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陳亦履
捷運車站,一群人硬擠入原本就擁塞的空間,車廂內(nèi)的位置顯得更小,原本已經(jīng)被擠壓到幾乎和車廂碰在一起的我側(cè)了側(cè)身,讓后頭的人有地方可以進來。從車廂的這端看到另一節(jié)車廂,詭譎的氣氛像是兩個不同的空間,另節(jié)車廂因車子不斷地前進而更顯得扭曲震動,仿佛是異世界的隧道口,進去了就出不來……
我在自己的腦海中幻想著這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的情節(jié),誰叫我是一個典型的科幻迷加上偵探迷呢?連現(xiàn)在處在這節(jié)車廂中,我都把車內(nèi)的情形幻想成因為這星球過度開發(fā),導致人口快速成長,以致每個人無論走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必須像現(xiàn)在這樣,一個挨著一個。照我腦海里的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下去,那么每一寸土地上都會擠著一個人,甚至疊羅漢似的一個堆疊著一個。我想到這樣的畫面,自己笑了出來。
不過現(xiàn)實狀態(tài)中,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沒有發(fā)生過任何特別的事在我身上,我總算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特別這個事實,不過仍期待會發(fā)生一點不同的、有趣的事件。我甚至羨慕起動漫里頭的柯男和金田二,因為他們的不幸體質(zhì),所以舉凡認識他們的人都會被莫名地卷入兇殺案中。當然這是我個人的解讀,不過事實上的確如此,不然怎么會不論他們走到哪,就會有人跟著死到哪。在我思索著這些問題的同時,這擁擠的車廂內(nèi),一名三十四五歲左右的男子,身上有一股香味正慢慢散發(fā)開來,那氣味像利器一樣不斷去刺激周遭的人,那人卻完全不把困擾著別人的香味當成一回事,只是專注地看著自己的書——某年代的短篇小說選。
捷運一站接著一站地停靠,下車的人比上車的人要多很多,車廂內(nèi)剩下零星的幾個人分布在幾乎等距離的各處,只有我和他兩人幾乎還是面對面地坐著。在我打算趁他低頭看著小說而偷偷觀察他的同時,他突然抬起頭來,似乎洞悉了我的陰謀,凝視著我的雙眼說道:“你知道嗎?我是伸聯(lián)時報文學獎這屆短篇小說首獎得主,我的名字叫做陳亦履,耳東陳、亦步亦趨的亦、步履的履,明天伸聯(lián)時報上會有我的名字、照片和小說出現(xiàn),記得去買來看喔!”他說著那一段話仿佛配合著捷運到站的時間,話一說完人也跟著開啟的門走了出去,只留下一臉茫然的我站在這里。
說實話,我比較期待刺激一點的殺人事件,比如前方正在打瞌睡的老伯,突然不知道什么原因的嗝屁,這時當然需要像我這樣一個充滿正義感及智慧的少年出來宣布:“我用我老爹的名義——王金山發(fā)誓,我會找出犯人的。”
雖然我老爹不是什么名偵探,只是一個再單純不過的上班族,我只是純粹認為這樣的出場,我老爸會覺得自己很出風頭而得意也說不定。當我對案情抽絲剝繭之后,可以用手指著犯人大聲地說:“我知道了,犯人就是你。”
眼神一定要銳利,口氣一定要堅定。不過很顯然地,前方的老伯只是在打瞌睡,并不會突然嗝屁,讓我沒機會發(fā)揮我的長才和表演欲。
不過聰明如我,仍要專心地去思忖:“那人說他是伸聯(lián)時報文學獎這屆短篇小說首獎的得主,聽起來真不賴,但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呢?莫非他看得出來我是個偵探迷?還是因為我長得帥?不、不、不,一個真正的偵探迷不能做這種無謂的推測,雖然剛剛的推測是事實。”我滿意地對剛才自己理性的分析點了點頭。
“所以他到底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呢?”我繼續(xù)思索著,“莫非這是報紙推銷員的手法,只是單純希望有人能因好奇心去買這份報紙,看看那篇小說首獎內(nèi)容寫些什么?而到底誰是陳亦履?陳亦履又是長什么樣子?這些我們想知道的答案,都會像一場兇案報告書,巨細靡遺地呈現(xiàn)出來。”雖然,我滿意這個答案,但你知道的,偵探迷永遠不放棄其他答案的可能性。
