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中國的文學翻譯陷入百年以來最低潮,從1966年5月開始,長達五年半的時間內竟沒有一部外國文學譯作出版。到“文革”中后期,出于政治需要,文學翻譯活動才逐漸有所復。
“文革”十年間出版的外國文學譯作有兩種存在形式:一種是由兩大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上海人民出版社)公開發行的譯作,主要是再版或重譯的前蘇聯“革命作家”的作品(如高爾基的小說《母親》等),也包括一些朝鮮、越南和阿爾巴尼亞等友好的社會主義或民族主義國家的應時新作(如《朝鮮短篇小說選》和以“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為題材的阿爾巴尼亞小說《火焰》等);另一類是以“白皮書”形式內部發行或者刊于《摘譯》(外國文藝)等幾種內部刊物上的外國文學作品,以蘇、美、日等國當代作品為主,主要作為當時政治批判的“反面教材”,如蘇聯作家伊凡·沙米亞金的長篇小說《多雪的冬天》和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三部曲等。但是,最能夠代表該時期外國文學翻譯成就的,卻是幾部在當時沒有得以問世的作品。
該時期未出版的外國文學譯作主要有七部,即巴金譯《往事與隨想》、季羨林譯《羅摩衍那》、穆旦譯《英國現代詩選》、豐子愷譯《落洼物語》、楊絳譯《堂吉訶德》、馮至譯《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以及樓適夷譯《芥川龍之介小說十一篇》。
就作品性質而言,上述七部譯作均屬久有定論的世界文學經典名著,這與當時出版的高度政治概念化的作品形成強烈反差。如《羅摩衍那》系印度兩大史詩之一,也是世界的優秀史詩之一;楊絳所譯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的名著《堂吉訶德》也屬世界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在內容方面,這些作品都不屬于當代題材,遠離源語社會現實,代表著外國文化恒久生命力的一面,在當時顯然不具備政治文本性質,這一點也與同時期得以問世的譯作迥異。與這些作品的地位相對應,其譯者也都是我國成名已久的作家或學者。
就翻譯目的而言,這一時期公開出版和內部發行的外國文學譯作首先都是作為服務政治運動的工具而存在,而七部未出版的作品則主要是譯者個人思想意識和審美情趣的反映,有的是譯者先前翻譯計劃的延續和實施,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譯者在這一特殊時期的精神寄托。如季羨林在這期間受到沖擊,他從1973年起著手翻譯印度古代兩大梵語史詩之一的《羅摩衍那》,到“文革”結束時,已基本完成這部鴻篇巨制的七卷中的三卷。季羨林之所以選譯這部近三百萬字的巨著,一是因為在那段日子里他希望“選一種比較難的、相當長的、能曠日持久地干下去的書”,但更重要的是因為自己認識到它是一部“非常值得而且必須翻譯的書”。(《羅摩衍那》“譯后記”,季羨林著,《羅摩衍那》(七),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P596-597)馮至在此期間翻譯了自己一向喜歡的海涅的名著《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據他本人所說,他很久以前即有意重譯該書,“文革”時從河南勞動回來,在家無事可做,得以實施醞釀已久的計劃。楊絳早在1959年即著手翻譯塞萬提斯的名著《堂吉訶德》,“文革”開始時譯完近四分之三,在“文革”后期結束“干校”生活后,她不滿舊譯,在原來基礎上從頭翻譯,到這場“運動”結束前已完成這部70多萬字的小說的翻譯。豐子愷在身處逆境時又患重病,在病后休養時仍堅持翻譯,從1970年到1972年,他翻譯了三部自己一向看重的題材、風格各異的日本“物語作品”。同樣,樓適夷在1976年4月到6月間翻譯了日本“新理智派”代表人物芥川龍之介(1892—1927)的十一篇小說,其中包括《羅生門》和《地獄變》等名篇。樓氏翻譯該書的主要原因即是其對日本文學史上的這一“短命鬼才”“一向有點喜歡”,而且感到“特別親切”;同時,翻譯工作也是譯者借以逃避現實的手段:
在天安門廣場四五運動以后,我在閉門深居之中,作為自己日常的課程,也可以說作為逃避現實,逃避痛苦的一種手段,便選出了自己所偏愛的篇目,重作馮婦,又理舊業,翻譯起來。(《芥川龍之介小說十一篇》“書后”,樓適夷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P166—167)
著名作家巴金在“文革”中受到迫害,1972年,巴金的問題被以“敵情內處”方式處理,此后被許可做一些翻譯工作。他在完成屠格涅夫作品《處女地》的重譯以后,從1974年起又開始翻譯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一書。巴金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源于該書從20年代起即影響自己的創作,而且其本人像赫爾岑一樣,心中也有“血和淚”。同時,這一作品的翻譯也寄托著譯者的愿望,巴金實際上在以文人獨有的方式表達對當時一些社會現象的不滿:
我找出四十多年前我就準備翻譯的亞·赫爾岑的回憶錄《往事與隨想》,每天翻譯幾百字,我仿佛同赫爾岑一起在十九世紀俄羅斯的暗夜里行路,我像赫爾岑詛咒沙皇尼古拉一世專制黑暗的統治那樣咒罵“四人幫”的法西斯專政,我堅決相信他們橫行霸道的日子不會太久了……(《往事與隨想》“后記”(一),巴金著,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P395、397)
