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市長從樓上縱身躍下,其背后的原因可以任由我們猜測:他自殺之前做過什么?遇到過什么?是誰給了他這樣做的勇氣?小說揭示官場的盤根錯節與錯綜復雜,以及正直良知立足官場的艱難與無奈,讀來令人感慨,也有警示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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億利鞋廠火災發生于星期日午夜過后,1時35分左右。大火起于鞋廠廠區西側庫房,迅速波及與之相鄰的車間主樓,值班人員發現時,整排庫房已經陷入大火,主樓這邊火龍正逐層上躥,迅速卷到六樓。巨大的火舌從門窗吐出,整個廠區濃煙滾滾,到處是畢畢剝剝的燃燒聲。當時刮北風,強勁而干燥的氣流與烈焰彼此相助,呼嘯席卷,生吞活剝,火光映紅夜空,高溫灼人,空氣里到處彌漫著化學物品燃燒的刺鼻氣味,伴以驚恐萬狀的慘叫和呼救,景象異常嚇人。
這場大火被發現時已勢不可擋,無法控制。市消防支隊接警后緊急出動消防車,以最快速度趕到現場,眼看著大火吞沒了兩幢建筑,到處都在燃燒,慘劇已經釀就。午夜兩點左右,十幾位負責官員分別到達火場時,大火還在戲弄消防車的高壓水龍,猛烈火焰忽閃跳躍,玩兒似的與高壓水柱共舞,水柱沖過來時火焰退開低落,水柱一轉再沖天而起,大樓里可以燃燒的東西都被點燃,只待燒成灰燼。
匆匆到場的負責官員來自市直各相關管理部門和鞋廠所屬開發區管委會,為首的是副市長朱龍輝。朱龍輝在市政府里分管安全,這種時候這里不能沒有他,就像殺人犯罪現場不能沒有刑警一樣。熊熊大火邊一批人迅速圍攏過來,朱龍輝憂心忡忡,站在馬達轟隆轟隆響的消防車旁,大聲喊著,向安辦主任張斌問了兩個問題。
“火里還有人嗎?”
“可能不少!”
“到底多少?”
“有四五十!”
朱龍輝轉頭看火場,臉上表情異常痛苦。忽然間他一個踉蹌,身子向前撲倒。身邊幾人嚇一大跳,回過神伸手去拉時已經晚了,朱龍輝當著眾人的面重重摔倒于地。
幾個官員不約而同,一起大叫:“救護車!救護車!”
朱龍輝人事不省,成為當晚火災的第一個傷員被送進醫院。院方緊急組織醫生會診,斷定為突發腦溢血,病情兇險。
這一場大火,以及朱龍輝緊急中的突然發病,堪稱悲劇,時下網絡語言叫“杯具”。該“杯具”竟然給了謝一鳴一個意外的轉機。
大火發生之際謝一鳴毫不知曉,他在300公里之外省城一處僻靜賓館里,悄無聲息參加一個課題調研活動。那一天謝一鳴的課目是自學,作課題準備,主管人員給了幾本相關公文匯編讓謝一鳴研讀、消化。該任務相對比較寬松。類似調研活動通常直奔主題,力求迅速突破,參與者不可能輕松,謝一鳴心里很有數。
當晚11時謝一鳴按時休息,躺在床上消化自學心得。謝一鳴所住賓館套房有內外兩間,他住的里間臥室家具擺設,表面看與通常賓館無異,實際大有不同,房間里所有尖銳、堅硬物品都作過處理,任何可能被用于異途的繩索、纜線均被收起,窗外裝了鐵欄,窗戶緊閉,無法打開也無法越過。套房內間與外間本來隔著一道門,此刻門已經被卸掉,內外相通,外間擺了兩張床,由謝一鳴的兩位陪同人員使用。這兩位是本課題工作人員,他們負有監管責任,謝一鳴的一舉一動,包括他在深夜里的翻身都在他們的密切監控之下。
這里其實是在辦案,所謂“課題調研”只是謝一鳴自己的說法。
前天傍晚,從省里下到本市的辦案人員對謝一鳴宣布上級決定,要謝隨他們連夜前往省城,“協助調查”。辦案人員剛要宣布出發,謝一鳴的手機忽然響了,他習慣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看了眼屏幕,按下接機鍵,身邊幾個辦案人員一起發聲:“是誰?”
謝一鳴這才意識到情況不一樣了,這時候當乖乖收起手機,他居然還要好勝,捂住手機強調事情重要:電話是朱龍輝副市長打來的,有一件工作上的事情。
辦案人員還沒吭聲,謝一鳴就接了電話。
幾小時前朱龍輝曾經跟謝一鳴聯系過,有要事商量,兩人約定明天一早在謝的辦公室見面。此刻朱龍輝來電話講的還是這件事:剛接通知,書記明天上午八點半找他,他跟謝一鳴商量把兩人見面的時間提前,早點上班,七點半在辦公室見面可好?
謝一鳴說:“不湊巧,我這里也碰到事情了。”
一聽說謝一鳴馬上動身前往省城,朱龍輝非常詫異:“什么事這么突然?”
謝一鳴能說什么?給帶走了?弄進去了?“協助調查”?
“有一個重大課題調研,”謝一鳴道,“突然通知。回頭細說。”
所謂“課題調研”就此而來。本次重大課題的調研對謝一鳴其實并不突然,他有心理準備,所以面對辦案人員未顯驚訝。謝一鳴為人沉穩,表情不多,人卻比較自負,很注意臉面,急切之中,拿“課題調研”替自己掩飾,頗符合其個性。
當時包括謝一鳴自己,沒有誰料想到本次“調研”日程于他短暫得異乎尋常,只用了一天多時間,“自學”剛剛開始,尚未進入正題,情況突變,課題中止。
那天午飯后,辦案組一位負責人通知謝一鳴收拾自身物品離開。
謝一鳴問:“沒事了?”
當然不是。這里在辦一起重大案件,進來的人都有原因,沒有掌握足夠情況,不會把謝一鳴從市里帶到這里“協助調查”。由于發生了一些特殊情況,經上級研究決定,允許謝一鳴先回去應急,這并不意味著問題沒有了。
“該是什么還是什么,該怎么辦還會怎么辦。”負責人警告。
“怎么辦都一樣。”謝一鳴表示,“我沒事。”
“你肯定?”
他很肯定,他不會有事。像他這樣的人不多。
“我們記住你這些話了。”負責人說。
他們把謝一鳴的手機退還給他,根據辦案規定,這部手機在一開始即封存上交。參加類似“調研”活動不可能帶太多個人物品,不必如何收拾,公文包一抓就差不多了。謝一鳴以最快的速度匆匆撤退,離開房間,他的轎車已經在賓館停車場等候。
司機小王上午10點鐘接到出車通知,要求立刻趕到省城這個賓館接人,于下午3點半前把謝一鳴送回本市。一路上小王試著給謝一鳴掛過幾次電話,都掛不通。
謝一鳴不作解釋,只問:“市里出什么大事了?”
“開發區燒死了30多個,朱龍輝副市長變成了植物人。”小王報告,“主任交代我向你報告,他們也會給你掛電話。”
謝一鳴這才知道億利鞋廠的一把大火和朱龍輝的不幸。從時間上推算,事情發生在他被帶離的當晚,大約六七個小時之后。
謝一鳴問司機:“還聽到什么消息?”
小王說:“大火嚇人啊。”
“除了大火還有什么?說我怎么了?”
小王支支吾吾:“有,有一點。瞎說嘛。”
“當然是瞎說。”
如今這種事情能瞞住誰?謝一鳴副市長忽然銷聲匿跡,手機關機,無從聯絡,秘書不知,司機不曉,如此異乎尋常,到底怎么回事?不會超過半小時,相關消息立刻就會傳遍大院內外,馬上會有知情者報出確切消息,人們會知道是省里辦案人員把他帶走了。干什么去?“課題調研”嗎?扯淡,他肯定是出事了。
所幸轉眼間他又回來了。
此刻需要趕緊聯絡,盡快搞清情況,但是謝一鳴只把手機打開,守株待兔。
幾分鐘后,第一個打進電話的是小劉,市委書記柳英的秘書。
“謝副市長嗎?”電話里的聲音有一絲欣喜,可能是因為終于掛通。
“我是。”
“柳書記跟您說話。”
柳英在電話里什么都不問,顯然她什么都清楚,包括謝一鳴已經坐上轎車離開賓館。她只問了一句:“情況聽說了吧?”
“駕駛員說了一點。”
“不要耽擱,趕緊回市里。”
柳英可能擔心謝一鳴不往回走,留在省城別有動作。忽然從“課題調研”現場脫出,謝一鳴有理由抓住機會為自己緊急跑動,設法謀求轉機,不能坐以待斃。
謝一鳴發問:“要我做什么呢?”
鞋廠火災情況嚴重,朱龍輝生命垂危,一時沒有其他人頂上,市里幾位領導碰頭,考慮再三,經研究并報告上級,要求先召回謝一鳴,接手負責處理這件事。由于情況比較特殊,上級同意作為特例安排。
“你有什么意見?”她問。
此刻謝一鳴選擇余地不大,明擺著。安全事件處理一向燙手,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是如果他不想馬上掉頭回賓館去繼續參加“課題調研”,他就不能推托。
謝一鳴表示可以接手,不過需要明確。處理類似重大安全事件他有經驗,其中很重要的一條是不能幾個聲音說話,不能大家都來插手。如果交給他,那么權限范圍內由他負責,他說了算,需要報告、研究的重大事項除外。慣例如此。
“這是以示負責。”他強調。
“按慣例吧。”柳英說,“時間很緊,爭取快點,直接到現場。”
謝一鳴的轎車直接出城,進了高速公路入口后,他拿手機打了個電話,這個電話是當天下午謝氏通信記錄中唯一的主叫電話,聯系的半徑最遠,里通外國。
他掛美國,波士頓。由于時區不同,此刻大洋彼岸為午夜之后,正常情況下是人類熟睡時分。對方顯然不處于正常狀況,電話一掛就通,聲音急切,是個女聲。
“哎呀!急死我了!”對方叫道。
“急什么。沒事。”
“電話一個又一個啊。”
“不要聽,都是瞎話。”
顯然謝一鳴參加“課題調研”的消息傳播得相當快,不到兩天,已經跨越大洋,遠赴美國。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果然不錯。對方之焦急溢于言表,謝一鳴卻不能在電話里多說,只以“瞎話”進行否認,不作具體解釋。
他在電話里問起一件事:“臭丸怎么樣?在美國都好吧?”
對方一時反應不過來,張口結舌:“臭丸?”
謝一鳴沒讓她發問,當即打斷她:“你盯緊他,美國不好玩,不要惹事。”
他把電話關了。雖然含糊隱晦,關鍵信息已經發出,對方想一想自會清楚。此刻不能在電話里講明白,以謝一鳴的情況分析,這部手機恐怕已經涉案,被辦案人員旁聽,參加“課題調研”協助調查了。但是本電話無把柄,通話的女人雖在美國,她問題不大,不是小二小三,是謝一鳴的合法原配,她在美國“陪讀”,跟女兒在一塊兒。
除了“里通外國”,當天下午謝一鳴的手機沒怎么花錢,因為接聽免費。一路上電話不斷,匯報情況的,打聽消息的,婉轉致意的,手機鈴聲不時響起。轎車在鈴聲相伴中奮勇前進,兩個多小時后,下午3點半謝一鳴準時到位。
此刻已經過了一天多時間,火場依然煙氣撲鼻,處處焦黑,一片狼藉。現場處于封鎖中,警察、消防隊員和急救人員清理了大樓各層焦土灰燼和樓周地帶,一共發現了35具死難者遺體,其中有31人燒死于大樓內,無一例外均為焦尸,慘不忍睹,面目全非,沒有一具尚可辨認。另有4位死難人員為跳窗逃生時摔死,雖非焦尸,卻頭破頸斷,渾身是血,異常嚇人。所有死難者遺骸均用被單包裹,運至附近一個倉庫暫存,等待善后處置。除死難者外,另有12名幸存傷員,這些人在火起后反應迅速,于大火封鎖通道前分別從所住四樓、五樓跳窗逃生,有幸逃過大火和落地沖撞,卻都摔成重傷,其中兩位生命垂危。全體傷員都已送醫院搶救。本次火災生命損失慘重,以死亡人數計,為本年度本市之最,其慘烈迅速驚動了各方。
謝一鳴到達時,現場已經聚集了一批重要人物,為首的是本省省長和分管安全的副省長,以及省上相關部門幾大員。他們分別于昨日上午、下午和晚間陸續到達本市,已經分別視察過火災現場,現在再次聚攏于此,等待國家安辦一位副主任及所率工作組。工作組一行奉國務院領導之命專程從北京前來,由機場趕赴事故現場。市委書記柳英陪同省長提早來到現場等候,她看到謝一鳴進來,抬手示意謝一鳴站到對面迎候隊列里去。對面一行成排,都是本市大小相關官員。
十幾分鐘后,國家安辦工作組一行到達。
其后按慣例進行了現場視察與匯報。大火現場觸目驚心,視察和匯報過程氣氛沉重。緊接著國家安辦和省領導動身前往醫院看望、慰問傷員,柳英等地方主要領導陪同。謝一鳴留在現場,召集相關部門官員,接手具體事務。
市安辦主任張斌向謝一鳴報告:“‘點’已經踩好了。”
張斌所謂“踩點”指的是確定臨時工作機構的辦公地點。重大事故發生后通常要設立應急處理現場指揮部,抽調相關部門人員集中辦公,辦公地點通常設于事故現場附近。張斌他們找的地點在鞋廠相鄰村莊,臨時借用了一個村部,為一幢三層獨立樓房,樓下有院子、圍墻,外邊有曬場,停車很方便,樓里有廚房。
謝一鳴問:“房間多嗎?”