“也有可能陳亦履真的是伸聯(lián)時報文學獎這屆短篇小說首獎的得主,不過在他周遭沒有可以同他分享成就的對象,那些人對文學的興趣大概比“宇宙到底有沒有外星人”的興趣少一點,比流行少十點,比伊拉克會不會攻打科威特多那么一點點。而他,一眼就看得出來我不僅是個科幻迷及偵探迷,而且知道我還有高度的文學素養(yǎng),知道我習慣隨時閱讀,雖然以漫畫書居多,但畢竟是閱讀啊!”在我認真思考的同時,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
“唉呀,我真笨!”我敲著自己的頭,“那個陳亦履并不是從捷運的門外被吸了進來,而是從另頭捷運車廂的空間走過來。他刻意站在我身邊,跟我說了那些話,接著離開。所以他是另個空間的人,可能感受到我超乎常人的科幻、偵探及文學的電波,受我的吸引而從異世界過來跟我分享他的喜悅。所以我是他的目標?是他惟一傾訴或告白他得獎事實的對象?顯然是如此沒錯。”我點了點頭,“畢竟沒有看見他逢人就告訴:‘你知道嗎?我是伸聯(lián)時報文學獎這屆短篇小說首獎的得主’,是的,他是有選擇性的。”而我,就是被他選上的那個人,這樣想起來的話就浪漫多了。不過由于我對同性的愛慕程度按照情欲量表只達到三的程度,所以我只能接受和他手牽手或談?wù)勑氖裁吹模绻M一步接吻或發(fā)生別的事的話,可能要先把價錢談妥。啊!什么?我剛剛有說到價錢嗎?這當然是一場誤會!我是說要先把價值觀談清,要對方不要對我有太多的期待。
總之,隔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沖入便利商店內(nèi)尋找今日的伸聯(lián)時報,報架里頭有著聯(lián)口報、中或時報、水果日報、自田時報、臺碗日報……我想伸聯(lián)時報可能害羞地藏在某個報紙欄位中,又找了一遍。顯然地,我可能是“蛤蠣波特”中的麻瓜,所以見不到那四分之三的月臺,當然我也會懷疑那樣的月臺是不是根本不存在。我轉(zhuǎn)過頭問了店員:“請問有沒有伸聯(lián)時報?”
“什么報?”店員打了個呵欠,似乎在等待早班的結(jié)束,百無聊賴地反問著。
“伸、聯(lián)、時、報。”這一次我一字一字地慢慢說出口。
“很抱歉沒有喔!我們這里只有……”
我跟他像是唱雙簧般說道:“聯(lián)口報、中或時報、水果日報、自田時報、臺碗日報……”兩人同時間一口氣說完。
店員瞪了我一眼,努努嘴說著:“你都知道了還問我,明知故問。”
店員繼續(xù)嘀咕著,不過我沒有專心聽他說了什么,我早就知道沒有這份報紙的存在,這報紙也不會貓頭鷹般從窗外飛臨而進,因為這里不是魔法世界,況且我只是科幻迷并不是魔法迷。科幻是有事實的根據(jù),將來很有可能發(fā)生,只要科技夠進步的話;而那什么魔法的,乖乖隆地咚,隨便念個幾句咒語就能將人冰凍、燒傷和使出雷電。如果這樣,那大家都去讀魔法學院就好啦!自己用魔法生火可以省瓦斯費;自己用魔法冰凍可以省買冰箱的費用;自己用魔法產(chǎn)生雷電可以省電費。回到剛剛所說的,這份報紙根本不存在于這世界上,我一開始就知道,我又不是笨蛋。再說一次,聰明如我,的確是個科幻加偵探迷,只是出于求知的好奇心以及渴望生活有點小小的變化,我甚至幻想對方可能是某國的特務(wù)分子領(lǐng)著任務(wù)來這里,而誤認我是他要傳遞訊息的人,所以告知了我相關(guān)的“暗號”……
是的,那句話可能是個暗號,是陳亦履交代給我的任務(wù)(當然他一定是搞錯所要傳遞的對象),就像尋寶圖一樣,交給你一份藏寶圖后照著上面不清不楚的經(jīng)緯座標和圖案,要你去把寶藏找出來。而聰明如我,我用我老爹的名義——王金山發(fā)誓,我會找出陳亦履偷偷交付給我的暗號任務(wù),就是找出那份伸聯(lián)時報,然后翻開副刊版面,閱讀他那得了短篇小說首獎的文章。
但我還是要再次申明,那份報紙的存在可能就是那四分之三的月臺,真的存在恐怕接觸不到。
我用力朝報架高度約四分之三的位置沖撞過去。店員大叫一聲:“你在干嘛?找不到你要的報紙也用不著撞報架自殺啊!”
