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詩論·陶淵明》一文最早是在1948年3月正中書局出版的《詩論》“增訂版”中增收的,以后的“三聯版”和“全集版”都收入了這篇文章。關于這一章與全書的體例是否一致,學界存在著三種看法:第一種采取默認和贊同的立場;第二種則認為這一章初看在體例上與《詩論》似不相統屬,實則大有深意;最后一種看法是認為《陶淵明》不符合《詩論》的體例。對于最后一種看法,有學者指出朱光潛本人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在《朱光潛美學文學論文選集》中選錄了《詩論》大部分章節,卻沒有《陶淵明》一章。
事實上,朱光潛本人十分注意《詩論》的體例問題,他雖然很喜歡《詩的實質與形式》和《詩與散文》這兩篇對話體文章,但是在《詩論》初版時出于體例方面的考慮還是刪掉了。另外朱光潛非常看重《詩論》,在1984年再版的后記里說道:“在我過去的寫作中,自認為用功較多,比較有點獨到見解的,還是這本《詩論》。”(《詩論》,朱光潛著,三聯書店1984年版,P287,下引該書只注頁碼)因此,如果他真的認為《陶淵明》不符合《詩論》的體例,完全可以在1984年版的《詩論》中將之刪去或作為全書的附錄。而且《朱光潛美學文學論文選集》出版于1980年,四年之后“三聯版”《詩論》出版時,《陶淵明》仍然是作為正文出現的,這說明朱光潛是將《陶淵明》看作《詩論》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
情趣、音律與詩人的人格——鼎之三足
從《詩論》全書來看,有了《陶淵明》這一章,《詩論》才從內容上形成了一個整體。朱光潛在《詩論》的第三章中借用王國維的“境界”概念,提出好的詩會構成一種獨立自足的小天地,自成一種“情趣與意象融合”的境界。朱光潛突出了“情趣”的主體地位:“我們可以說,詩以情趣為主,情趣見于聲音,寓于意象”,(《朱光潛全集》,朱光潛著,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P355)“詩的生命在情趣。”(P260)
那么,如何寫出富有情趣的新詩呢?朱光潛認為音律與詩人自身人格的陶養十分重要。情趣與音律、詩人的人格就像鼎的三足,共同支撐起詩的世界,缺少任何一個都會讓詩的世界坍塌。
朱光潛說,“詩是具有音律的純文學。”(P123)《詩論》反復強調詩的生命全在于其節奏和音樂性。《詩論》全書十三章,直接論音韻節奏的就有六章,在《詩的起源》、《論詩與諧隱》、《論表現》、《詩與散文》幾章中也散見對詩音律的探討。總體來看,朱光潛認為音律最大的價值在它的音樂性。他將一首詩讀起來是否具有特別的聲音節奏作為評詩的第一標準,認為“情感的最直接的表現是聲音節奏,而文字意義反在其次。文字意義所不能表現的情調常可以用聲音節奏表現出來”。(P310)因此,在朱光潛看來,音律與詩的情趣密切相關,它是實現詩的情趣的一個重要因素。
如果說《詩論》的其它部分主要探討了詩的情趣、音律,那么《陶淵明》這一章則從詩人人格的陶養方面對新詩的作者提出要求,是從更加深廣的層面上給新詩的作者指出了一個基本的努力方向。
《詩論》認為詩對于人生世相必有取舍、剪裁、創造,這其中必有作者的性格和情趣的浸潤滲透,“詩人的思想和感情不能分開,詩主要地是情感而不是思想的表現。因此,研究一個詩人的感情生活遠比分析他的思想還更重要”(P293),“大詩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養成一首完美的詩,充實而有光輝,寫下來的詩是人格的煥發。陶淵明是這個原則的一個典型的例證。正和他的詩一樣,他的人格最平淡也最深厚”。(P285)
《陶淵明》一章介紹了陶淵明的身世、交游、閱讀、思想、情感生活以及他的人格與詩作的風格。陶淵明豐富的精神生活來自他智慧與情感的相契,來自他讀各家的書,和各種人物接觸,于無形中受他們的影響,而他深廣的同情不僅表現在他對親友的真摯情感和推己及人的心腸,還表現在他打破當時已有的界限,游心于千載;打破切身利害相關的小天地界限,化除人與物以及人與我的分別,把自己的胸襟氣韻貫注于外物,不僅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躍、情趣更豐富,同時也吸收外物的生命與情趣來擴大他自己的胸襟氣韻。《詩論》提出詩的情趣和意象以“情”為主,而陶淵明將“物”納為他感情世界中的情感物,其描寫自然景物的詩是物我混化與情趣的流注。自然景物在他的詩中不是點綴或陪襯,“而是在情趣的戲劇中扮演極生動的角色,稍露面目,便見出作者的整個的人格”。(P297)陶淵明的天資與涵養使一種“魚躍鳶飛”的心境生長成熟,因而“無論是微云孤島,時雨景風。或是南阜斜川,新苗秋菊,都手到成文,觸目成趣”。(P297)朱光潛在陶淵明的詩里所領悟的不是一種學說,而是一種情趣,一種胸襟,一種人格。他認為陶淵明是一位近于人情,富于熱情的詩人,其人品的高妙之處在于他有深廣的同情心,也正因此,一生窮困的陶淵明雖然和我們一般人的生活一樣,有許多矛盾和沖突,但是在經過情感生活上極端的苦悶之后,最終達到了極端的和諧肅穆。朱光潛一再強調陶淵明人格與詩的一致,認為他的為人和他的詩一樣,都很淳樸,卻又很不簡單,是一個大交響曲而不是一管一弦的清妙的聲響。陶淵明在性格方面把許多不同的性質調和在一起,詩文則形成了亦平亦奇、亦枯亦腴、亦質亦綺的風格。朱光潛認為,可與陶淵明相媲美的詩人只有屈原、杜甫,但陶淵明要高于屈、杜,因為他的詩和諧靜穆,天然本色,其原因正在于陶淵明有深厚的人格修養和豐富的精神生活。