“足夠。”張斌說,“已經通知各部門負責人和工作人員立刻集中。”
盡管涉及部門較多,安辦的動員效率很高,他們有經驗也有預案,輕車熟路。謝一鳴對張斌提出的人員名單沒多補充,只強調一條,鑒于本次事故的嚴重性,有必要請紀委和公安部門增派力量。
“他們的事少不了。”謝一鳴說。
“我馬上聯系。”
“把那幾個人先管起來。”謝一鳴交代。
管住誰呢?鞋廠老板和管理負責人員。出了重大惡性事件,一把大火,30幾條人命,企業脫不了干系。事情發生時已經通知企業相關人員到場處理善后,謝一鳴下令將他們立刻集中到“點”應急,由警察負責控制,以協助調查。
“咱們自己的人不要忘了。”謝一鳴問,“現在先動哪一個?”
他問的是動哪個當地負責官員。燒毀的鞋廠位于市區南郊,十多年前這一帶被辟為經濟開發區,成立管委會負責管理,鞋廠是開發區地盤上的企業,出了事自然唯管委會是問。謝一鳴在現場安排布置工作之際,管委會一位姓陳的副主任就陪在他身旁。主任剛才也在,此刻隨上級領導去醫院看傷員了。
謝一鳴問那位陳副主任:“我記得你不管安全。”
對方回答:“我管財務,管安全的林副去香港招商還沒回來。”
謝一鳴下令該副主任先進“點”,其他人再說。不許拖延,現在馬上回去收拾洗刷用品,于晚飯前到村部報到,從當晚起,未經批準不得離開。
那人一時口吃:“謝,謝市長這是。”
“這是‘課題調研’,協助調查。”
謝一鳴沉著臉,問在場各位,除了這場大火,是不是還聽到一個關于他本人的消息?謝副市長出事了,是不是?在這里他要負責任地說明一下:幾天前上級派員把他帶到省城,不是什么“課題調研”,實為協助調查。現在他沒事了,受命回來處理這場大火,全權負責,肩負重任。雖然他沒事,這里卻有事,他要請相關人員也來“課題調研”一下,協助調查,看看哪個有事哪個沒事。出了這么大的災難,地方官員逃不脫領導責任,現場有不少異常跡象,估計查下去情況特別嚴重,失職瀆職恐怕還是小問題。30幾條人命不能一把火白白燒掉,死者與生者都要討個公道,不狠狠打掉幾頂官帽子哪里可以。如果火災發生在半年多前,他自己頭上這頂官帽子首先要被打落。眼下情況不一樣,他個人的帽子沒有問題,打別人帽子他決不手軟。
這時來了一個電話,是柳英。
“周副省長來了,我在省長這邊走不開。”柳英交代,“請謝副接一下。”
“領導什么時間到?”
“馬上。我讓程市長也趕過去。”
十幾分鐘后周副省長來到火災現場。
周副省長叫周長安,是當天駕臨現場的第三位省領導。周在省政府管工業,開發區和民營企業都在他分管范圍內,因此專程趕來關心。他不具體分管安全,事故善后與調查工作不直接過問,所以未與省長他們同行,也不參與陪同國務院安辦的領導,自己另行趕到現場視察。這場鞋廠大火讓周副省長如此重視,還有一個特殊原因:他是本市前任市委書記,榮升到省里才一年多。
市長程洪跟周長安同時到達。
周長安一見謝一鳴就拉下臉來:“怎么搞的?一把大火!”
謝一鳴不吭聲。程洪在一旁裝腔:“省長火大了,躲遠點!”
“我不躲。”謝一鳴回答。
程洪轉頭對周長安笑:“其實省長不能怪他,他沒放火,分工也不歸他。”
“那么怪你?”
程洪嘿嘿:“我當然也有責任。”
安辦主任向周長安匯報情況。程洪悄悄伸手,在謝一鳴胳膊上用力捏了一下。
“你老弟怎么樣?”程洪低聲問。
市長在表示關切,因為“課題調研”。
謝一鳴一以貫之:“我沒事。”
周長安忽然轉過頭逼問謝一鳴:“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
謝一鳴說:“不敢驚動領導。”
周長安訓斥:“死要清高。”
2
幾年前,謝一鳴在下邊縣里當書記,號稱第一把手,一方諸侯,管著一塊地盤。有一天縣領導開會,縣長在會場上請示,說賀老板從上海來,談漁港的事情,謝一鳴書記能不能見見他?
謝一鳴說:“你先頂住。”
“人家想見書記。”
謝一鳴笑笑:“你跟他說,謝書記太牛了,不見。”
縣長也笑:“媽的,這個賀老板跟謝書記一樣牛,非見不可。”
“他算老幾?”
“人家是賀老大。”
賀老板確實又稱賀老大,本名叫賀權,來自上海,是本縣籍在外一個知名大款。賀老板老家在本縣沿海一個小漁村,他打算在家鄉海邊投資建設一個中型漁港,該項目牽涉大筆資金,需要報國家和省相關部門批準。賀老板自稱籌措資金不成問題,報批也有門路,只要地方上支持,項目就能辦成。他給地方上開出的條件主要是土地,漁港加上附屬的開發區域,至少得給他一千畝,地價要特別優惠。
賀老板老家所在的縣東北部沿海缺水,以荒坡石岸為主,地不值錢,通過興建漁港帶動荒僻地帶開發是一件好事,因此該項目一經提出就受到謝一鳴特別注意。謝一鳴請縣長親自抓這個項目,他自己也盯著項目進展。項目接洽過程中情況忽然有變:市委書記周長安給謝一鳴打來一個電話,了解相關事項。項目八字尚無一撇,居然驚動市主要領導,因為用地量比較大,投資商比較特別,領導聽到了一些反映。
“不要撿到筐里的都是菜。”周長安問,“你們對這個賀老板有多少了解?”
謝一鳴承認:“知道有點實力,背景倒不清楚。”
“聽說這個人外號賀老大,到底是什么老大?”
周長安指令謝一鳴注意了解賀老板的底細,項目看準了再定。
謝一鳴即布置相關部門查一下,果然了解到一些情況。這位賀老板頗有些傳奇經歷,出生成長于小漁村,在本縣讀完初中,考入省城一所中專學校,畢業后被招到上海一家遠洋輪船公司當貨輪水手,行船過海,走南闖北,數年后下船進公司當管理人員。不久辭職,下海經商,自己辦公司,從集裝箱維修業務開始,一步步擴展到港口機械進出口,企業越做越大,實力逐漸雄厚。賀老板有三兄弟,他排行老大,為人豪爽,性格強悍,敢想敢為,說一不二。賀老板當水手時曾因聚眾打架被拘留,經商初期曾被警察抓過,涉嫌詐騙,后來無罪釋放。這個人做生意很大膽,碰上事情敢出頭,交道廣辦法多,人稱紅道黑道都通,三教九流都有人,特別擅長跟官員打交道。因此他的“賀老大”之名帶有很強的江湖味,不僅因為賀家兄弟排行。有人評價他是一大能人,也有人罵他是海上一霸,褒貶不一。
多年來賀老板主要在上海發展,在自己老家曾經修過一條水泥路,捐建過一個醫務所,搞過一個小碼頭,都是小打小鬧。這一回他準備搞大的,提出建漁港,要一千畝地,胃口很開闊。項目洽談之初,謝一鳴跟這位賀老板見過一面,禮節性會見,而后就由縣長與賀老板在前臺洽商,謝一鳴握著最后決定權置身幕后。待到市委書記周長安提醒,進一步了解賀老板的背景之后,謝一鳴與該項目拉開距離。賀老板幾次從上海來,提出要見謝一鳴,直接面談,謝一鳴就是不見,弄得賀老板公開表示不滿,說這個謝書記怎么啦?很牛啊,多大的官,要那么大的架子嗎?
謝一鳴不予理會:“現在他知道了,官不在大,在牛。”
那年春天,市委書記周長安去北京開會,從首都給謝一鳴打來一個電話,指令他隔天到北京,有重要事情。周長安戴一副近視眼鏡,看上去相當儒雅,行事卻非常干脆,強于掌控,把個縣委書記臨時召到身邊,哪怕遠去北京,對他只是一句話而已,毋須說明理由。但是他也不會無緣無故發號施令,北京的這件事不會小,肯定比較急。
謝一鳴吩咐立刻訂機票,于第二天從省城乘飛機匆匆趕往北京。由于天氣原因,航班延誤,上午的航班拖到下午,4點來鐘才到達首都機場。出機場后,本市駐京辦主任已經在外邊等候,用駐京辦的車把謝一鳴直接送到了北京飯店。
“周書記讓你到那里會合。”主任說。
趕到北京飯店,會合的任務卻是吃飯。匆匆走進氣派豪華的包間時,客人們已經基本到齊,圍坐在一張紅木大桌邊,座中有一個人站起來,哈哈哈大聲笑著,舉起右手放在眉邊,向謝一鳴示意。
“敬禮!歡迎謝書記。”
竟是賀老板,他坐在主位對面,所謂的“買單”位子上。主位上是一個中年男子,一看就不是非凡之輩,但是謝一鳴不認識。中年男子旁邊坐著周長安,周長安指著剛進門的謝一鳴對中年男子低聲道:“他是縣委書記。”
中年男子看了謝一鳴一眼,沒有特別表情,視若無睹。
當晚謝一鳴叼陪末座。身為縣委書記,自己那個地方的一把手,說一句話擲地有聲,自我感覺很好,但是到了京城這個豪華飯桌邊幾乎什么都不是。這里每一個人都分量充足,不是官大就是錢多,包括賀老板。謝一鳴進門時,眾人視若無睹,只有賀老板玩笑般向他敬個禮,不是特別看重,而是表達某種快慰。
賀老板說:“終于見到了謝書記。”
謝一鳴笑笑:“謝書記真牛啊。”
賀老板說:“領教。謝書記包涵。”
旁人不知道他們說些什么,誰也沒有在意。那頓飯菜肴精美,肯定價錢不菲,但是吃得很平常,并無波瀾。席間沒有誰提到項目,也沒有提到漁港和土地。
飯后離席,賀老板為客人送行,備有薄禮。時臨近中秋,賀老板給客人送月餅,放在一只精美的禮品袋里,由他的手下分別拎到客人各自的轎車上。謝一鳴坐車離開時沒太注意,到駐京辦拉開車門下車,司機忽然從身邊位子上抓起一只禮品袋塞過來,說是今晚那位老板送的,謝一鳴這才知道賀老板給自己也安排了一份。
他在房間里檢查了禮品袋,除了一盒月餅,還有紅包。打開來數一數,意思意思,兩萬美元。月餅加美元,千里共嬋娟。
第二天上午謝一鳴匆匆離京,兩天后周長安會議結束,也從北京回到本市。謝一鳴到書記辦公室請示工作,周長安忽然提起賀老板的項目,說了一句:“該辦就辦吧。”
“這么便宜賀老大?”
“該辦要辦。”
為什么這件事該辦?不需要周長安多講,謝一鳴心里自當明白。周長安對賀老板原本不當回事,現在改變了,因為有新情況。北京飯店晚餐后的月餅不是主要原因,關鍵在于飯局出場者的分量超重,顯示了賀老板的巨大能量與人脈。飯桌上什么都沒提及,飯桌外肯定有重要人物讓周長安對賀老板的項目給予關照支持。這些人手中的權力和影響力很大,地方官員于公于私都需借重,周長安不能不權衡輕重利弊。他召喚謝一鳴趕到北京,不是讓謝一鳴見識北京飯店的菜肴好壞,是表明他決心已定。
“你們去辦吧。”他對謝一鳴一錘定音。
謝一鳴說:“這個賀老大不好。”
周長安即批評:“不要自命清高。”
謝一鳴不再說話。盡管對賀老板十分戒備,周長安所作的決定,謝一鳴會無條件照辦,不僅因為周是頂頭上司,強勢領導,更多的還在于彼此間的淵源與情感。
一個月后市里舉辦大型招商會,賀老板的漁港項目被列入重點名錄,在招商會上簽署了合作意向。簽約儀式于市區會議中心舉辦,十分隆重,備有香檳,省、市多位重量級人物出席。縣長代表本縣簽字,周長安與謝一鳴都站在后排領導隊列里。
儀式結束后,賀老板拿香檳跟謝一鳴碰杯,說:“今天賀老大知道自己是誰了。”
謝一鳴說:“未必真知道。”
他問賀老板喝完香檳去哪里?還有一些具體事情得商議。賀老板自稱行程很緊,上海那邊還有大生意,可供支配的時間不多。他的奔馳車已經在會議中心樓下等候,香檳一喝,拔腿就走。先回海邊老家看一看老母,住一夜,明天一早去機場。
謝一鳴說:“那好,今天下午有點時間,謝書記登門拜訪。”
賀老板笑:“免了吧,又不是上北京飯店。”
“這里打不著北京飯店,攻進賀家飯莊沒問題。”
當天下午謝一鳴如約前來,一行人包括經貿、土地、海洋等相關部門頭頭,以及賀老板家所在鄉鎮的領導。前有警車開道,后有縣電視臺新聞采訪車隨行,一溜十幾部車,浩浩蕩蕩攻進賀家飯莊。賀老板家鄉經濟比較落后,漁村中新房不多,卻有一幢豪宅拔地而起,異常顯眼,就是賀家莊園。該莊園占地數畝,前有停車場后有菜園子,住著賀老大的兩個弟弟,以及其寡母。莊園是賀老大出資興建的,設計師和裝修隊都請自上海,洋味十足,在海邊漁村別具一格。
謝一鳴并不跟賀老板直接談事情,就是擺個架勢以表關心。他率一行人在賀家坐了坐,喝了幾杯茶,即起身告辭。
賀老板當即拉下臉:“不能走。進了賀家飯莊得聽我的。”
謝一鳴問:“你這家店開在哪塊地盤?北京還是上海?”