顯然地,要看到那份報紙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就是這樣才有趣;如果藏寶圖畫得太過精細,無論敵人或自己人都可以輕易取得寶藏,那又有什么樂趣呢?很好,這個陳亦履明顯是在考驗我的能力。
報架上沒有,不代表那份報紙真的不存在,如同有些文章內(nèi)容真實存在但并不存在于真實世界的物質(zhì)當中。什么,我說得太過深奧?其實不是我說得太過深奧,而是你、太、笨。讓我簡單解說一下:我手上這本書,你眼睛可以看得到、手可以摸得到的這本書,它的確是一本書,但書本的形態(tài)真的要如此才稱為存在嗎?有聽過網(wǎng)路書本嗎?利用WORD軟件將你的想法和文字編輯進去,然后在網(wǎng)路上販賣,讓讀者經(jīng)由付費系統(tǒng)才有辦法閱讀到連載的文章,那就是網(wǎng)路書本。那本書真的存在嗎?那本書在物質(zhì)層面上來說不存在,但在精神層面上卻存在。所以同理可證,哼!不要小看偵探迷,我的專長可說是證明題,沒有半題難題可以難得倒我。是的,所以同理可證,什么?我剛說過嚕?讓我再說一次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你不知道文章的長度某種程度來說正代表作家的生命和價值?再吵我,我就會一直同理可證下去。
所以同理可證,那陳亦履所說的伸聯(lián)時報很有可能是網(wǎng)路報紙。想到這里我立即奪門而出。由于神色太過慌張,導致外頭的路人以為我是搶劫超商的嫌犯,因形跡敗露所以落荒而逃。總之,一回到房間,我快速登上網(wǎng)路,跪拜在POOPLE大神底下,畢竟以POOPLE大神的神威,任何事情都隱瞞不了它,只要輸入關(guān)鍵詞不管你的祖宗十八代,還是火箭或炸彈的制作流程,甚至隱形藥水的使用方法,它都會毫無保留、一五一十地告訴你。我在POOPLE大神口中置入了“伸聯(lián)時報短篇小說文學獎首獎”這長長的十三個字,點下搜尋按鍵之后,POOPLE大神炫耀似的在右邊頁面上顯示“共有3項符合‘伸聯(lián)時報短篇小說文學獎首獎’的查詢結(jié)果,以下是一~三項,共費0.31秒。”我的媽呀!0.31秒我連眨個眼都沒辦法吧!POOPLE大神竟然可以依序跑出這三筆資料出來,諸如:
“……伸展之后,要記得把身體各部位連接起來,一氣呵成地坐下來,不要忘記聯(lián)絡(luò)你周遭的朋友,要記得時時來報告短篇的心得感想,而小如說:‘文學重要的不是得那小小的獎項,首要之務(wù)是得最大的首獎’……”
這一篇很明顯不是我要的資料,那十三個字散布在文章各處,用紅色的字體將關(guān)鍵詞展開來之后,竟然那么破碎不堪;更可笑的是到底是什么鬼寫出這樣的一段文字?更可怕的是這個什么鬼POOPLE——說錯了——是POOPLE大神竟然連這個都有辦法弄出來,真是有一套,不過不是我要的那一套。
“……延伸很遠的班級聯(lián)絡(luò)網(wǎng),還時常有同學的報道出現(xiàn),甚至短篇幅類似小說的故事,雖然稱不上是文學,但也可以看出在獎金的鼓勵下,學生終于肯加入彼此聯(lián)絡(luò)的網(wǎng)絡(luò),而最后得到首獎的同學是……”
這一篇很明顯地是哪一個有問題的老師類似自言自語的自白,不過從這篇文章可以看得出來,學生為了獎金可以不擇手段地以扭曲小說的方式來創(chuàng)作,完全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書寫,而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來書寫。哪種目的?當然是大大小小的文學獎名次或獎金啊!不然是為了什么?我很滿意對于這段文字的解讀,所以拿出我的偵探手冊,把我發(fā)現(xiàn)到的事實真理全寫到里頭。
