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小說向來以言簡意賅、耐人尋味著稱。無一多余字,對話極具濃縮性。濃縮的都是精華,值得探索,為人所見的往往是冰山一角,《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1.整體印象與細節解讀
1.1人際之間的疏離與失諧。
小說名為《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開頭場景卻給故事抹上凄清寂寥的色彩。讀者心中很難產生“明亮”的感覺。
小說開篇至少蘊涵了三個世界:夜深了,早已離去的“大家”是一個世界,影下獨坐的老人是一個世界,餐館里的兩個侍者是一個世界,從后文知道,這兩個侍者其實也屬于不同世界。眾人早已離去,老人坐在餐館外空曠的露天平臺上,獨酌于樹影之下,兩個侍者坐在餐館里面。人物之間或有意,或無意地拉開了空間距離,從而拉開了社會距離,人際之間的疏離和隔閡可見一斑。
更具反諷意味的是:“這個老人喜歡坐得很晚因為他是個聾子”,這種因果乍看有些荒唐,細讀之下則會發現其深層的社會原因:大家都早就離他而去;后文中年輕侍者的言行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社會對老人態度,尤其是:
“你應該在上星期就自殺了。”他對那個聾子說。
“我才不要活得那么老。老人邋里邋遢。”
因此,與其說老人“喜歡坐得很晚”是一種主動的選擇,不如說是在社會壓力之下的一種無奈的選擇。長期的無奈選擇變成了習慣,變成了一種喜好。連耳聾這個生理缺陷都變成了一種優勢,可以落得耳根清凈。年輕侍者的言行可作為世人對老者態度的一個縮影。侍者對待這位經常光顧的老人尚且如此態度,其他人的態度則可想而知。
衰老是人生的必然之路,那么孤獨凄涼的老年是否也是必然呢?只能歸結為人生的虛無?我認為此處的社會根源值得深思。人際關系的失諧,人際之間的隔膜疏遠、冷淡歧視不能不說是一個重要原因。
1.2 空間距離、心理距離和社會距離。
小說中人物之間的空間距離都比較大,這也隱喻了巨大的心理距離和社會距離。餐館里眾食客都早已離去,因何離去,去了何處,這些都給人留下思考的空間,只剩下一個老鰥夫。他喜歡這干凈明亮的地方,需要燈光來度過漫漫長夜。但他卻選擇獨坐于樹蔭之下,把自己和外界隔離開來。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一個原因可能就是世人與他的心理距離和社會距離造成的。世人不愿意接近他,他也只好遠離滾滾紅塵。
兩位侍者和老人的空間距離也很大:老人坐在餐館外的露天平臺上,而侍者坐在餐館內。而且除了年輕侍者在老人要酒喝時簡短的對話外,兩個侍者和老人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語言交流,尤其令人深思的是:年長侍者是同情甚至和老人是有共鳴的,卻也沒有任何的溝通。
老人的信息主要出現與兩位侍者的對話中,作為故事中的故事而展開,也就是通過人物之口來敘述另一人物。這樣就拉開了敘述距離,作者好像隱形了,把侍者推到舞臺中央,但是舞臺的大幕卻不拉開,造成“但聞人語響”的效果。但是這里的對話其實是經過了作者的“修剪”,刪除了其他任何不必要的東西,而且口吻是平淡的、不帶感情色彩,也沒有敘述者的評論。這也就像冰山:要求讀者思考隱藏其下的內容,要求讀者對侍者的性格進行思考,對老人的“故事”進行再思考,隱藏在這些語言之下的是什么?其根源和動因又是什么?
1.3婦女的角色和形象。
女性只是伴隨男性而出現,或是因為男性需要才出現。年輕侍者迫不及待想回家,就是因為“我有個老婆在床上等著我呢”。后來他提前把老人趕走了,年長侍者說:“你就不怕提前到家嗎?”他的回答是:“你想侮辱我嗎?”接著又說:“我有信心,我完全有信心。”這些言語暗示了女人并不可靠。
然后年輕侍者對年長侍者說:“我有的你也都有。”說明年長侍者也是有妻子的。但是在餐館打烊之后,年長侍者卻遲遲不歸,又去酒吧喝了一杯。小說的最后說:“他要回家,回到他的房間。”好像是無處可去了,才只好回家,而且是回到“他的房間”,我覺得這是暗示了夫妻關系的危機。潛文本表達的信息需要讀者去挖掘、去思考和解讀。
2.話語表達形式及其功能
2.1 直接引語。
表達人物話語的方式與人物話語之間的關系是形式和內容的關系。同樣的人物話語采用不同的表達方式就會產生不同的效果。這些效果是“形式”賦予“內容”的新的意義。小說中侍者之間的大段對話經常是第一句帶有引導句(但是大多沒有指明是年輕侍者還是年長侍者的話語,這就需要讀者去思索和推斷),其余各句則沒有引導句。不帶引導句減少了敘述者的干預,對話更加簡潔,語流更順暢。它的直接性和生動性對人物塑造起了重要作用。侍者之間的對話占去了小說的很大篇幅。聽其聲,想見其為人,讀者需要深思這兩個人物的性格和為人;同時這些對話也是了解那位老人的窗口,聆聽兩位侍者的直接講述,讀者自己要作出對老人的解讀,揭示對話掩蓋下的“冰山”——人際之間的疏離和失諧,精神世界的荒蕪。作為直接引語的對話,初看似乎平板,甚至單調乏味,細讀之下就能體會到更多的言外之意:不動聲色的口吻掩蓋下的精神荒漠、人際冰山。
這篇小說可以說沒有什么情節。事件本身的進程在這里退于次要地位,而對事件的不同“講述”則成為文本結構的重心。其中的要義就是對同一個事件或同一人物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面予以反復講述,不斷繞回頭來重新觀照。小說中侍者之間、侍者與老人之間的話語大多比較簡短,句式和詞匯也不復雜。侍者對話的主題是那位老人,反復談到老人的那次自殺。兩個侍者中只有年輕侍者在老人要酒喝的時候才和老人發生對話,而且言行粗魯簡慢。對話簡短、瑣碎,甚至所答非所問,這就越發需要讀者去探尋隱藏在話語之下的意蘊。這也是一座“冰山”。
2.2 自由直接引語
這一形式仍“原本”記錄人物話語,但它不帶引號也不帶引述句,故比直接引語“自由”。 利奇和肖特認為也可把僅省略引號或省略引述句的表達形式稱為“自由間接引語”。
與直接引語相比,它的自我意識感減弱了,更適于表達潛意識的心理活動。
2.3 自由間接引語
這種形式在人稱和時態與正規的間接引語一致,但不帶引述句,轉述語本身為獨立的句子。因擺脫了引述句,受敘述語語境的壓力較小,這一形式常常保留體現人物主體意識的語言成分,如疑問句式或感嘆句式、不完整的句子、口語化或帶感情色彩的語言成分,以及原話中的時間、地點狀語等(但一般采用標準拼寫)。
小說的最后一段,開頭是直接引語,自由間接引語中有人物和敘述者兩種聲音在起作用,增加了語意密度,敘述者的同情心也在這混響的聲音中得以流露,同時也要求讀者關注年長侍者的困境和矛盾:他不喜歡酒吧和酒店,卻還是身不由己似的進入了這家酒吧,喝了一杯;餐館打烊時年長侍者就“穿好衣服準備回家”,而直到現在還說:“他要回家,回他的房間。”他遲遲不回家,回家也是回他的房間,這說明什么?小說最后兩句為自由直接引語。沒有引號,從而減弱了人物話語的自我意識和聲音強度,有利于表現人物的迷茫、恍惚的精神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