賀老板說:“雖在謝書記地盤,卻歸賀老大自家。今天特意在這里挖坑設埋伏,放謝書記攻進來,要謝書記陷在這里,有來無回。”
他其實就是開玩笑,這里能設什么埋伏?賀老板不放謝一鳴一行離開,是他備了本地海鮮,要請領導們吃一頓漁村晚飯。
“謝書記帶這么多人光臨,鄉親們面前給我長臉,我得有點表示。”他說。
謝一鳴同意幫賀老板長臉,今天他率眾到來還有兩個意思要表達:一是提供服務,歡迎企業家回鄉投資興業。二是加強領導,要求賀老板的項目既能為賀家生財,也要對當地政府和一方百姓有益。賀老板按要求做就行,不需要更多表示。
“等項目開工,我們請賀老板吃海鮮。”謝一鳴說。
“今天無論如何請謝書記給個面子。”
謝一鳴讓賀老板給個充分理由,眼下這些人不缺海鮮,為什么一定得在賀家飯莊用飯?賀老板說:“只為認識一個謝書記。”
謝一鳴不禁笑:“這個可以。”
他決定吃一吃賀家飯莊,以加深彼此了解。這頓飯不要求其他,要一碗地瓜稀飯,賀家地瓜鼎鼎有名。
賀老板罵:“媽的,謝書記順風耳啊。”
賀家地瓜有典故。本地人說,賀老大當大款,穿西裝坐奔馳,骨子里還是那個土霸王。家里蓋了別墅洋房,洋房后邊開了個菜園子,不種花不種草,種了一園地瓜以防挨餓。賀家地瓜用農家肥,衛生間里屎尿不往化糞池流,要裝在坑里,漚起來往地瓜園里送,好好一座洋樓,氣味總那么怪,又酸又臭。
賀老板為謝一鳴一行人的到來早有準備,當晚的家宴內容很豐盛,做的是普通的農家飯,蟹蝦魚貝,都是當地所產便宜海鮮;一大盆紅燒豬蹄,一大碗海帶排骨湯,幾大盤時令蔬菜;主食是芥菜飯,有咸菜頭,腌帶魚,卻沒有地瓜稀飯。
賀老板在飯桌邊向謝一鳴道歉,說自己的菜園子出了點紕漏,地瓜從地里挖出來,卻忘了下鍋,因此桌上少了一碗。他特地讓人裝了一麻袋地瓜,一會兒放到謝書記轎車的后備箱里,拿那一麻袋重重砸一下領導,看看到底是不是又酸又臭。
“讓他們備100斤。”賀老板說,“謝書記要是覺得好吃,回頭再送。”
“搞那么重干什么?”
賀老板說不能搞輕了。上回北京飯店那是小意思,當時對謝書記還不摸底,看輕了,不好意思。其實官大官小是一回事,管得著管不著才要緊。漁港這個項目,地方小官一句話,比京城大官一百個響屁。
謝一鳴說:“只怕吃了賀家地瓜,放屁從此不響。”
賀老板擔保自家地瓜營養充足,綠色環保無污染,非常健康,特別有益各級領導,經常食用,牛書記會更牛,不會變成羊書記。
謝一鳴笑:“可以試試。”
酒足飯飽,到了告別時候,謝一鳴打個招呼,把司機小王叫到身邊。
“他們往車上裝地瓜了嗎?”謝一鳴問。
小王回答說沒裝地瓜,是放了個包。
“重嗎?100斤?”
小王搖頭。包不算太重,沒多少斤。
“拿下來。”謝一鳴吩咐,“還有那個袋子,都拿到這里。”
賀老板臉色變了:“謝書記這是干什么?”
謝一鳴說:“還是那句話:彼此加深了解。”
賀老板手下塞進轎車后備箱的是一只旅行包,上了密碼鎖,包里肯定沒有地瓜,裝的應當是人民幣,所謂100斤當為100萬。相對于即將到手的1000畝地,100萬不算太多。謝一鳴讓司機從車上拿的所謂“袋子”是舊物,上回賀老板在北京飯店送的中秋禮物,禮品袋里裝有月餅盒和紅包,此刻原物奉還,月餅已經過期,煩請自行處理。今天謝一鳴率隊攻打賀家飯莊,主要目的其實就是這個,專程來共嬋娟。為什么早不退晚不還,要等項目簽約的這個時候?因為早的話時機不成熟,擔心賀老板誤會,以為謝一鳴嫌少。此刻事情大體辦妥,那就不需客氣。
賀老板不服:“謝書記這么牛啊?”
這個人倒也干脆,地瓜不送了,扛回菜園埋起來,專等謝書記想吃再挖,往后謝書記肯定會有需要。地瓜是好東西,可以喂牛可以養人,對各級領導都有幫助。
賓主就此握別。
幾個月后漁港正式投建,賀老板投入大量資金,市、縣地方政府幫助他從上邊爭取了多項重要政策支持,包括大筆扶持經費。漁港迅速成形,漁港周邊大片沿海荒地因為漁港的興建而價值倍增,賀老板用低廉價格拿到的千余畝土地變成巨大財富。
隔年年初,本市兩會召開前夕,有一天晚間,賀老板突然從上海打電話到縣里找謝一鳴,祝賀謝書記榮升謝副市長。
謝一鳴說:“有嗎?”
“謝書記的事賀老大一清二楚。”
賀老板不僅清楚,他還上下其手參與其中。他聲稱謝一鳴讓他很不滿,謝這種領導會做事,卻不會做人,只認得自己是誰,不知道別人是老幾。如今這樣可不成,領導謀官跟老板搞錢其實差不多,都得努力跑動,大膽出手,要有人相幫,拿地瓜硬砸,否則哪里有戲?人家周書記很大氣,會用人,一向看重謝一鳴,要緊時候不含糊。周長安在省領導那里極力推薦謝一鳴,還要求賀老板動用上邊的資源,幫助謝一鳴做點工作。雖然謝書記太牛,總看別個不是老幾,不吃地瓜不求賀老板,讓賀老板很有意見,但是該出手要出手,賀老板遵周書記之命,幾個關鍵地方都下了真功夫,替謝書記兩肋插刀,說了很多好話,算得上見義勇為。具體過程問一問周就清楚。
“謝書記等著吧,就是這兩天的事情。”他斷言。
“賀老板這是特意提前報喜?”
“我在商言商,討點回報。”賀老板說,“先跟領導吹點風。”
他又看中了一片海灣,在本市另一個沿海縣,準備再搞一個漁港,規模比老家這邊搞的要大,得兩千畝地。項目正在跟那個縣具體洽商,待謝一鳴升上去,當了謝副市長,管得著了,請幫個忙,大力支持。
謝一鳴問:“新項目周書記知道嗎?”
“當然。”
賀老板預測周長安也該上去了,以后省里的事靠周,市里得拜托謝。賀老大講義氣,為領導辦事,大家不要相忘。
謝一鳴冷笑:“我已經忘記賀老板是誰了。”
賀老板笑:“謝書記確實牛。嘴巴忘記,心里有就行。”
其實不需賀老板報信,謝一鳴心里有數,知道自己將面臨什么。兩天后省里派員下來推薦干部,而后開展考核,考核對象就是謝一鳴。一個月后市“兩會”召開,謝一鳴被提名為副市長候選人,提交市人大全體代表選舉通過,就此履新。
當年年底周長安榮升,成了本省的副省長。
賀老板不僅消息靈通,對周、謝升遷預報準確,他確實在上邊出過手。這方面他有實力,也有關系,對他而言,這既是短線投資,也有長期效益。
其后賀老板的新漁港項目緊鑼密鼓,進入論證報批過程,兩千畝地唾手可得,卻沒想到發生了意外。有一天賀老板從上海回本市活動,黃昏時從機場趕赴“賀家飯莊”,他的奔馳車從海邊一個公路險段沖出路面,翻下懸崖,落入海中。他和車上的司機都未能逃生,困在車里溺水身亡。
緊接著有一連串惡性案件于本市相繼發生:一家私營水產集團老板設暗宅包養二奶,半夜里蒙面歹徒闖入,老板身中數刀死于非命,二奶亦被滅口。警方排除搶劫、情殺,認為可能與黑社會內斗相關。全力偵破期間大案再起,謝一鳴曾經去過的賀家飯莊被殺手血洗,賀家老二一家三口被殺,死在賀宅,老三的妻子和兒子也未幸免,一案五命,僅賀老三到市醫院照料生病住院的賀家寡母,母子倆僥幸逃過殺手。
接連發生的惡性案件震動全省,上級領導非常關注,公安部門調集大量警力投入偵破。隨著辦案深入,案情逐漸明朗,幾起案件間的聯系顯現出來,原來都不孤立,它們互為因果,彼此連帶,涉及巨大經濟利益,核心人物卻是已故的賀老大。
賀權賀老板不是一般商人,社會角色非常復雜,與海上黑社會團伙牽扯很深。賀老板看準漁港項目及周邊土地開發的巨大收益,依靠多年積累的財力和用心打造的上層關系拿下項目開發權,開發過程中牽扯利益糾紛,賀老板采取軟硬兩套辦法對付冒出來的以及潛在的對手,可收買就收買,不行就來硬的,用恐嚇、毀壞財物甚至人身傷害的辦法,逼迫對手就范。賀老板的對手不乏涉黑老板,最終都搞不過他。賀老大儼然成為本地海上一霸,卻無法停止暗中爭斗。讓他意外喪生的車禍,實為其對手以黑制黑,買通內鬼在他的車上做手腳,把他滅了。緊接的幾起惡性案件,都是賀氏團伙與另一團伙彼此報復作案。
這起案件越辦越大,越挖越深。案件發生地在本市,本市新任市委書記柳英決心排除一切干擾徹查此案,被媒體譽為“打黑書記”。柳英才四十出頭,年紀較輕,資歷不淺,到本市接任書記前為省政法委副書記,雖是女性,卻很強勢。賀權案背景復雜,可能會牽涉一些大人物,包括柳英的前任,現副省長周長安,外界議論紛紛,柳英不可能不知道,卻依舊態度堅決。
謝一鳴首當其沖,成為這起案件里必不可少的一名官員。他被帶到省里協助調查時表情平淡,說是去“課題調研”,他對自己將面對什么課題心知肚明。
億利鞋廠一把大火,以及35條火中冤魂,讓謝一鳴意外得到了一個機會。
3
謝一鳴其人一向自負,凡有礙臉面,不利自身形象的話從來不說,決不拿自己打趣逗樂。他清楚自己眼下是人們的一大談資,一個焦點人物。從“課題調研”現場出來之后,他并沒有真正脫身,卻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宣布自己“沒事”。在掌控火災善后處理具體事務中,他顯示出強硬姿態,盯住了一些負責官員,高調宣布追究責任,似乎自己毫無牽掛,所謂的“課題調研”并不存在。
火災事故處理“點”里集中大批人員,分作幾個大組分別處理相關事務。包括調查火災起因、確定死傷人員身份,辦理死者后事和親屬安撫等等,多屬于技術性具體事務,工作人員都是相關方面專業人員,經驗豐富。謝一鳴除了及時控制情況,把握大的方面,主要交給安辦主任張斌負責,他自己的注意力另有側重。
起火原因首先必須查實。鞋廠這把大火是怎么燒起來的?專家的懷疑集中在電力方面,如今許多意外火災都與電力設施相關。根據鞋廠幸存值班人員回憶,他們發現大火時,車間主樓和西側的庫房都燒起來了,通常互不相接的兩座建筑不會一起著火,必有一處先被點著,而后波及另一處。當晚火是從哪座建筑先起的呢?幸存人員一致指認是庫房先著火,專家通過現場勘察和當夜風向分析,基本肯定這一說法。鞋廠廠區西側庫房是成品庫房,從主樓車間生產線下來的鞋子被一箱箱拉到這里,堆放在倉庫里,等待出廠。鞋子及包裝箱都是易燃物,失火當天,倉庫的鞋箱爆滿,從地下一直堆到天花板,這種景況在該鞋廠并不多見。那一天合該出事,由于接了一份大訂單,鞋廠老板安排員工加班加點生產,產品在庫房里堆積如山,要等星期一上午裝貨柜拉走。庫房這排房子是舊平房,里邊的電氣設施陳舊,一些照明線路老化,一碰就破,經常出故障。有幸存員工報稱曾見過庫房天花板下的電線吱吱響,冒火花,導致短路停電。正常情況下,只要隔開一段安全距離,類似火花不太容易點燃鞋箱。那天不一樣,鞋箱一直頂到天花板,可能直接接觸電線,損壞了電線的絕緣層,電線短路打出火苗,點著鞋箱引發大火。
億利鞋廠兩座建筑并不相接,中間隔有一條道路,庫房的火焰怎么會越過道路,竄入主車間大樓引發慘案?專家們認為問題可能出于主樓西側一樓原料間,該原料間與庫房對面相向,堆放著大量供生產線使用的原料,全是易燃物。原料間朝外一側有窗戶,裝有鐵欄桿和玻璃,庫房的火苗隔著道路和玻璃不易燒過來,但是這一阻隔比較脆弱。西側庫房除了存放成品鞋箱,還有一個房間堆有制鞋所需要的各種化工原料,包括粘合劑、膠水、清洗液等等,一罐一罐堆滿一個房間。其中有些化工原料高溫下會發生爆炸,一定是其中的一個罐子燒著后炸出去,擊碎或震碎主樓一樓原料間的窗玻璃,點著了那邊的原料。
這是推論,事故調查不能只以推論為據,需要找到準確證據。這個要求很基本,但是很困難,因為大火幾乎把所有證據燒成灰燼。
億利鞋廠是一家民營家族企業,本是一個做鞋面的小作坊,幾年里逐漸做大,曾出產仿制國外名牌休閑鞋,繼而成為一家國際知名品牌企業的加工廠,替人家生產品牌鞋,產品全部出口,該廠只管加工,不管設計和營銷。鞋廠老板姓黃,主要管理人員出自同一個家族,大火中喪生的35人里,有鞋廠老板娘及其女兒。母女倆監督夜班工人加班,當晚住在廠里,死于大火。老板本人外出辦事,火災發生的第二天趕回來自首,面對一片灰燼發抖,坐地大哭,隨即被控制于“點”里。
謝一鳴下令從黃老板這里入手,務必讓他盡快開口,問出情況。謝一鳴需要所有與鞋廠失火相關的信息,重點是鞋廠與當地負責官員的關系。
億利鞋廠位于本市工業開發區管轄范圍內,開發區管委會下屬部門的辦事人員和中層官員不在謝一鳴視野里,他注意上層正副主任三個頭頭。所謂“三巨頭”,分別是姓莊的主任,姓陳、姓林兩位副主任。姓陳的副主任管財,于謝一鳴接手處理火災善后的當天,由謝一鳴親自下令控制于“點”內“協助調查”。姓林的副主任管招商和項目,與出事企業的關系更為直接,但是該副主任出國招商去了,不在開發區。謝一鳴下令通知中止其境外活動,從招商團中撤回,返回接受調查。
姓莊的主任動不動呢?謝一鳴決定:“暫時不動,但要盯緊。”
謝一鳴辦火災重點辦官員,這為什么?他有理由:即使億利鞋廠這把大火確實出于專家推測,是因為電氣設施老化,意外打火點燃,這也只是外在的直接失火原因。大火哪怕把鞋廠燒得一點不剩,本不該燒死那么多人,發生重大人員傷亡慘劇的內在原因是這家鞋廠涉嫌嚴重違規,失火廠房為典型的“三合一”建筑,即生產、儲存與生活服務設施合于一樓。“三合一”廠房存有嚴重安全隱患,已造成過大量災難,其存在早已被相關規定明令禁止。但是億利鞋廠的違規廠房赫然存在,白天連著晚間開足馬力生產,車輛出出進進,工人加班加點,一派繁忙景象。當地管理官員為什么無視違規廠房存在?為什么允許違規企業生產?他們的眼睛都瞎了嗎?