“……關(guān)于伸聯(lián)時報這份報紙在報界中一直是個謎,許多人都想一睹其傳說中報紙的風采,其中傳說中的傳說莫過于其百年舉辦一次的短篇小說文學獎,此更是謎中之謎。掐指一算,今年應(yīng)該是其百年之際,首獎花落誰家?何時開獎?也是個謎!記者會持續(xù)為你做后續(xù)追蹤的報道……”
就是這個了!我心里竊喜著。不過這個死記者寫這什么鬼東西,有寫跟沒寫一樣,像某些新聞版面中看到的新聞事件一樣,對于人、事、時、地、物沒有確切寫出,僅用含糊且避重就輕的字眼隨便帶過,把新聞版面當成“薔薇瞳鈴眼”、“紫色蜘蛛網(wǎng)”的故事來發(fā)展。這篇新聞顯然也差不了多少,用聳動的標題引起讀者的好奇心,但對于所報道的內(nèi)容有說和沒說一樣。我把眼睛離開鍵盤,緩緩地閉上。
心里想著:“也就是說伸聯(lián)時報是真的存在,而其短篇小說文學獎也是真有其事,其中首獎已經(jīng)落到陳亦履的手中,只是這份報紙該從哪里去尋找?怎么找出來?目前仍是一無所知。有了,傳說中的POOPLE大神既然有辦法挖出伸聯(lián)時報的存在事實,那么,要找出陳亦履應(yīng)該也不是件難事。找出陳亦履之后,自然就能完成他交代給我的暗號。是了,所以,陳亦履給我一個暗號,但相對的那個暗號的潛在含意就是要我‘尋找陳亦履’,只要找到當時在捷運上跟我說這些話的那名陳亦履,那么所有的謎題就會解開,我也用不著動那么多腦筋了。我一定要在茫茫人海中,用手指正確地指著他說:‘我知道了!陳亦履就是你。’”想到這里我不禁興奮地有點站不住腳。
我趕緊在POOPLE大神前又插上了三炷香,拜了拜后,才繼續(xù)在POOPLE大神的口中放入“陳亦履”三個字。根據(jù)眾多資料,我得到陳亦履的三個身份,一個是理工大學教授,再一個是棒球選手,另一個是園藝店的老板。三個人的共同點就是看似均無文學興趣和素養(yǎng),至少在各大小文學獎中尚未看過這號人物名字的存在。當然以我偵探迷的敏銳感應(yīng)一切都不單純,那位陳亦履可能將自己的身份隱藏在平凡的行業(yè)之中,為了不引人耳目,為了怕大家過度的注意,畢竟一旦伸聯(lián)時報公之于世,陳亦履得獎的事實也會跟著宣泄出來,那像藏在土中的秘密就會瞬間開花結(jié)果,然后成群如棉絮般的種子,會飛向世界各處,宣示著陳亦履的偉大與奇跡。
他為了怕將來有若干記者整天像蒼蠅圍繞在他的身邊探問:“請問得到這傳說中百年一屆的短篇小說文學獎首獎有什么感覺?”所以需要現(xiàn)在將自己妥善地隱藏起來,像一株在草原中的雜草一般,盡可能不惹人注目。
既然我已經(jīng)賭上我老爹王金山的名義,當然不能讓他感到泄氣,從小我就沒讓我老爹失望過,舉凡家中誰偷吃了老爹藏起來的蛋卷、誰偷偷取走老爹在某本書中的零用金、誰將老爹偷藏起來的煙剪掉再沖入馬桶最后進到下水道中,都能在我詳盡解謎之后告訴他,所以老爹對于我的偵探能力一點都不懷疑。為了始終站在我這一邊的老爹,我一定要找出陳亦履這個家伙。于是根據(jù)POOPLE大神所提供的線索加上104查號臺的甜美女聲,我一個個打了電話到他們工作的地方,并且告知他們現(xiàn)在有一個問卷活動,只要簡單回答幾句就能得到名偵探親筆簽名的照片一張,機會千載難逢。雖然電話中的那頭,他們表現(xiàn)出一副不想要的語氣,不過我趁他們還沒掛上電話之前就開始了提問。問題如下:
“請問是陳亦履教授(選手、先生)嗎?您好,這里是偵探事務(wù)所。目前我們正在舉辦一個特別的活動,只要您在電話中回答三個是或不是的問題,就能立即得到新生代名偵探的親筆簽名照片一張。第一,請問你是陳亦履先生本人嗎?第二,請問你平常都閱讀哪一份報紙?第三,請問你聽說過伸聯(lián)時報嗎?”