就翻譯方式而言,這幾部譯作是自外于當時政治塵囂的個體翻譯活動的產物,與那一時期流行的以“翻譯小組”為單位的集體翻譯方式大相徑庭。這是一種不以出版為目的的翻譯活動。如巴金在翻譯《往事與隨想》這一被稱為“史詩”的巨著時,“并沒有想到出版的事,只是把它當作一生最后的一件工作”(同上書,P396—397);季羨林當時處境艱難,被安排在北京大學的學生宿舍樓看門、收發信件和傳呼電話,在這種局面下堅持工作純粹是“為翻譯而翻譯”(《羅摩衍那》“譯后記”,季羨林著,P596)。穆旦(查良錚)在建國后一系列政治運動中屢受沖擊。1972年后,他除了完成凝聚了十一年心血的《唐璜》譯稿的整理和修改之外,又開始翻譯英美現代派詩人的作品。對他來說,原作文本的選擇是其個人興趣與那個時代一些偶然因素的產物。1973年,中美關系“解凍”,周玨良將親戚從美國帶來的《西方現代詩選》轉贈,穆旦得以有選擇地翻譯英美現代派詩歌。他選擇的都是最難懂也最難譯的詩作,包括艾略特的《荒原》和《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葉芝的《駛向拜占廷》等。在當時形勢下,他根本不知道譯作有無發表的可能,只是純粹出于愛好,翻譯時字斟句酌,給后人留下了一份寶貴的文學遺產(據周玨良,《英國現代詩選》“序言”,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P2)。
這幾部譯作都經過譯者的精雕細刻,像《往事與隨想》和《羅摩衙那》等長篇巨著的翻譯一直持續到“文革”結束以后,馮至在翻譯海涅的長詩時加上了非常詳盡的說明和注釋,巴金和楊絳在翻譯各自作品時每天只翻譯四五百字。這都與同時期盛行的急功近利的集體翻譯方式形成鮮明的對比。
就翻譯活動中譯者的主體地位而言,與當時得以出版的譯作相比,上述譯作的譯者的翻譯主體地位得到比較充分的體現。這些譯者不僅自行選擇原作文本(當然選題范圍受到當時條件的限制),而且還可以采用自己的翻譯策略,自主決定譯作的風格。如楊絳在翻譯《堂吉訶德》一書時,采取了與眾不同的處理方式,提高“翻譯度”,采用“點繁”的手法,在無損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的前提下,刪去了一些過于累贅的敘述。(據羅銀勝,《楊絳傳》,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版)在樓適夷翻譯的芥川龍之介的小說中,《奉教人之死》一篇原文偽托古籍,用古日語寫成。為再現原作風格,樓氏特地采用了林紓式的文體,用文言體翻譯,而不擔憂“蒙反動復古之嫌”,與同時期流行的話語方式背道而馳,如:
昔日本長崎圣魯卡堂,有此邦少年羅連若者,于圣誕夜饑極仆地,匍匐堂門外,得詣堂奉教人之援手,并受神甫哀憫,收養堂中。(《芥川龍之介小說十一篇》,樓適夷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P39)
這幾部譯作屬于另一個時代的讀者。上述作品有的屬于長篇巨制,到1976年底尚未完成;有些作品譯完之后即被束之高閣。穆旦和豐子愷生前都沒有能夠看到自己的譯作出版。
隨著國內形勢的變化,國家對外固文化和文學的認識也有所改變。這些譯作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陸續出版。馮至翻譯的《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出版于1978年;巴金所譯《往事與隨想》的片段曾以“往事與深思”為名刊登于復刊后的《世界文學》雜志1977年第2期,第一冊于1979年出版,在國內知識界引起強烈反響。季羨林所譯《羅摩衍那》填補了這一世界著名典籍在我國譯介中的空白,第一部出版于1980年,全書于1984年出齊,并且在1994年獲得第一屆“國家圖書獎”。豐子愷于1975年去世,其所譯三部物語作品合在一起以《落洼物語》為書名,于1984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在穆旦辭世八年以后的1985年,其譯作《英國現代詩選》才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楊絳所譯《堂吉訶德》是我國首部從西班牙文直接翻譯的中譯本,從1978年起,該書先后被人民文學出版社列入“外國文學名著叢書”、“世界文庫”、“名著名譯”和“中學生課外文學名著必讀”叢書出版,總印數已達70余萬套,楊絳本人因此于1986年獲得由西班牙國王頒發的“智慧國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勛章”,這是對她在傳播西班牙文化方面所做貢獻的表彰。樓適夷在譯出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后,出于“獨樂樂,不若與人樂樂”的想法,曾將作品裝訂成冊,供家人和友人欣賞,后流傳出去,頗受歡迎。這也是惟一一部當時就擁有讀者的此類作品。(見樓適夷,《芥川龍之介小說十一篇》“書后”,P168)該書于1980年正式出版。
上述七部譯作的譯者均屬當時國內最優秀的作家、學者,具備創造優秀譯作的幾乎所有條件,再加上所選作品都是各國歷代名著,譯作出版后大都成為經典,在中國文學翻譯史上的地位不可小視。他們在失去從事創作或研究的權利后投身翻譯,并且在極為艱難的環境下取得如此成就,實屬難能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