可見,在朱光潛看來,優美的詩不僅僅需要節奏韻律方面的磨礪,還需要偉大、優美的詩人人格的滋養,陶淵明是朱光潛給新詩詩人樹立的榜樣。在《陶淵明》一章中,朱光潛以陶的生活、情感和詩歌作為一個例子,希望新詩的作者能夠吸收各家的影響,陶養人格,培養自由審美的心靈,寫出優美、偉大的詩歌。
總體上看來,《詩論》認為情趣、音律與詩人的人格三者共同支撐起了詩的世界,它們并不是彼此互不相干的三個部分,而是詩人在創作過程中一個完整連貫的心理反應中的三個方面:詩人“心感于物(刺激)而動(反應)。情感思想和語言都是這‘動’的片面。……這三種活動是互相連貫的,不能彼此獨立的。”(P96—97)朱光潛進一步指出詩人在醞釀詩思的時候,要把情趣和語言打成一片,情趣和音律不僅是同時生展的,而且本來就是一致的、不可分離的。詩的生命在于情趣,而情趣又見于聲音。另一方面,詩的聲音組合要受到文字意義的影響,韻律節奏本身也是情緒的一個重要部分。此外,“情趣是基層的生活經驗”(P64),詩人需要陶養自己的人格,形成獨特的閱歷、自由審美的心靈和優美的人格,才可以做到能入能出,才可以像陶淵明和杜甫的詩作那樣能從詼諧中見到嚴肅深刻和詩人的至性深情。
人格陶養與新詩寫作
《陶淵明》對詩人人格與詩格之間聯系的探討使《詩論》對新詩發展的探索在內容上和理論上都更加完整和深入。另外,從《詩論》的寫作背景和目的來看,《陶淵明》一章也是《詩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詩論》寫作的‘背景’為‘中國新詩的發展正面臨著理論的困擾’。”(《朱光潛的詩美學與新詩理論辯證》,溫儒敏著,求是學刊1994年第2期)。朱光潛在《詩論》的“抗戰版”序言中寫道:
在目前中國,研究詩學似尤刻不容緩(當時評論家對新詩的探索不僅僅是對一種新文體的關注,參見葉威廉,《中國詩學(增訂版)》,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P279)。第一,一切價值都由比較得來,不比較無由見長短優劣。現在西方詩作品與詩理論開始流傳到中國來,我們的比較材料比從前豐富得多,我們應該利用這個機會,研究我們以往在詩創作與理論兩方面的長短究竟何在,西方人的成就究竟可否借鑒。其次,我們的新詩運動正在開始,這運動的成功或失敗對中國文學的前途必有極大影響,我們必須鄭重謹慎,不能讓它流產。當前有兩個大問題須特別研究,一是固有的傳統究竟有幾分可以沿襲,一是外來的影響究竟有幾分可以接受。這都是詩學者所應虛心探討的。(P2)
可見,《詩論》有著明確的寫作目的即促進中國新詩的發展和建立中國現代的詩學體系。
《詩論》針對新詩發展中出現的種種問題以及當時評論家、詩人對這些問題的爭論,對新詩的發展提出看法。朱光潛認為新詩發展的一個問題在于大家對西方詩和中國古詩都缺乏正確的了解和認識,因此很難借鑒。《詩論》就從如何看待西方詩和中國詩傳統兩個方面,為新詩發展提供理論解答。全書從情趣與意象相契合的角度探討詩的境界;通過對詩的境界、詩的表現、詩的音律和聲韻的探討,通過對詩與其它藝術形式的比較以及對西方詩與中國古詩詞的分析,指出音律對于詩的重要性;提出詩的實質與形式不可分割;反對胡適“做詩如說話”的觀點,對新詩創作散文化趨勢給予批評,堅持“格律”在新詩創作中的重要性,提出新詩應當押韻,并主張用現代語言押韻……這些都是對中國新詩道路及發展趨向的深入探索,為新詩的發展提供了理論借鑒。
《詩論》的其它部分主要就詩的形式進行探討,而《陶淵明》這一章則從詩人人格的陶養方面作出探討。對自身修養的極度重視,追求自我精神境界的不斷提升,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顯著特點,《陶淵明》一章立足于中國文化傳統,展現了在內容和詩學建構兩個方面對“固有的傳統究竟有幾分可以沿襲,外來的影響究竟有幾分可以接受”這個問題的成熟思考。為了完美展現陶淵明作為詩人的一生,朱光潛選用了最適合的表述方式——類似傳體的形式來進行學理建構。《詩論》是中國第一個有嚴密系統的專著形式的詩歌理論著作,它不僅是中國詩學由傳統的詩話形態轉向現代系統理論形態的一部具有開創和奠基意義的力作,更重要的是它針對新詩創作的具體問題,采用適合的表述方式來進行學理建構。《陶淵明》從中國文化的特點出發,從詩人自身修養方面對新詩詩人提出了要求,選用了適當的寫作形式,使《詩論》在內容與體例上更加完整,也更具有中國文化的特色。
可見,《陶淵明》一文是《詩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果只是為了迎合西方學術的“體例”或“現代”詩學,去追求所謂“體例的完成性”而刪掉這一章,《詩論》才是未完成的。在新詩發展了百余年的今天,《詩論》寫作的目的看起來還要很久才能實現,為什么我們不再讀讀朱光潛先生的這部得意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