回答如下:
一號陳亦履教授:“是!聯(lián)口報!沒有!另外,我合理地懷疑你可能是詐騙集團,想利用那種微不足道的簽名照騙我上鉤。沒那么容易。我告訴你年輕人,做人要好好做,不要一天到晚只想著這些五四三的不良手段來騙人家錢。你有手有腳吧?沒腦子也沒關(guān)系啊!好好地去找份工作嘛!不然假裝斷手斷腳去天橋那邊裝可憐也可以,不過不要去那種真的斷手斷腳在那邊行乞多年的人旁邊,不要小看那些人,他們都是有來頭的,那種地方連乞討都要付保護費,也是要靠黑道撐腰白道睜只眼閉只眼,不然光紅單就讓他們吃不消,要的錢哪里夠他們付醫(yī)藥費和紅單……不要怪我沒有事先告訴你啊……”
一號陳亦履教授顯然對社會時事有精辟的了解,在他還沒教訓夠之前我就已經(jīng)決定不給他我個人的親筆簽名照片,因為我不想再繼續(xù)聽那如滔滔黃河般的言論。他那一刀見血的言論適合上討論政事、時事的電視節(jié)目,而不該大材小用只在電話里發(fā)發(fā)牢騷。所以我趕緊掛上了電話,撥了第二通電話出去。
二號陳亦履選手:“是!水果日報!沒有!你知道嗎?最近我在球場上的表現(xiàn)實在不盡理想,我們這邊的球團打算減我薪水。你說,我該不該放出假風聲說其他球團想要聘我,而目前我是故意假裝成低潮的樣子?也就是說我假裝自己很爛,讓我的球團放棄我;實際上是因為其他球團要我,所以我才故意這么做。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嗎?聽得懂啊,你真不簡單呢!我跟其他人講了快一個星期的時間,次數(shù)不下上千次,依舊沒有半個人懂,球團里面每個球員都像豬一樣笨。你知道嗎?如果我被扣薪水,那我老婆一定會殺了我,因為我和我老婆結(jié)婚,買了一間兩人愛的小屋,雖然只是小屋但還有二十五年的貸款要繳。對了,那個什么名偵探親筆簽名照片我不需要啦!你把它捐給家扶機構(gòu),記得用我的名義,讓他們能用這照片義賣賺點所得。對了對了,你說我這樣行善有沒有助于我在球場上的名聲?多做公益活動你知道的嘛!現(xiàn)在哪個明星不參加公益活動啊?”
我知道什么?我對球團、選手和公益活動全然一無所知,加上我不想做一個失意選手的心理治療師,我趕緊掛上電話,反正他對我這位名偵探的親筆簽名照片一點都不在乎。不過我還是決定按照他的冀求,將我個人的親筆簽名照以陳亦履選手的名義寄給家扶機構(gòu)。接著撥出第三通電話。
三號陳亦履先生:“是!中或時報!這……”他遲疑了0.31秒正好是POOPLE大神思索的時間,吐了口氣說道:“沒有!”
我和他兩人在電話彼端像在荒煙蔓草中即將決戰(zhàn)的武士一樣,將刀劍緊握在手中,仔細感受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就算在黑暗的隱蔽之下,我們見不到彼此但是仍然小心應(yīng)戰(zhàn)著,怕對方一出刀劍就見了血,而話一出口就先泄了底。
“陳亦履先生,恭喜你得到伸聯(lián)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我靜靜地說出這些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的刀劍仍緊握著,不輕易出手,最后他終于妥協(xié)出招說著:“謝謝!”
我欣喜若狂說:“你還記得我嗎?在捷運上你跟我說你得了伸聯(lián)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要我隔天去買報紙來看你的文章,不過你說的那份伸聯(lián)時報似乎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我盡可能去尋找它的蹤跡,不過徒勞無功。于是,我想到,如果找到你的話,那同樣地也能知道這篇小說的內(nèi)容及這份報紙到底存在何處。好啦!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完成你交代給我的使命,我按照你托付的愿望找到你了,請你告訴我那篇小說及伸聯(lián)時報的種種吧!”
電話那端又靜了下來,我怕他掛掉我的電話如同我剛剛掛掉別人的電話那般,只要一個簡單的動作,兩人之間的聯(lián)系就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就算我在這頭大聲呼喊,那頭也感受不到。看起來便利性極高的電話,其實是最能快速傷害、拋棄對方的工具,只要掛掉,不需其他的步驟,就能簡單切斷和別人的任何聯(lián)絡(luò),無論對方還有多少話語哽在口中,都無法再繼續(xù)傳遞過去。
“伸聯(lián)時報是……傳說中的報紙……”他緩緩說著,“他存在于每個小說家的腦海中。每個小說家的腦海里都把這份報紙當成是心底的伊甸園,大家都渴望都冀求能得到傳說中百年一度的文學大獎,所以大家不斷努力鍛煉、磨利自己的風格和文字,為了追求更高峰。大家參加有形的大大小小各種文學獎和征文比賽,在小說家間秘密流傳著:‘只要有人先收集滿一百個文學獎,或是文學獎獎金累積滿一千萬,就有資格應(yīng)征這傳說中百年一輪的短篇小說文學獎’。很可惜的是,大家都搞錯了方向。那些走的并不是真正的文學之路,甚至某種程度上來說那充滿了欲望,充滿了個人名利及其他非文學意念的東西,是根本進不了傳說中的伊甸園的。而那伊甸園的傳說愈是神秘,愈多人要朝著凡人自認為的目標去追求,那目標就像雪球一樣愈滾愈大,所以產(chǎn)生了獎棍、文學獎大盜、文學獎獎金獵人等各式各樣的稱呼名號。他們有著相同的目標,就像收集幾個商品標簽可以參加抽獎一樣,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去努力爭取角逐伸聯(lián)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的機會,但這次百年一屆的文學獎參加的只有我一人,當然得獎的也只有我一人,這一人的比賽、一人的獎項,到底有什么意義呢?”