謝一鳴是老手,處理類似安全事件有經驗,他從省城趕到失火現場,接手善后工作安排,一問災情就知道是“三合一”廠房出的事。當時他質疑地方官員,說現場跡象異常,查下去情況肯定特別嚴重,失職瀆職恐怕還是小問題。言中之意就是該鞋廠違規生產,其后必有官員重大問題,這個問題不能回避,必須追究清楚,否則無法對死者和生者作交代,也無法面對公眾。
事故調查人員立即開展調查,發現管委會負責官員眼睛并沒有瞎,億利鞋廠“三合一”廠房問題其實早被發現并記錄在案。近年里開發區相關部門曾組織過若干次安全生產檢查,鞋廠曾數次被列為存有安全隱患企業,有關部門按照規定每次都提出警告,發出了書面通知,要求該廠限期整改。
為什么該企業始終未改,置若罔聞?鞋廠黃老板辯稱自己別有緣故。該廠主樓原本不是“三合一”,完全是按生產大樓設計建設的。后來因為生產擴大,所招外來工經常需要加班,所以才把樓上一層半辟為臨時宿舍,以方便員工。企業接到管理部門安全警告后并未掉以輕心,曾進行了多項整改,并提出一個徹底解決方案,打算在廠區附近征地,蓋一座員工集體宿舍樓。由于征地和建房手續較復雜,一直沒辦下來。企業老板這個說法得到開發區相關官員的證實,他們說這家鞋廠效益很好,是產值和稅收大戶,安全記錄也一直不錯,雖發現存在隱患,不忍心逼它停廠。開發區相關部門一邊幫助企業辦理征地手續,一邊要求它加強內部整改,不料未及完成,大禍便起。檢討起來是失職,但是還是出于好心。
謝一鳴說:“我不信鬼話。”
他要求調查人員就此深挖。
市安辦主任張斌很緊張,把一張報紙悄悄塞給謝一鳴,支支吾吾道:“謝副市長,這件事恐怕有些麻煩。”
這是一張兩個月前的舊報紙,本市地方日報。舊報紙有什么大不了的新聞,讓安辦主任如此緊張?原來相當敏感:報紙頭版有一張照片,照片的主角是女市委書記柳英,內容是女書記深入開發區調研。照片上除了柳英和隨行人員,還有開發區三位領導陪同,照片拍攝地點不在別處,恰在億利鞋廠,柳英站在鞋廠車間主樓前的停車場,身邊圍著開發區三巨頭,還有鞋廠的黃老板。照片拍得很傳神,光線柔和,柳英笑容滿面,神態很生動。
謝一鳴問:“這是誰發現的?”
公開登在報紙上的照片還需要誰去發現?問題是如今報紙上領導人活動的照片太多了,無關者通常不會特別在意。如果億利鞋廠沒有燒死那么多人,這張照片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不會再有人提起。但是這么多人被火燒死了,這張照片藏得再深也無可逃脫,肯定會被有心者從故紙里發掘出來。
張斌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都要瀏覽本市日報,兩個月前他肯定見過這張照片,但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因為類似照片多得記不住,該照片本身并無特別之處。這一次調查處理億利鞋廠安全事故,他聽到外界議論,說鞋廠有背景,跟市委書記柳英有關系,心里不踏實,悄悄安排手下干部找一下,果然找到了這張照片。
謝一鳴點頭,說了句:“深入研讀。”
他抓起桌上一支水筆,在報紙照片上畫了幾個圈。照片畫面上五個人,除了柳英,還有開發區三位主任和企業老板,謝一鳴在老板和兩位副主任的頭上各畫了一個圈,這三個圈入者此刻都已控制在“點”內,就火災事故接受調查。
謝一鳴思忖片刻,在柳英身邊另一人物的頭上也畫了個圈。
這是開發區管委會主任,此人姓莊,管委會三巨頭中目前唯他尚未驚動。
“動他。”謝一鳴說。
“這個這個……”
“事故調查,我可以定。”
“柳書記那里呢?”
“你不用管。”
莊主任被通知到“點”上接受調查。關于億利鞋廠的安全隱患問題,他推到工作部門和分管副主任那里,稱自己并不知情,沒有具體過問。
“你跟這位企業主有私人交往嗎?”
“沒有。”
“黃老板跟其他領導有私人交往嗎?”
“我不知道。”
按照謝一鳴要求,調查人員暫不問及報紙上那張照片,不涉及鞋廠是否真有背景,與市委書記柳英有何關系,因為事涉書記,比較敏感。莊本人也沒有主動提起。
那一天上午開碰頭會,事故處理各工作小組向國家和省安辦工作組匯報情況。謝一鳴在會場接到柳英秘書小劉的電話。
“柳書記請你現在過來一下,到她辦公室。”小劉說。
謝一鳴請柳英另定時間,上午他走不開,調查組開會,國家和省安辦的同志都在。
幾分鐘后小劉回了話:“柳書記讓你會后馬上來。”
“可能要過午。”
小劉重復:“她定了,會后馬上來。”
兩個月前的那張舊報紙上,頭版照片五人,其中四位頭上給謝一鳴畫了圈,唯一尚未圈入者就是柳英。對謝一鳴而言,打上這個圈意義重大。
這需要“深入研讀”。
柳英到本市接任書記之前,謝一鳴從未跟她打過交道。柳英到來之后kxxZnag/QWpRPhktfEYJqg==,謝一鳴跟她除了工作接觸,并無其他往來。謝一鳴曾被稱為“謝半市”,分管的事務比較多,號稱肩挑市政府半壁江山,一些重大事情免不了要問問書記意見。接觸中謝一鳴感覺女書記對他留有距離,有所警惕,所謂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其中緣故謝一鳴很明白。
這是因為前任書記周長安。周長安在本市當過副書記、市長、書記,執掌多年,留下許多施政軌跡。柳英到任后沒有一味按照周長安的路子走,她試圖改變,提出了自己的新思路和新做法,但是推行起來并不順利,領導層中看法不一。謝一鳴是周長安一手重用的干部,加上自命清高,比較自負,有些牛,讓柳英另眼相看不足為奇。
柳英到任后不久,市政府班子略有變動,分工需要調整。程洪市長把謝一鳴找去私下交談,提出勸告。
“你要想辦法跟柳書記溝通一下感情,”程洪半開玩笑,“現在是女老大。”
“這有什么事?”謝一鳴問。
政府領導分工調整,程洪需要問一問柳英的意見。柳英對謝一鳴管的一大塊不放心,覺得謝一鳴跟她的思路對不上,執行不夠得力。
“這個啊,沒問題。”謝一鳴表態。
他讓程洪盡管按柳英的意思辦。分工怎么調都可以,管什么都行,他沒意見。他不會就這個問題去溝通感情,大家共事,信得過就做,信不過就不做,沒什么。
不久就調整了。“謝半市”的半壁江山基本上都交出去,財政、工業、交通、安全等等改由其他領導分管;文教衛體、計劃生育和市政府內部管理等項目則由他接手。按照機關里的私下說法,“謝半市”被“邊緣化”了。
那時候賀權涉黑案已經開始發酵,外界議論紛紛,都說海上一霸賀老大是黑老大,黑老大后邊有黑保護傘,所以為所欲為,這里拿一千畝,那里拿兩千畝,聚財無數。黑保護傘為什么保護黑老大?當然是無利不起早。誰是黑保護傘?謝一鳴首當其沖。
謝一鳴的“邊緣化”更助長了風言風語,隨著案件深查,他漸漸進入漩渦中心。
謝一鳴與柳英的最后一次“感情溝通”發生于省城“課題調研”前夕。那一天下午,謝一鳴在市政府辦公室開會,將近下班時分,市委辦通知他馬上到柳書記辦公室,有急事。謝一鳴一聽是書記急召,不能怠慢,趕緊把未了議題交給跟他的市政府副秘書長主持,自己離會趕到市委大樓那邊。走進柳英辦公室時,謝一鳴感覺挺奇怪,因為坐了一屋子人,有人拿攝像機拍來拍去,是中央臺記者采訪。柳英把他叫來這里干什么?難道接受采訪?柳英看到他,往后邊指了指,請他到會議室去。謝一鳴轉頭進了會議室,一看市紀委書記陪著幾個陌生人在里邊等候,當時就明白了。
謝一鳴差不多是從柳英的辦公室被帶走的,“協助調查”,或稱“課題調研”。彼此間有這么多感情故事,此刻意外趕上一場大火和35條人命,然后發現了一張舊日報紙,趁難得之機作“深入研讀”,給照片上的柳英頭上畫個圈,于謝一鳴也屬自然。這樣一個圈意味深長,可以把它讀成一個句號,與謝一鳴利害相聯,甚至生死相關。
這天上午的調查組匯報會一直開到過午,與會人員無論大小,一人一盒快餐打發。會議結束時已經是下午一點多,謝一鳴立刻上車,直奔市委大院,按照小劉所轉達的柳英之命:“會后馬上來。”
很巧,轎車開進大院之時,電話響了,竟是周長安。周長安清楚此刻謝一鳴仍處于“課題調研”環境,他并不顧忌,沒有刻意回避,直接打謝一鳴的手機。
“這幾天情況怎么樣?”他問。
謝一鳴感謝領導關心,簡單講了點調查進展。
“好像已經有所突破?”周長安問。
“是發現了一些問題。”
周長安要謝一鳴抓緊,謝一鳴表示明白。
周長安所謂的“突破”會是什么?應當就是意外浮現的一張舊報紙。
柳英急找謝一鳴,居然異曲同工。她給了謝一鳴一張舊報紙,于謝一鳴已不新鮮。
“我有了。”謝一鳴說。
柳英談了情況。兩個月前她到開發區調研,行程安排看幾家電子企業,原本沒有億利鞋廠。在前往一家節能燈企業途中經過鞋廠,開發區主任指著鞋廠大門的招牌,說這家廠子生產的鞋子是國際著名品牌,美國“MBA”比賽現場有這種鞋子的廣告。主任介紹情況時有些夸大其辭,說得好像該國際著名品牌是本開發區自主品牌一般。她不禁產生興趣,臨時決定進去看看,于是就進了鞋廠大門。鞋廠黃老板恰在廠內,跑出來陪同參觀,介紹了生產情況。她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呆了十幾分鐘就上車離開。當天調研有攝影記者隨行,拍了不少照片,偏偏就選用了這張。鞋廠大火之后,外邊有人以該照片為據,說她與鞋廠老板有特殊關系,那是無稽之談。
“你覺得有問題嗎?”柳英問。
謝一鳴直截了當:“有。”
他沒有絲毫含糊,明確點出,以示負責。他說現已查明億利鞋廠廠房是違規建筑,雖然柳英并不清楚,畢竟留此存照。如果沒有一把大火和35條人命,這張照片不會成為問題。但是慘劇發生了,照片輕則表明柳英失察被蒙在鼓里,重則可以說是客觀上保護、縱容企業違規,導致大禍。
柳英點點頭:“好。”
她忽然轉移話題:“他們還沒問你什么吧?”
