了呢？我的作品是不是和讀者的期望相符合呢？……沒有讀者，就不會有我的今天。”[5]其藝術風格也與之密切相關。巴金的創作是以情感人的典范，他在作品中從不吝惜自己的感情，而是真誠地全身心地奉獻自己。在其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真實的苦痛，真誠的傾訴，以及毫不隱晦的自我批判和剖析，一個真正坦承著自己靈魂的作家形象。巴金曾經說過的這段話是其作品真實的寫照：“我的寫作的最高境界，我的理想，絕不是完美的技巧，而是高爾基的《草原故事》中的‘勇士丹柯’，——‘他用手抓開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高高地舉在頭上。’……我要掏出自己燃燒的心，我要講真話。”[6]
　　
　　巴金作品的另一個特點是對讀者的真誠關注。熱愛是一種態度，而關注則是具體的行動。巴金的作品正是以熱愛為基礎，以關注為中心。他的作品大多充滿著強烈的人道主義關懷，對弱者表示深刻的同情，對強權進行強烈的控訴，對自由表達由衷的呼喚，并對人性進行深刻的反思。而且，他的寫作雖然大多源于自己的切身經驗和生活感受，但他同時非常關注這種生活和情感的普遍性。他不是封閉自己的情感和生活，而是有意識地將它們與時代、與時代中的人相聯系，其創作既是個人的，同時也是與讀者們密切相連的：“我的文章是直接訴于讀者的，我愿它們廣闊地被人閱讀，引起人對光明愛惜，對黑暗憎恨。……我的文章是寫給多數人讀的。我永遠說著我自己想說的話，我永遠盡我的在暗夜里呼號的人的職責。”[7]所以，巴金的創作，都源自社會生活對他心靈的觸動，源自他對現實中大眾的關注。比如他寫作《家》，是因為通過自己的家庭悲劇，他感受到青年人所受到的家庭專制束縛，以及他們內心的追求和苦悶，現實與理想的沖突。“所以我要寫一部《家》來作為我們這一代青年底呼吁。我要為那過去無數無名的犧牲者喊一聲冤！我要從惡魔底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了青春的青年。”[8]他之創作《隨想錄》，是因為他感到對自己人生的反省會有助于我們這個社會和民族，能夠啟迪讀者，因此，他的創作毫無遮掩地袒露自己：“為了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