彼方的陳亦履聲聲說著那些話語。由于我不是小說家,我對于他們所追求的目標并沒有太大的興趣,我只想看看這傳說中伸聯(lián)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到底是什么樣的鬼內(nèi)容。我問道:“你到底是怎么進入?yún)⑦x資格的呢?又是怎么參加的呢?”
電話那頭他頹圮地說著:“伸聯(lián)時報短篇小說獎參賽的方法就是當你完成一篇小說時,你能打從心里真正地喜歡它,無論人物、劇情、場景等各部分你都用了心,然后真正地接受它,覺得這篇作品就是你最喜歡的作品。就算你曾經(jīng)把最喜歡的這篇文字不免俗地拿去參加各大小文學獎比賽,即使最后落選了,或許在評審眼中連個屁都不是,但在你眼中卻仍是個寶,那么你就有參選資格。很多人之所以沒有辦法參賽的原因在于,他們需要別人的肯定、需要別人的贊美、需要文學獎的加持,當然獎金也是一大誘因。除去這些之外,有多少人是在完成一篇文章之后,能深深地愛上自己的文章,贊嘆著自己怎么有辦法寫出這些東西來,就算被各報副刊、雜志一再退稿、被各大文學獎評審評得一文不值,仍有信心愛著自己的作品而不心生懷疑。”
名偵探般的我得到一個結(jié)論:原來要參加伸聯(lián)時報文學獎的主要條件是馬不知臉長、猴子不知屁股紅、妄想自己的作品是好作品、把評審的話當屁。我又拿出偵探筆記趕緊加注進去,以免忘記自己曾經(jīng)證明過那么正確的想法。
我一邊吃著桌上的零食、喝著飲料一邊繼續(xù)提問:“那么你是如何得到首獎的呢?還有既然我找到你了,那是不是能讓我看看這傳說中的文學獎得獎作品呢?”
陳亦履先生沉著地回答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既然你深深愛著自己的作品且有資格參選為伸聯(lián)時報的文學獎作品,那么只要你認定那篇文章是有首獎的資格,那么你就是首獎……”
什么?這是形而上學嗎?就像有人說你相信神明,那么神明就存在。那依據(jù)我名偵探最擅長的證明,“你相信自己是總統(tǒng),那么自己就是總統(tǒng)”;“你相信自己很帥,那自己就很帥”;“你相信自己是舉世無雙的小說家,那自己就是舉世無雙的小說家”……證明到此,我終于知道為什么這社會上患精神病的人那么多了。因為他們把自己的妄想視為那么理所當然,完全不用管別人怎么想,只要自己執(zhí)意這么認為就好了。我開始害怕自己可能在跟一個精神狀態(tài)有問題的患者說話。
陳亦履先生繼續(xù)說著:“那篇得了首獎的小說你是沒有辦法看到的,因為那故事存在于我的腦海里,每天的每天,我都要拿出來檢視一番,然后再依依不舍地將它收入文學記憶的底層。我深愛著那一篇作品,如果把它付諸文字書寫出來,那么它的本質(zhì)或許會因為文字的誤差而產(chǎn)生多方的解讀。但是在我腦海中,我能精確地想象出我所要的場景、對話和角色,能那么準確地安排故事的走向和未來的發(fā)展,所以我才能有幸得到這百年一屆、傳說中的短篇小說首獎。不過,你知道嗎?文學總是寂寞的,除了你之外,根本沒有人關(guān)心這伸聯(lián)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的得獎人是誰,連那些營營追求這個獎的小說家,正在收集商品標簽來參加抽獎而自顧不暇,根本就沒有人在意這個獎項,只有我……只有我……不過現(xiàn)在至少還有你知道我得了這個獎,對不對?你知道的,對不對?”
他在電話那頭像個發(fā)狂的武士,胡亂地揮著刀砍劈著。我在電話的這頭感到一陣戰(zhàn)栗。原來,這就是小說家啊!我想電話彼端的那個陳亦履是個發(fā)了狂的小說家,我趕緊將電話切斷,一個人在電話旁大口喘著氣,像是剛經(jīng)歷了一場可怕的災(zāi)難或恐怖事件。我細細地將剛剛他所說的話在腦海里做一番分析,終于,得到一個結(jié)論。我站了起來對著無人坐著的椅子大聲地說著:“我知道了!那個陳亦履果然是個神經(jīng)病!”