謝一鳴知道她的意思。幾天前他被從柳英辦公室帶走,然后意外返回,直到現在,這是柳英第一次正面問及“協助調查”事項。謝一鳴告訴她,被帶到省里后,他們讓他“自學”了一天,任務就是研讀、消化上級反腐敗文件。他讀得很認真很深入,以備調查人員面試。不料沒來得及作實質性接觸就讓他走人了。
“你怎么看這件事?”她問。
謝一鳴咬定自己沒事。賀老大辦項目修漁港拿土地,這是客觀事實,他不否認,就當時情況,從招商引資角度看,他不認為有什么錯。他知道賀老板社會關系很復雜,對這個人相當戒備。賀老板對他也有所顧忌,在他管理范圍內不敢太放肆。賀在家鄉做項目修漁港之初,并未卷入當地黑社會爭斗,成為本地海上黑老大是他調離后的事情。無論怎么追究,他個人沒有問題,既不是黑保護傘,也沒有為自己牟利,對此他很坦然。在這一點上,他感覺與柳英有共同之處。鞋廠一場大火,柳英調研的照片成為問題,無論是輕是重,只要沒有隱秘交往,沒有牟取私利,可以坦然,最終沒事。
柳英不談自己,只追謝一鳴:“你真的沒事嗎?”
“當然。”
謝一鳴告訴柳英,賀老大曾經砸過100斤所謂“地瓜”,打算把一個牛書記喂成羊書記,結果未遂。具體情況想必柳英已經有所耳聞。
“我知道還有一盒月餅。”柳英問,“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沒有了。”
柳英斷然否定:“不對。”
她要謝一鳴頭腦清醒一點,她對案情有所了解,不像謝一鳴一口咬定的那樣。賀老大曾經酒后狂言,稱手里捏著眾多官員的把柄,謝一鳴最牛,也被他喂成羊了。眼下賀老大雖死,人證物證還在,事情沒有消失。謝一鳴這種性格的人,承認不容易,事實卻是事實。辦案是上級部門的事情,沒要求她介入,但是她還想勸告謝一鳴一句,希望謝一鳴能正確面對,不要心存僥幸。
謝一鳴說:“我對自己心里有數。”
“不要誤以為有機會了,鑄成大錯。那不可能做到。”
“柳書記什么意思?”
柳英追問,除了已經上交的公務護照,謝一鳴是否擁有因私護照?謝一鳴一口否定,他不擁有任何因私護照,無論是用本名,還是化名。
“你應當明白我為什么問這個。”柳英敲打。
不需要她多說,謝一鳴很清楚。眼下謝一鳴的妻子女兒都在美國,他自己一個留在國內,是所謂的“裸官”。“裸官”之裸因可能各不相同,其中有不少是腐敗官員預留后路:把家人先送到國外,轉移財富并避險,自己獨自留下,一有風吹草動拔腿就跑,沒有后顧之憂。身為官員,出境需要經過批準,辦理公私護照都留有記錄,護照管理有嚴格規定,卻有些人能夠設法繞開,這種人通常掌握實權,預先用種種特別理由,授意管理部門人員制作一套假材料,據此為自己辦理一份化名護照,名是假的,護照卻是真的,時候一到拿出來用。這種情況已經屢見不鮮,謝一鳴是否也在其列?目前還不得而知。謝一鳴正在接受調查,其言行舉動受到密切注意,不可能說走就走,但是如果他早有準備,此刻利用一場大火提供的意外機會鋌而走險,拿著一份難以查核的化名護照逃走,事情就非常嚴重。柳英有必要就此提醒,讓他斷了這個念頭。
“把你要回來,我們就有責任。”她說。
謝一鳴說:“我對自己無須擔心。”
柳英所謂“把你要回來”,指的是讓謝一鳴中止“課題調研”回來接手火災善后的具體過程。謝一鳴從省里脫身后,曾悄悄了解過,作為當事人,無疑他最想知道自己得以脫身的原因,情況已經大體明白。
為什么柳英會把謝一鳴召回來?首先當然是災難,這一把大火傷亡慘重,偏偏管事的朱龍輝身子一挺不省人事,臨陣折將,這就給了謝一鳴機會。朱龍輝雖是新上任的副市長,年紀卻比謝一鳴大,身體不好,心思很重,比較怕事,他最怕管安全,偏偏從謝一鳴手上接了這個。安全事務責任大,沒有誰喜歡管,謝一鳴從縣里上來當副市長后,程洪把這一塊派給他,他管住了。去年曾遇到過幾回大事,都被他有效處置,人人說他有辦法,其中當然不乏運氣。億利鞋廠“三合一”違規,謝一鳴管安全期間就已存在,當時并不起火,待到一把火燒死35人,謝一鳴已經不管了,誰管誰負責,壞事攤到朱龍輝頭上。朱龍輝運氣不好,接手后重大安全事故頻發,搞得焦頭爛額。一個多月前,本市一座違規鞭炮廠發生爆炸,死亡10人,上級嚴肅查究,朱龍輝吃了個處分,還沒緩過勁來。又是鞋廠這把大火,死傷更為慘重,朱龍輝那種性子哪里承受得住,當場就不行了。這個時候得找個人頂起來,謝一鳴無疑最合適,因為這一塊原本就是他管,輕車熟路,問題是大火之前他剛給帶走“協助調查”。
市長程洪出頭找柳英,建議柳英直接給省里主要領導打電話,可能的話,請求讓謝一鳴先回來處理善后,這么大一件事,三十幾條人命,比貪污受賄幾萬幾十萬嚴重,大事料理清楚,再查他個人受賄不遲。
“現在能依靠他嗎?”柳英質疑。
“別的人不一定靠得住,這個人沒問題。”程洪擔保。
柳英有理由擔心。謝一鳴已經成為被調查對象,哪怕暫時叫回來,如何指望他盡心盡責處理安全事故?程洪擔保沒問題,理由是謝一鳴其人比較自負,自視很高,顧惜臉面,只要同意接,就會負起責任。被調查不一定是壞事,這種時候謝一鳴需要立功贖罪,至少不敢亂來,以免給自己加罪。
柳英被說服了。
這里邊還有一個細節不為人知:程洪市長出面找柳英之前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副省長周長安打來的。周長安得知鞋廠大火,朱龍輝出事,特地找了程洪。他對程洪說:“現在還等什么?去把謝一鳴弄回來。”
周長安運籌帷幄,謝一鳴終得脫身。但是正如柳英所說,事情并沒有結束。柳英有必要提醒謝一鳴牢記自己的處境,不要利用機會上下其手。無論是設法逃跑、暗中干擾調查,或者利用一張照片“深入研讀”,大做文章,都不易得逞,還將罪加一等。
對柳英的警告,謝一鳴回應:“我對自己有把握。”
離開書記辦公室,返回“點”上,有兩件事在等著謝一鳴。
第一件是調查取得突破,億利鞋廠老板承認行賄。在接到限期整改通知后,老板給三巨頭都送了錢,其中開發區主任給了十萬,兩位副主任各有兩萬。經派駐調查組的紀委工作小組追查,三個基層官員都已供認受賄。
“不出意料。”謝一鳴說。
他要求調查人員立刻向市紀委領導報告案情。鞋廠這筆賄金清楚了,事情并沒有完。敢拿兩萬就敢拿十萬,敢拿十萬就敢拿一百萬。開發區這么多企業,到處可以種地瓜,三巨頭不知道已經吃下多少,得統統挖出來。這已經超出鞋廠火災調查范圍,必須移交責任部門處理。
第二件事是謝一鴻從老家來了。謝一鴻是謝一鳴的親弟弟,在老家縣城一所小學當教務主任,他們老家在本市西部山區。前幾天謝一鴻去云南,參加教材修訂部門一個會議,剛回到家中。一聽大哥出事,他非常緊張,從縣里趕來看他。
謝一鳴說:“我沒事。”
待到房門一關,謝一鳴口氣急轉,發問道:“家里湊得出20萬嗎?”
弟弟大驚:“怎么了?”
謝一鳴讓弟弟盡快湊20萬元人民幣,馬上送去給王春江。王春江可能不敢收,謝一鴻要想辦法,無論如何,讓王春江收下。
謝一鴻匆匆離開。
謝一鴻小名“臭丸”。本地人所謂的“臭丸”即樟腦丸,這種東西現在已經很少見了。謝一鴻的小名外邊人不知道,謝一鳴的妻子卻清楚。謝一鳴從省城脫身返回本市的路上往美國打過一個電話,詢問“臭丸”到美國后可好?實際上當時“臭丸”正在云南參加會議。謝一鳴靠電波途經美國繞個圈,設法通過其妻把信息傳遞給謝一鴻,傳喚其弟前來找他,這是為了避免讓人察覺他在找什么人,想要干什么,因為牽扯案情,涉及金額達20萬。
謝一鳴的時間不多,鞋廠一把火來得意外,眼下機不可失。
4
近十年前,謝一鳴默默無聞,在市政府經濟研究室當個小科長,每天中午拿個飯盆到機關食堂吃飯。當時謝一鳴人微言輕,卻已經很自負,不太合群,對人對事自有看法,不說則已,一說傷人。機關食堂總是兼為用餐年輕干部的交流平臺,有眾多信息和言論在餐桌上交換流轉,其中時有謝氏言論,往往因尖刻而被轉述。
一向以來,最受機關小干部熱議的話題,無非人事動態,誰誰上了,誰誰下了,哪個有辦法,哪個出了事,等等。有一回機關調整,提拔了十幾個干部,常在食堂行走的幾位小干部赫然升起來了,其他人看著他們,眼中頗多羨慕,兼具不服。謝一鳴在餐桌邊喝湯時發表言論,說食堂這里的人都長眼睛,但是辦公樓那邊有個瞎子。
有人追問:“是誰瞎了?”
“周長安啊。四眼兩對瞎。”
所謂“四眼”即戴眼鏡的。時周長安從外地調來本市當副書記不久,管干部,他非常強勢,迅速起用一批干部,其中不少人頗受爭議。謝一鳴抨擊周長安瞎了,說的是周看人不準,機關食堂里不少人有同感,只是沒人敢公開說。
幾天后一個午飯時間,機關食堂外來了一輛轎車,周長安從轎車下來,徑直走進食堂。食堂里頓時騷動,領導意外光臨,認識的不認識的紛紛起身打招呼。
周長安問:“哪一個是謝一鳴?”
有人把坐在靠窗餐桌邊的謝一鳴指給周長安。謝一鳴手里抓著筷子抬頭看,模樣有些緊張。周長安抬手招呼,讓謝一鳴過來。
“知道我是誰吧?”他問。
“是周副書記。”
周長安指著自己的眼部:“這里,眼睛和眼鏡,瞎了嗎?”
謝一鳴沒吭氣。
“下午去我辦公室。”周長安下令,“跟你談話。”
就這幾句話。而后周長安跟周圍人擺擺手,掉頭走出食堂。
謝一鳴硬著頭皮去了市委辦公大樓周長安的辦公室。周長安那么大的領導找他這種小科長談話,本不需要親自深入機關食堂下達通知,只要讓秘書給市政府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打個電話,吩咐主任把人給他帶來,這就足夠了。但是他不,他要在公開場合高調亮相,直奔主題,引而不發,一下子把眾人震懾住。
在辦公室,他還問謝一鳴:“這里邊誰瞎了?”
謝一鳴嘴硬:“那是比喻。”
“我不知道嗎?”
周長安把食堂餐桌上傳來傳去的消息拿出來說。本次提拔的人員里,某人是某位領導的女婿,某人是某大款的兄弟。某人沒本事卻有嘴皮,擅長獻言,肉麻吹捧,抓住一切機會給領導拍馬屁唱贊歌。某人則獻金,拿財物轟炸開路。某人是年輕女性,有幾分姿色,她的本事是獻身。
“這個什么‘三獻’是你發明的吧?”周長安問。
謝一鳴說:“不是發明,是真實情況。”
“不用你說,我一清二楚。”
除了飯桌上流傳的各相關人物事跡,周長安還知道謝一鳴怎么回事。謝一鳴為人自負,自命清高,自視不凡,目中無人,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平時不吭不聲,嘴巴一張出口傷人。領導關系和群眾關系都差,年年打鉤評價,票數總在中下。
謝一鳴不服:“單位里事情做得最多的是我。”
“你不成氣候。”
周長安訓斥說,干大事的人必須立足現實,知道自己要什么,怎么去做。任何人都有毛病,也都有其可用之處。不同的人可以辦不同的事,不同的事要讓不同人去辦,什么樣的人都能抓住,三教九流都能掌握,這才足以成事。
“以后少在飯桌上嘰嘰歪歪,什么瞎眼,三獻,憤世嫉俗。牛個啥?”