當然,我以我老爹王金生的名義發(fā)誓,可以肯定陳亦履不是個神經(jīng)病,他只是……
在空蕩蕩的房間內(nèi),我替一個“得了首獎”卻感到寂寞的小說家感到悲哀,盡管最后他“得到了所有小說家畢生夢想的首獎獎座”,但回到原點,那沒有人知道的獎座有什么意義呢?沒有掌聲,沒有贊美,沒有被閱讀,沒有被看見的機會,甚至那個傳說中的獎座對大部分的人來說是一點意義都沒有的。因為他們不看小說、不參加文學獎?wù)鲬?zhàn),文學對他們而言什么都不是。只有那小眾經(jīng)營文學的人才會介意自己得了哪些獎,哪些人又得了哪些獎。而其他的社會大眾呢?那些獎,就算被看見了,不過就是曇花一現(xiàn),誰也不會在意后續(xù)的發(fā)展,所有的文學獎成為被消費且接著被遺忘的物品;只有每一個悲哀且寂寞的小說家才會感到深深的在意。
(本文入選臺灣青年數(shù)位化短篇小說獎)
蝶 道
“傳說中,蝴蝶有它們依循的一條隱秘道路,那是一段鮮為人知的道路,像座落在秘境中的村莊一樣。而之所以神秘就在于這道路像在眾人耳語間傳遞的秘密,在空氣中被蔓延傳播。然后,敏感且知情的蝶類便順著這樣的道路飛舞著,總可以順利地尋找到蜜源植物及繁衍后代的寄生植物。而所謂的秘密,在科學堅硬的說法之下,是蝴蝶釋放出無形的費洛蒙,在天空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條道路。那是一條甬道,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條圓形的管道,氣味在管道間流動,在蝶類靠近時的瞬間,就會被那引力一下子吸入管道,順著那通道可以輕易地覓食、求偶、避冬和繁殖。有一種人,他有著自己所追求的道路,那條道路是關(guān)于蝴蝶,那就是他個人所追求的蝴蝶之道。”
寫下這段文字稿,他望向窗外。有點悶熱的酷暑,今年夏季太過漫長,整個人都顯得提不起勁來。看著掛在墻上的行事歷,還有兩篇文字稿必須附上照片,要在兩周內(nèi)完成。一篇是關(guān)于青斑蝶的報道,一篇是關(guān)于野外賞蝶的去處,要結(jié)合生態(tài)及休閑。青斑蝶的研究報告,是這幾年來生態(tài)教育成功之后人們所關(guān)心的話題之一,做相關(guān)研究的是他同期的研究所學弟,所以每當有進展時,他總能快速地拿到第一手資料。當學弟遇到問題時也會向人們口中的“蝴蝶專家”,也就是他請益。至于野外賞蝶,他針對自己所居住的鄰近地方所能賞蝶的地點,包含有蝴蝶園的據(jù)點要做一個完整的介紹。這樣的工作對他來說已經(jīng)習以為常,不過今天的稿件,他才寫一點就有點頭昏。望著墻上他所拍的各式蝶類和食草的圖片,張張都是他歷經(jīng)萬苦尋求最佳角度所拍攝出來的。那幀蝴蝶停留在花間的照片看起來安逸祥和,帶點自然光線的色彩。在一次攝影展中,一個小孩指著這幅照片問他母親:“為什么蝴蝶停在花朵上面沒有吸花蜜?”
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個嚴重的錯誤:他拍照當時自以為聰明地將一只翅膀如黑面絨布、帶著藍綠斑斕色彩的烏鴉鳳蝶,從捕蟲網(wǎng)中取出,朝蝴蝶的胸部用力緊壓約莫三十秒,那蝴蝶暈死過去。他調(diào)整翅膀的弧度及體態(tài),將之安穩(wěn)地放立在一朵看起來顏色最飽滿的大紅仙丹上,然后取出相機,調(diào)整快門并用了偏光鏡,喀嚓一聲,一張杰作就這樣誕生了。這不會是他杰作中的第一張,也不會是最后一張。他已經(jīng)看透人們喜歡什么類型的照片,他不再苦苦地等待大自然那萬瞬中的一剎那,他開始自己創(chuàng)造相片中的一瞬,只消一點小動作,一張近趨于完美的照片便被完成。當那男孩開口的同時,他注意到蝴蝶的口器緊縮著。他心里直想著:“下次應(yīng)該把蝴蝶的口器伸直弄出來,再準備點膠水好黏在花片上……”