謝一鳴一聲不吭,并不是心里服氣,只因地位懸殊,不在一個對話平臺上。
幾個月后機關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謝一鳴居然榜上有名,被派到下邊縣里當了副縣長,提名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周長安。周長安說:“這個謝一鳴不獻言不獻金也不獻身,領導干部隊伍里不能沒有這種人,就用他吧。”
謝一鳴的感覺可想而知。
他對周長安感恩戴德,在縣里干得非常賣力,數年里步步上升,從副縣長到常務副縣長,到縣長,再到縣委書記,比一些被他看不起的所謂“三獻”人員還快。其順利發展除了個人努力,更得益于周長安的看重。周長安為官大氣,不計較什么“四眼兩對瞎”,起初謝一鳴并不讓他特別在意,而后漸漸欣賞,看中了,便下力氣栽培。他曾說過不能沒有謝一鳴這種人,為什么不能沒有?因為可取。謝一鳴自負,但是有其本事,最大優點是靠得住,有朝一日可能誰都跑了,他相信謝一鳴還在。
周長安擅長掌握,用了不少干部,真正得他信任的不多,謝一鳴可算其中之一。
兩年多前,有一回市里開流動現場會,周長安親自率領,把各縣書記集中到一部中巴車,一天走一個縣,現場參觀檢查,研究問題,稱為“拉練”,路線從沿海到山區。謝一鳴任職所在縣位于沿海,早早經受檢查,拉練后期進入山區,他放松多了。
那一天周長安在中巴車上忽然發話:“今天要查謝一鳴。”
謝一鳴聲明:“我已經過關了。”
“這里還有一關。”
流動現場會當天所到地點與謝一鳴有關,不是任職地,卻是老家。謝一鳴的情況比較復雜:祖籍在市區,父親讀師范后支援山區,落地生根,他出生在這個山區縣,小小年紀被送回市區,在祖父家長大,讀書工作都在市區。很多人不知道他在這里有個家,周書記倒是記在心里,不由得謝一鳴驚訝:“周書記真是好記性。”
周長安說:“現在也學會‘獻言’了?”
“是真話。”
“我也是真話:今天查你。”
周長安果然來真的。晚飯后,周長安叫上當地縣委書記蔡琪,讓謝一鳴領路,深入調研,上門檢查,去了謝一鳴家,準確說是謝一鳴父親的家。
謝一鳴的母親已經過世,父親退休在家,身體不好,長年臥病在床。謝一鳴的弟弟謝一鴻與父親一起生活,職業也是子繼父業。弟媳原在一家企業工作,企業倒閉后無業,他們的兒子剛上初中,經濟比較緊張。謝家住縣城北部“教師新村”,是謝一鳴父親當年分的房子,上世紀80年代的住宅,小區周邊道路狹窄,滿眼舊屋,已經十分破敗。謝家住宅位于一幢七層公寓樓頂層,沒有電梯,周長安率一行人用腳一級級走上樓去,看望謝家老父,視察謝家舊房。由于事出突然,家里人措手不及,沒能很好收拾,滿眼凌亂,加上房子小,一室兩廳才五十多平米,探訪者幾乎轉不開身。大家開玩笑說,教師節還有些日子,周書記這是提前探望老教師,慰問教育困難戶。
蔡琪當場埋怨謝一鳴:“你怎么搞的?把老父親藏到這種小地方,是想讓周書記受累,還是要讓我們出丑?”
謝一鳴還要自夸:“地方雖小,地段不錯。”
周長安批評:“你這個大兒子沒用。”
謝一鴻替大哥辯白,說謝一鳴每月寄錢,每次回家都把父親背下樓去曬太陽。
周長安點頭:“我沒說他不孝,是說他沒用。”
他交代蔡琪幫助解決謝家住房問題:“今晚查過了,情況屬實。我在這里現場辦公,這個事你幫他辦,作為任務下達。”
謝一鳴說:“這事我們自己處理吧。”
周長安再批評:“你清高什么?我聽說你們家老教師住貧民窟,特地來看看,名不虛傳嘛。你這種人放不下臉,我替你出面。”
當著大家的面,謝一鳴不再多說。
一個月后,蔡琪給謝一鳴打電話,說問題解決了,他們縣機關管理科手中掌握幾套住宅,是用舊機關公房土地跟開發商置換的。地點和戶型都不錯,他已經協調清楚了,可以安排一套給謝家。
謝一鳴道謝,一口回絕。他說周書記那天是表示關心,所謂“下達任務”是開玩笑。這種事當然還得自己解決。他能處理,沒問題。
蔡琪笑:“你要讓周書記罵我沒用?”
“我給他解釋。”
蔡琪這才承認自己其實就是討個人情。他心里有數,謝一鳴這么顧惜面子,肯定不會讓別人管這個事。不過他還要表個態,有什么需要盡管開口,畢竟他在這個縣里現管,處理起來方便,幫這種忙很應該。謝家舊房雖然不算什么貧民窟,條件確實差了點,還是應該重視解決。謝一鳴大小是個縣委書記,廉政要注意,老爹老弟還得像個樣子,否則有礙觀瞻,不利尊師重教,也影響縣委書記大家的面子。
謝一鳴說:“這個罪過大了。”
謝家人其實早在物色房子,改善居住條件,讓父親借以安度晚年。謝一鳴自己生活在市區,縣里的房子主要是弟弟一家使用,買房由其弟為主考慮,謝一鳴在經濟上予以支持。他當官,日子比弟弟好過,父親跟弟弟一家共同生活,當大哥的有責任分擔困難。謝一鳴之弟為人謹慎,弄房子不是小事,要備下足夠的鈔票,看滿意了,再指望房價掉一點,這才能買,事情因而一拖再拖,弄得驚動領導,成了面子問題。
于是抓緊解決。幾個月后弟弟給大哥打電話報告,說看中一套房子了,地點和戶型很合適,大家都很滿意,包括父親。
“大哥要不要回來看看?”謝一鴻問。
謝一鳴答應找個時間回家看房子,但是不必等他,滿意就定,需要多少錢他先匯過去。謝一鴻回答不必,錢夠。得感謝縣領導,房子是他們幫助找的,開發商叫王春江,給了很大的折扣優惠。
謝一鳴問:“多少折扣?”
“才五折。交代我們不要在外邊說。”
謝一鳴一聲不吭,對著話筒不說話。
弟弟謝一鴻發覺不對,頓顯緊張:“大哥,不行嗎?”
謝一鳴發話:“你們看好就買,事情我處理。”
他打電話找蔡琪了解情況。蔡琪告訴他,周長安再次問起謝家住房這個事了,領導居然一直記著,催促他趕緊辦理。周長安不只發話,還親自安排,派人過來把問題處理清楚,縣里沒有花錢,開發商不吃虧,事情辦成了。他蔡琪其實就是給開發商打個招呼,沒幫什么忙,具體細節他沒過問,謝一鳴也不用管,記得感謝周書記就可以。
謝一鳴找周長安。周長安問:“你家老教師的房子解決了?”
“感謝領導關心。”
周長安批評:“你沒用,蔡琪拖拉,賀老板還可以。”
他沒跟謝一鳴多說,讓謝一鳴不必多問,去做好自己的事情。
當時賀老板的項目已經動工。比起海邊的1000畝地,以及被謝一鳴退還的月餅和地瓜,山區縣城開發商的房子打點折不算什么,小菜一碟。開發商王春江是什么人?他跟賀老板是什么關系?事情是怎么辦的?謝一鳴無從得知。他曾查問賀老板,賀老板裝傻,稱賀老大腦子里一筆糊涂賬,要搞清楚只能去查周長安。
隱患就此種下。眼下謝一鳴的父親和弟弟一家已經住進新房子,賀老大已死,涉黑案越查越大,糊涂賬讓謝一鳴漸感威脅。按照當時市場價,房子的折扣滿打滿算不到20萬,數目不算巨大,足以造成麻煩。謝一鳴一再聲稱自己“沒事”,心里卻有數,不須柳英警告,他被帶到省城參加“課題調研”,于兩個工作人員陪伴看管下在床上翻身,反復思忖時,總是想起弟弟謝一鴻的房子。
但是這20萬折扣算什么呢?如果賀老大真的酒后狂言,稱最牛的謝一鳴也被他喂成羊了,這筆數目是不是有些嫌小?夠得著嗎?
無論如何,以安全計,潛在的威脅依然需要消除。
5
億利鞋廠火災事故調查中發現了一位年輕電工,與暴露出來的幾個腐敗官員相比,該年輕人提供了本次事件中可圈可點的一大亮色。年輕電工叫陶添福,是外來打工仔,來自湖北,為鞋廠火災中35位死者之一。當晚死者中,唯有他事發時身處火場之外,本可以逃生,卻見義勇為沖進火場救火,喪生于主樓二層。其他死者分別于其后被燒死于四、五樓員工宿舍層,或者帶火跳樓,摔死于樓下水泥地面。
火災發生的那天午夜,年輕電工陶添福從廠外租住宿舍到鞋廠電工房輪班,該廠電工房設于西側庫房的邊上。年輕人到達廠區時,大火已經燒起來了,當晚的四個值班保安驚惶失措,全都跑到附屬樓失火庫房外邊,試圖用值班室所備普通滅火器滅火,那已經像小孩對著滿山野火撒尿一樣無效。陶添福從大門跑過來,向幾個保安大叫,讓他們趕緊到主樓那邊,他看到主樓一層的原料間有火光,火已經蔓延到主樓了。幾個保安一聽就傻了,因為主樓上住著好多人,進出大樓都要經過樓下卷閘門,它就在樓道邊,晚間卷閘門關閉上鎖,不打開的話一個人都出不去。主樓有一個后門,安的是鐵門,一向緊鎖,不供人們出入。
從防火安全角度,主樓前邊的卷閘門不應當全部上鎖,至少得留下一條緊急逃生通道,但是由于大樓原料間曾被流竄偷竊人員光顧過,老板考慮防盜,讓值班保安每晚緊鎖大門,有急事才能打開。值班室的抽屜里有鑰匙和遙控器,用它們可以打開卷閘門。值班保安一聽電工陶添福喊叫,趕緊撲回值班室取家伙,然后去開門,卷閘門卻沒有動作,卷不上去,大家這才意識到主樓已經斷電,門打不開了。
陶添福大叫:“砸開!砸!”舉起滅火器撲上去硬砸。有一扇卷閘門被他砸松動了,他把身邊人喊過來,一起合力上推,一下子推上去半人高。卻不料其時大火已經燒到門廳,卷閘門一開,大火跟著氣流往外沖,巨大火舌從里往外噴,當時就把站在門邊的陶添福和兩個保安的頭發和衣服燒著。兩個保安在地上滾,撲滅頭上身上的火苗,驚魂甫定,抬頭一看,火頭已經從閘門洞縮回門廳,一股嗆人的濃煙從門洞里鉆出來。
他們面面相覷:陶添福不見了,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到大火被撲滅,消防隊員進入主樓搜索,才在主樓里找到陶添福的焦尸,地點在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轉角處。根據幾位幸存保安的講述,以及現場勘察,調查人員推斷出當時的大體情況:可能由于氣流變化,火頭暫時回縮,陶添福抓住短暫時機從半開的大門鉆進門廳,頂著濃煙快步撲向樓梯,試圖沖上樓解救受困人員。可惜這條求生通道已經被大火阻斷,他沒能成功。
這小伙子本不該死。應當說億利鞋廠火災中的35條冤魂哪一個都不該死,但是陶添福死得最悲壯。別的人是不得不死,他們從夢中醒來時已被大火團團圍困,無路可逃。陶添福不一樣,他是自己選擇死亡,頂著火焰鉆進大樓,無懼生死。
陶添福的事跡被本市媒體記者發現了,記者比調查人員有心。對調查人員而言,陶添福只是事故中一個死者,其死因與其他人有所不同,有必要查核認定。記者們則以其職業敏感發現了熊熊大火中這位死者的特殊光彩,幾家媒體迅速組織聯合采訪,很快形成一篇事跡報道。重大事故尚在調查階段,任何相關消息披露都比較慎重,報道先以內部通訊發出,當即引起各方的重視。
這個年輕打工仔無疑極具價值,雖然其英勇行為的唯一效果就是把自己葬送,但是所表現出來的見義勇為和無所畏懼,無疑給這一起悲慘事件生色。他被采訪記者譽為“救火英雄”,認為足以成為一個感動人物,災后需要調查原因,追究責任,更需要振奮精神向前看,對英雄人物事跡的宣傳有助于促進人們于災難痛苦中奮發,而不是沉溺不拔。市委書記柳英非常認可,在內部通訊上作了批示,要求相關部門把事跡核對準確,提出完整宣傳計劃。
謝一鳴卻有異議,認為目前不宜。從調查情況看,陶添福為了救人置自己生死于不顧,事實是準確的。但是事故原因還在調查,責任尚未追究,這種情況下突出宣傳救火英雄,弄不好會被人疑為轉移視線,逃避責任。陶添福本人沖進火場的具體原因需要進一步了解,其責任也待確定。專家們傾向于認為火災的直接原因是庫房照明電路打火,陶添福身為電工,是否有所關聯?
柳英下令:“這幾個問題趕緊搞清。”
很快有了進一步發現:陶添福奮不顧身沖進大火,可能真有些個人因素。他有一位女友,是他老鄉,兩人一起進入鞋廠打工,時間才半年多。當晚他的女友當班,住在主樓四樓上。陶添福舍命沖進主樓,搭救自己的女友是一個合理解釋。但是誰也不能因此斷定陶添福見義勇為只為了救自己的女友,誰能說除了女友,其他人他一概不救?女友的存在給了他一個真實可信的動機,卻不傷害他奮不顧身入火救人的性質。說來可嘆,陶添福死于火場,他的女友卻在當晚僥幸生還,她從四樓冒險跳樓,沒有摔死,但是重傷癱瘓躺在醫院,腰椎以下已經失去知覺。
陶添福作為電工對火災所負責任也得到澄清:經查,億利鞋廠有四個專職電工,陶添福是最年輕,資歷最淺的一個。庫房電氣設施老化,老板舍不得花錢更新,主要責任在老板,不在電工。哪怕電工有責任,主要也在那些老電工,不在他。
謝一鳴卻堅持:“是電工就有責任。”
周長安副省長打電話了解事故調查進展,問起了陶添福。謝一鳴告訴他,該年輕人死在主樓二層,考慮到當時的火情,能夠在火焰濃煙中沖到二樓堪稱奇跡,可惜無助于事。現在也一樣,對于火災死者和事故追究,一個救火英雄無助于事。
周長安也說:“死人救不了活人。”
周長安將于下月初帶一個經貿團赴歐洲考察洽商,籌備工作緊鑼密鼓,但是他始終牽掛謝一鳴這里的火災善后。他跟謝一鳴的通話表面上沒有敏感內容,其實內涵豐富,該內涵只有他們自己彼此心里明白。周長安管經濟工作,并不負責安全事故,他沒有理由干預事故調查。他對此事的關注是有重點的,這個重點是事故責任,要點不在電工陶添福是否該為電線老化負責,而在柳英。
億利鞋廠這一把大火造成重大生命損失,到頭來必定有負責官員要受處分,處理的面多寬要根據事故調查結果,其中有一個人肯定跑不掉,那就是朱龍輝。朱是分管安全的副市長,負有直接領導責任,他已經被這個責任壓垮,在火災現場變成了植物人,與這一非人處境相比,再嚴重的處分又算什么?除了朱龍輝,市長程洪也可能會受到一定追究,這要看事故影響及程洪本身情況。柳英作為市委書記,第一把手,對經濟工作和安全生產是宏觀領導。直接責任并不在她,通常不會受火災牽累,但是這一回她有麻煩:火災前的一次視察和報紙上的一張照片把她與火災聯系在一起。生命損失如此嚴重,她的照片不會被忽略,即使她與鞋廠老板毫無關系,視察完全出于偶然,依然涉嫌失察和客觀上助長企業違規。她對事故不負直接領導責任,不會被撤免或者記過、警告,但是很可能因此引咎調離。
對不少人而言,這是個好結果。柳英上任后以“打黑書記”聞名,謝一鳴已經被牽扯入案,案子可能還會延伸,甚至動到省內高層例如周長安。此時此刻如果柳英離開,案件推進的力量可能減弱,情勢有望發生變化,賀老板涉黑案可能及早畫上句號。
這有賴于謝一鳴“深入研讀”,把舊報紙照片上的最后一個人頭圈下。柳英不是一般人物,在她頭上畫圈必須確保成功,需要足夠功力。
鞋廠老板和開發區官員分別承認行賄受賄之后,本次火災已經如謝一鳴所估計,不再只是單純的安全事故案子,牽扯到官員腐敗。謝一鳴在掌握火災事故調查中緊緊盯住相關官員,追查事故背后的腐敗,態度非常堅決,措施十分有力。其實他自己身負要案,涉嫌腐敗,正在接受調查。人家查他腐敗,他也查人家腐敗,這是為什么?因為30幾條人命不能一把火白白燒掉,死者與生者都要討個公道,需要讓腐敗官員付出代價?或者他就是以此發泄,視為表現,以牙還牙?甚至是自知難逃被查,下場堪憂,最后要拉幾個大小官員為自己墊底陪斬?
無論什么原因,調查已經有所突破。
那一天,工作小組在“點”上開會,研究火災死傷人員家庭撫恤事宜。謝一鳴聽著聽著,忽然提出一個問題:“鞋廠輪班為什么會在午夜一點半?”
會場上的所有人一時發呆,都不知道謝一鳴說的是什么。此時的議題是撫恤,有一個死者的母親患心臟病,聞知女兒葬身大火,悲傷過度沒能撐住,于家中猝死,家屬要求列入火災死難人員,給予全額賠償。大家認為不妥,但是可以考慮用困難補助方式給予一點經濟幫助。謝一鳴的心思卻不在困難補助這里,想到了其他事情。
他下令:“把這個弄明白。”
謝一鳴講的是什么事?陶添福的工作情況。根據原有說法,陶添福于火災當夜從所租住房間到廠里輪班,遇火災而見義勇為。此前大家的注意力集中于陶添福的英雄行為與動機的考察,對其他情況有所忽略。直到謝一鳴提出疑問,大家才意識到需要一個解釋,因為工廠輪班,無論兩班倒三班倒,通常很少安排在午夜時分倒班。
張斌趕緊核實,情況迅速明朗:所謂“倒班”的原始出處竟是記者。記者采訪陶添福事跡時,重點放在陶救火舉動,他為什么于午夜進廠不重要,記者沒太在意,覺得應當是進廠輪班,就那么寫了。事實上該廠電工房夜間安排值班,卻不輪班。當晚值班電工不是陶添福,是另一個電工,這個值班電工的妻子生孩子,還在月子里,他未按規定于電工房值夜,于晚11點偷偷溜回家去,當晚睡在家里,脫崗,違反了出勤紀律,卻撿了一條命。事后他不吭不聲,怕被追究,直到調查人員找他查問陶添福輪班問題,才無奈說出自己的情況。
“有人發現他脫崗回家嗎?”謝一鳴問。
當時沒有。廠大門有保安,幾個保安在值班室打牌消遣,沒有注意,電工從伸縮門邊的窄縫里側身鉆出去,沒有被發現。
“那么陶添福怎么回事?半夜三更跑到廠里干什么?”謝一鳴追問。
調查人員已經問過脫崗的值班電工,該電工不知道,他偷偷跑回家,不敢告訴任何人,陶添福到廠與他無關,不是來輪班接替他。此前他有兩天沒見到陶添福了。陶添福的女友已經證實電工的話,她不知道陶添福那兩天跑到哪里去,當晚為什么又回到廠里。該女子痛哭不止,說陶添福為她死了,她成了癱子,生不如死,實在不想活了。陶添福本人已經死亡,他當晚回廠的具體原因無從得知。
謝一鳴斷然道:“不行,無論如何要弄明白。”
這有必要嗎?陶添福奮不顧身救火,人證物證俱在,經過反復核實,沒有任何疑問,已經得到確認,這是基本事實。與這一基本事實相比,陶添福本人的其他行為并不重要,他半夜三更回廠也許是有事找其女友,火災前48小時的行蹤是他自己的事情,無論他在租住屋里蒙頭大睡,或者跑到哪里去與朋友神侃打牌,那都與火災事故無關,死后翻出來曬太陽,實無助于事。
謝一鳴不聽異議,嚴令搞清,非要在雞蛋里挑出骨頭。市委書記柳英顯然有意在這場大火里發現一位英雄,謝一鳴偏要從中作梗,對死者的焦尸百般挑剔,如同對一張舊照片的“深入研讀”。謝一鳴本人正在參與某個“課題調研”,有切膚之痛,他以牙還牙,在火災事故案中認真反腐敗,辦出一個基層官員腐敗案,想來可以理解。年輕電工陶添福不是貪官,無緣腐敗,謝一鳴還不放過他,得饒人處不饒人,這就令人費解。年輕人已經死了,給他一個救火英雄又怎么啦?值得如此計較,耿耿于懷?
陶添福死后,有關方面通知家屬前來處理后事,其大哥從家鄉趕來本市,這是個老實農民,很合作。警察奉領導之命,帶著陶兄去了陶添福的租住房,打掉緊閉的門鎖,入室檢查了死者的遺留物品。陶添福租住房雜亂不堪,值錢的東西不多,家徒四壁。警察在房間里找到的最有價值的線索是一個垃圾袋,里邊全是廢棄的方便面包裝袋,另外還有幾個空酒瓶,其中一瓶還留了點底,是喝剩的劣質白酒。
陶添福的行蹤就此確定,年輕人死亡之前曾消失兩天,他并沒有跑到哪里作奸犯科,是足不出戶,“宅”在自己的租用房里無所事事,以方便面和劣質白酒度日。
但是其女友、工友和兄長都一口咬定,陶添福并非酒徒,年輕人以往基本不喝酒。
“為什么忽然酒鬼了?怎么回事?”謝一鳴追問。
還得深入調查。火災事故調查細致到一個見義勇為者的食物分析,可稱頗具開創性。謝一鳴對年輕電工陶添福本無太大興趣,認為弄出一位救火英雄無助于事,現在忽然變得如此重視,身邊的人都感覺奇怪。即使陶添福經不起深究,成不了救火英雄,除了表現謝一鳴比柳英高明外有何意義?難道還能從中“深入研讀”?
謝一鳴自負,就要這么干,此刻他說了算。
警察和調查人員搜查年輕電工房間里的垃圾袋時,謝一鳴的弟弟謝一鴻再次來到“點”上,找到了大哥謝一鳴。
“事情辦好了?”謝一鳴問弟弟。
“好了。”
“好了就行,來干什么?”
“還有,還有。”謝一鴻汗都冒了出來。
謝一鳴安慰:“別急,慢慢說。”
謝一鴻傾盡家產,遍借親友,湊齊了20萬元,悄悄送給開發商王春江,補齊住宅的大額優惠折扣。王春江不收,謝一鴻按照大哥吩咐,幾番上門,堅決要交,王春江終于收下,打了收條,謝一鳴心里極不踏實的一個破洞至此得以填補。但是破洞不止一個,老家縣城這個填上了,美國那里忽然又冒出一個,美國在地球另一邊,隔得太遠了,那邊的破洞之大讓謝一鳴始料不及。
與時下人們所知的“裸官”相比,謝一鳴還不算“全裸”,家里留的衣服卻已經非常有限。謝一鳴的女兒眼下在美國的麻省理工讀書,那是世界著名學府。謝女在國內讀中學時成績不好,中考錄取在市區一所一般中學,當時謝一鳴在縣里任職,謝妻愛女心切,背著謝一鳴找關系把女兒弄進本市重點高中寄讀。謝一鳴回家后知道了,堅決讓女兒退回原校,以免外界指責他利用職權違規安排。女兒大哭一場,無奈退出,從此厭學,成績越來越差,到高二時已經基本無望,以其成績估計到時候連大專都考不上。孩子的小姨早年去美國,定居在舊金山,聽謝妻一說,主動提出安排外甥女來美國讀書。謝一鳴夫婦考慮讓女兒換個環境也好,有小姨照料可以放心,便傾其積蓄,把女兒送到美國當小留學生。孩子到美國后變了一個樣子,學習非常努力,比別人多花了一年時間,終于考上名校,還拿到了獎學金。
然后謝妻也去了美國,陪女兒讀書。謝妻大學里學的是食品,畢業后在市罐頭廠當技術人員,因廠子改制,她身體不好,四十來歲就被買斷工齡,回家當全職太太,相夫教女。以謝一鳴的資源和關系,未雨綢繆,提前為老婆找一個好單位并非做不到,但是他沒去運作,不想開口求人,于是順其自然。當官掌權享有許多方便,不需貪腐日子就挺好過,老婆退職金多少不太重要,謝妻無業也有一好,出國不必請假報批,護照上蓋幾個戳,來去方便,說走就走,比“裸官”容易。謝一鳴夫妻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很得母親嬌慣,去美國后不太適應。小姨家境一般,天天為生計忙碌,無法像母親一樣照顧她。謝妻心疼女兒,總怕她水土不服,吃不慣那里的奶酪,搞壞了身體,所以忙不迭跑到美國去給女兒做飯。老婆舍夫就女的行動得到了謝一鳴的充分支持,因為女兒更需要照顧,謝一鳴對這個孩子其實非常上心。
幾年里謝妻來來去去,大部分時間在美國照顧女兒,抽空也回國看看丈夫。她和女兒在波士頓住姨夫親戚家的房子,房子離學校不遠,到超市也方便,是一幢兩層木屋,屋前有草坪,屋后有個園子,環境很好。房主另有產業,這個房子以往空置,謝妻到來后交給她們母女居住管顧。
問題出在這幢房子上:它已經與親戚無關,眼下過戶到謝妻的名下,成為謝氏房產。供謝女上學的所謂“獎學金”也有名堂,那是一位捐贈者特別安排的。出面辦這些事的是一個代理人,委托人卻是賀老板,賀老板自稱得到謝一鳴許多幫助,只是略加回報,幫點小忙,沒什么大不了,房子需要就用,到時候不用了還給他就行。他特別交代謝妻不必跟丈夫多說,謝一鳴為人清高,知道了反而麻煩。
謝妻比旁人更了解丈夫,知道謝一鳴可能作何反應。當年謝一鳴讓女兒從寄讀的重點中學退學,誤了女兒的學業,眼下謝妻絕不讓女兒再被叫回去,讀什么三流大專,耽誤一生。為了女兒,謝妻自行其是,把真實情況暫時瞞了下來。
現在瞞不住了。謝妻在美國聽說丈夫出事被人帶走,嚇出一身冷汗。惶惶不可終日之際,丈夫忽又出來,打電話報了平安。后來謝妻跟丈夫通過幾次電話,每一次都想透露美國房子和獎學金的真實情況,話到嘴邊都咬住了,因為知道不能在電話里講。謝妻急得不行,終于想到辦法,照搬丈夫的方式,求助于“臭丸”,繞個彎把簡要情況告訴謝一鴻,謝一鴻急忙來找大哥報信。
一聽說美國有那么大一個破洞,謝一鳴一張臉頓時黑了。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賀老板所謂“把牛喂成羊”盡管有些夸張,畢竟不無依據。
謝一鴻發覺大哥神情不對,頓時六神無主:“大,大哥怎么辦?”
謝一鳴不吭聲。
“大哥,大哥。”
謝一鳴迅速緩過勁來,忽然一笑:“沒事,不要緊。”
“要,要做什么?”
謝一鳴讓弟弟別操心,他會處理。
他安排謝一鴻吃了中飯,讓司機把謝一鴻送到長途車站,搭客車返回。
隔天,救火英雄陶添福的感情生活有了新發現:調查人員通過周邊了解,得知陶添福與女友間近期似有問題,兩個年輕人是同鄉,一起到億利鞋廠打工,雖尚未正式登記為夫妻,已經于租住房同居。前些時候陶的女友突然搬離租住房,住進鞋廠四樓宿舍,與陶不見面,以致數日里陶添福閉門喝酒吃方便面,其女友一無所知。
安辦主任張斌的警覺被引發了,他由衷道:“可能有情況,謝副市長英明。”
謝一鳴一聲不吭。
張斌提出從陶添福女友處往下深查,問是否合適?謝一鳴說:“我考慮一下。”
當晚周長安副省長從省里再次掛來電話,謝一鳴吃了一驚。
“領導還沒走啊?”他問。
周長安本該率團去歐洲,不料情況有變。北京有個重要會議,他脫不開身,臨時決定不走了,那個經貿團組交給其他人帶。
“你還好吧?”周長安問。
謝一鳴稱自己遇到難題了,下決心不太容易。
周長安笑笑:“謝一鳴難得有謙虛的時候。”
他讓謝一鳴不必多慮,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他知道謝一鳴碰上什么難題了,他也知道謝一鳴會怎么做。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謝一鳴從來都是機關食堂飯桌旁那個“四眼兩對瞎”,絕對不會昧心而為,他早就把謝一鳴看透了。謝一鳴不必管別人說什么,只須聽自己心里想的,無怨無悔。
謝一鳴差一點哽咽:“謝謝領導理解。”
隔日謝一鳴到市政府參加一個會議,這才意外得知,周長安沒按原定計劃率團前往歐洲,并非自稱的“北京有重要會議”,他已被通知限制出境。
顯然案子已經延伸,周副省長岌岌可危。
消息是程洪私下里跟謝一鳴說的。那天市政府會議之后,程洪拿眼睛示意,謝一鳴知道他有事找,跟他進了市長辦公室。程洪說了周長安的情況,謝一鳴頗覺震驚。
“電話里一點沒聽出來。”謝一鳴說。
“他就那樣。”
程洪轉口問起鞋廠火災調查進展,這是他找謝一鳴交談的主要原因。
“聽說那個電工有些事?”他問。
謝一鳴說:“看起來不那么簡單。”
程洪直截了當:“說說你怎么想。”
謝一鳴告訴他,接手火災處理時他已經說了,那么多條人命不能冤死,要給死者和生者一個說法。這個說法必須真實可信,死者不能被糊弄,那不公道。
“挖這電工對誰有好處?”
謝一鳴覺得除了好處與壞處,也應當考慮是非。
“柳書記給過什么信息嗎?”
迄今為止,柳英還愿意在大火灰燼里發現一位英雄,這方面的道道她不懂。謝一鳴自己不去點破,因為沒有意義。柳英沒有給過信息,沒有任何承諾,他也不需要。他知道無論自己做些什么,柳英不會就此收手,人家有其原則,“打黑”也有其合理性。挖這個電工對謝一鳴自己沒有好處,但是他不能無視事情的本來面目。既然讓他來管這個事故,他要面對事故相關的所有死者和生者,為他們負責,別人不能給他們的,他要給。他這個人一向如此。
“你怎么面對領導?”
謝一鳴沒有吭聲。
程洪送他出門,最后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聽我說,算了。”
謝一鳴回答:“我會考慮。”
市長程洪有經驗,知道電工陶添福這件事可能有何意義。他提醒謝一鳴出于好意,也有其個人想法。程洪跟周長安搭檔多年,彼此關系不淺,柳英主政不一定容他一直當市長,柳英離開倒可能是他的機會。在程洪看來,眼下謝一鳴可以知難而退,放棄“深入研讀”,停止在一張舊照片上畫句號,但是沒有必要去跟陶添福的焦尸過不去,導致事態向另一個方向急轉。
返回路上,謝一鳴打電話給張斌,下令立刻召集各組負責人會議。十幾分鐘后到達“點”上,會議室里已經坐了滿滿一圈。謝一鳴一到,會議即宣布開始。
謝一鳴沒有聽從程洪勸告,他布置全面徹查陶添福,要求對火災現場遺存物再進行一次全面搜索,對陶添福的女友做細致工作,攻心為上,讓她講實話。主攻方向是企業黃老板,謝一鳴斷言這個人有情況。
“要盡快突破。”他下了命令。
6
億利鞋廠火災事故調查有了戲劇性變化。
鞋廠黃老板除了賄賂地方官員,讓自己的企業逃避消防警告,違規生產之外,他還是個好色之徒,以小恩小惠籠絡若干女工與之發生關系。黃老板看上了青年電工陶添福的女友,千方百計終于得手,弄到了床上。事情被陶添福察覺,陶與女友大鬧一場,一拍兩散。陶添福咽不下這口氣,以酒壯膽,實施報復。他知道值班電工妻子生兒子,每晚都溜回家,也知道大門保安打牌成癮,疏于防范,出事當晚他潛入鞋廠,躲進電工房,于午夜過后縱火,制造了這起駭人災難。
為什么陶添福縱火之后沒有悄悄溜走,反而轉身救火,奮不顧身,直到自己喪生火海?顯然他只想報復黃老板,并沒有打算燒死自己的女友和其他工友。他放火燒了庫房,這里堆滿成品,盡燒毀之,足以讓老板傾家蕩產,卻不會傷人。但是當夜的大風和強勁的火勢出乎料想,火燒起來就失去控制,迅速波及主樓。陶添福良心未泯,一發現自己放的這把火可能燒死許多無辜者,他無法承受,于是拼命努力,試圖有所彌補,卻已經無能為力。
黃老板和陶的女友分別供認了他們間的隱情,驗證了陶添福的縱火動機。警察在庫房廢墟的灰燼里找到了一個打火機殘體,還有一塊拳頭大的鵝卵石。根據現場情況分析,當晚縱火者用鵝卵石敲破庫房窗玻璃,用打火機點燃引火物品,可能是幾張紙,或者一塊沾有汽油的破布,引燃物被縱火者丟進庫房,打火機亦被隨手丟棄。
億利鞋廠火災的性質就此發生變化,從一起重大安全責任事故轉為重大刑事案件,救火英雄陶添福變成了縱火嫌犯,一時令人目瞪口呆。安全責任事故需要追究領導責任,刑事案件則追究罪犯,性質不同,處置的重點有別。鞋廠火災被確定為縱火所致,相關官員并不能免責,但是追究程度不像重大安全責任事故那樣嚴厲。市委書記柳英的一張舊照片已經不再重要,不再可能因此而引咎離開。
謝一鳴曾經譏諷柳英不懂這里邊的道道,想在灰燼里發現英雄。比較而言謝一鳴足以自負,他研讀精確,洞察大火,從中抓住了一具焦尸,還火災以真相。他知道自己將因此付出代價,抓住一個陶添福,實際是幫了柳英,同時毀了自己,而且不只是他自己。他對柳英并不高看,不存什么美好感情,但是他不愿無視事實,不愿放過一個必須為自身行為負責的縱火者,而被罵為循私作假,欺死騙生。對他而言,這件事能否辦得準確清楚,事關對死者與生者的交代,也關乎自己的臉面與聲譽。
柳英的“打黑”立場因此更為堅強,得益于謝一鳴的意外幫助。
那一天晚間10點,謝一鳴的妻子從美國打來一個電話,當時大約是波士頓的上午9點,電話打到市政府大樓謝一鳴的辦公室,謝一鳴在那里整理抽屜里的個人物品。
謝妻在電話里非常慌張:“臭丸出事了!”
謝一鳴的弟弟謝一鴻突然被人從家里帶走,“協助調查”。謝一鴻只是個小學教務主任,他個人不會有什么問題,謝家兄弟很多方面如出一轍,弟弟比哥哥更得父親真傳,為人厚道,行事小心,從不惹麻煩。謝一鴻意外出事,肯定是受兄長連累。謝一鳴從省城脫身返回本市后,兄弟倆頻頻聯系,謝一鴻找開發商退款,其舉動顯然受到有關方面注意,認定已經介入案情。
謝一鳴對妻子說:“別慌,沒事。”
他問妻子從哪里得到的消息?臭丸在美國怎么搞的?妻子在電話里支支吾吾,半明半暗說了半天,謝一鳴聽明白了:弟弟給弟媳交代過,無論出什么事,眼下不要直接給大哥打電話,怕給大哥招麻煩。弟媳擔心丈夫,求助無門,繞個圈把電話打到美國波士頓,由謝一鳴的妻子再把消息傳回來。
“這可怎么辦啊!”謝妻焦慮不已。
“不要緊。”謝一鳴讓她穩住,“臭丸沒事。”
這一點毫無疑問。最終有事的不會是他弟弟,只會是謝一鳴本人。謝一鳴曾經咬定自己沒事,曾經設法堵塞過破洞,此刻已經不再徒勞,有些破洞眼下很難填補。但這不是最重要的,辦案人員的目標不止于謝一鳴,周長安副省長已被限制出境,這個大人物才應當是本案的主要目標。謝一鳴深得周長安信任,知道周長安與黑老板賀老大間的許多交往情況,包括賀老大與更高層次人物的特殊聯系。一旦謝一鳴重新參加“課題調研”,除了自己的破洞,交代出周長安會是他面臨的主要問題。
億利鞋廠大火次日,周長安視察火災現場時,當著程洪的面訓斥謝一鳴“死要清高”,責怪謝一鳴不給他打電話,周長安其實是在表示關懷,并致深意。謝一鳴身陷賀老大案漩渦,始終沒有找周長安求助,意外從“課題調研”脫身,他也不給周長安打電話,這是因為謝一鳴知道自己的處境,不想因自己而牽扯到周長安。對謝一鳴來說,周長安出什么事都有可能,但是無論如何不能由他謝一鳴拖出,讓人譏他不義。
此刻他似乎已無可回避。
謝妻驚惶失措:“你會不會再……”
“放心,我沒事。”謝一鳴一如既往。
“急死我了!”
“我對付得了。”謝一鳴問,“女兒怎么樣?”
“女兒很好,至今什么都不知道。”
“可以跟她稍微說一點,有個思想準備。”謝一鳴交代。
妻子問該跟女兒說什么?謝一鳴讓她說說這個世界,很多事情很復雜。人在這個世界要面對很多情況,有的比較容易面對,有的很難。所謂難與易也看這個人的本性。
“告訴她,爸爸這個人比較清高。”
“為什么說這個!”
因為前幾天謝一鳴跟“四眼兩對瞎”通過一次電話,這個世界上很少有誰比“兩對瞎”更看得透他。人家清楚他深挖陶添福是要干什么,清楚后果會是什么,卻沒有一句責備,非常理解,只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讓他不必多慮,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不要昧心而為,不管別人說什么,聽自己心里想的,無怨無悔。如果沒有這個人,他可能什么都不是,至今還在政府經濟研究室當老科長,把靠背椅坐穿。眼下讓他最難面對的除了家人,就是這個“兩對瞎”。
妻子大駭,謝一鳴的交代她聽不明白,卻感覺緊張。謝一鳴吩咐不必擔心,好好照顧孩子。他的事情別人幫不上,應當自己負責,無論如何他都能對付。
隔日上午,謝一鳴跳樓身亡。
他在畏罪自殺前仔細料理過后事,作為一個打定主意行將離去的“裸官”,需要他收拾的行李已經不多。他辦公室里的文件整理得很清楚,個人物品放置在一只旅行袋里,供日后查驗畢作為遺物交還家人。辦公桌上放著億利鞋廠火災事故起因的調查報告文稿,文本中有多處修改,一些措詞、提法經他反復斟酌確定。文本后簽了他的名字以示負責。除了這份材料,他沒有留下其他文字,沒有遺書,沒有遺言,既無交代悔過,也無剖白辯解。
以謝一鳴的個性,如此行事不足為奇。其縱身一躍可視為他的全部遺言,與他留在調查文稿之后的簽字異曲同工,徹底逃避,并以示負責。
身在此境,他這種人似乎只有這個結局。
億利鞋廠火災案起因得以確認,眾多死傷者拿到應得賠償,數位基層腐敗官員鋃鐺入獄,市主要領導安然無恙。本案至此畫上完整句號。
作者簡介:
楊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12月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市機關部門工作。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現在福建省文聯工作。1979年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小說200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秘書長》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