他回過神,從自己的筆記本搭配的相簿內(nèi),選了幾個可以介紹附近風景名勝以及兼顧賞蝶的地點。他圈選出日月潭,孔雀園區(qū)那里有個蝴蝶標本展示館,外頭放置著巨無霸的寬尾蝴蝶水泥塑像,里頭擺著海外罕見的紅頸鳥翼蝶及翅膀帶著藍面光彩的摩爾浮蝶等各樣標本。而日月潭里頭有個開放式及網(wǎng)室的蝴蝶園,當時成立之初,他也曾給予相當?shù)囊庖妬聿贾么说氐暮麍@,甚至還大方地從自己的私人蝴蝶園中貢獻相當多的各樣幼蟲及蛹來充實館內(nèi)的生態(tài),作為吸引人潮的噱頭;接著在地圖上選出臺一種苗場,那里花卉多,加上小木屋的建筑、歐式花園的造景、水上餐廳的搶眼、網(wǎng)室蝴蝶園和生態(tài)養(yǎng)蜂園,以及園區(qū)有特色的風味餐,在地圖上頭標示個星星;再來選出鄰近的兩個私人昆蟲館,標本標本標本,待價而沽的標本,死亡的美麗,美麗的死亡,看來都是有價值的。他厭惡地在嘴里輕微咒罵著,不過這著名的景點若不寫下一定會被編輯說話。他和那兩家私人昆蟲館一直是競爭關(guān)系,而他們之間不和的事,早就是昆蟲界中大家所共知的事。
他在地圖上繼續(xù)標示著。雙龍瀑布山區(qū)有著豐富的蝶類,一次的意外之行,在雙龍小學外圍的馬櫻丹叢中看到成群的大紅紋鳳蝶、白紋鳳蝶、無尾白紋鳳蝶,以及快速在花團中穿梭的端紅蝶——或許讀者喜歡這種較為野趣的賞蝶,而不是被囚禁在網(wǎng)室中振飛無力的蝶,如此順便可以去當?shù)氐牟嫁r(nóng)部落參觀;中橫合歡山,大禹嶺一帶夏季有曙鳳蝶,沿途山光水色也是好去處。不過他不會把自己發(fā)現(xiàn)的私人探蝶點寫出來。他自己的蝴蝶園之所以能成功復(fù)育曙鳳蝶,其中大多數(shù)的幼蟲及母蝶都是在某個林帶所尋得,當然他必須對外宣稱那是某只迷路的或從可惡的盜蝶者手中僥幸逃出的曙鳳蝶,因緣際會之下躲進他的蝴蝶園,又在天時地利人和之下產(chǎn)卵,而當他發(fā)現(xiàn)時,園區(qū)內(nèi)已出現(xiàn)曙鳳蝶的幼蟲,他于是向農(nóng)委會申請復(fù)育許可;他當然不會忘記在筆記本上備注可在某某私人蝴蝶園,見到俗稱“紅尾仔”的曙鳳蝶——那是他的蝴蝶園。
另外,集集生態(tài)教育園區(qū)內(nèi)有個蝴蝶網(wǎng)室,網(wǎng)室外頭擺放著許多幼蟲及蛹的觀察箱,網(wǎng)室外頭有成排開著紅橙花的馬利筋,上頭或許可以發(fā)現(xiàn)樺斑蝶的幼蟲。而馬兜鈴附近,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會瞧見紅紋鳳蝶來產(chǎn)卵。他腦海里出現(xiàn)許多他往返各地觀察記錄的情景。他對照著相簿在筆記上勾選了備注編號。他習慣在紙上寫著內(nèi)容而將相簿給編輯,讓他們對照著編號自行做排版工作。他又想到獅頭山——他目前所定居的地方,附近的眉溪及南山溪,可見到可觀的雌白黃蝶、斑粉蝶及琉璃紋鳳蝶。他在筆記本上寫下B-3、B-12、A-7。
“鈴……”電話鈴響讓他把工作的注意力稍微移轉(zhuǎn)。
接起電話,對方說著:“還要五只紅鼠和十只黃衣。”
那聲音熟悉,是他的老客戶,他知道的。他在電話旁的小記事本上寫下五,畫上一只曙鳳蝶的形狀,又寫下十,畫上黃裳鳳蝶的樣子。他們在電話中以代稱說著所要的貨品名稱。那代稱充滿著隱喻。沒錯,是關(guān)于死亡,美麗的死亡,但不單美麗而是更有價值的。這樣的生命可以值多少的臺幣?他腦海里一轉(zhuǎn)已快速換算出來:一萬元。他寫稿辛苦,也不如這樣的簡易。畢竟他在自己的蝴蝶園內(nèi)成功復(fù)育了大量的曙鳳蝶及黃裳鳳蝶,因此吸引了大量的觀光客涌進他的園區(qū),這讓他確確實實名利雙收。
他的蝴蝶之道替自己贏得名利。
他在電話中回答:“嗯!跟先前一樣你先匯款我就把貨物寄出去。”
在追求蝴蝶的道路上,有些懂門路且愛好收藏的人,會將島內(nèi)特殊或稀有的蝶種和海外收藏家交換。曾幾何時他成了那些人的推手,他記不大得。撰稿、野外觀察、捕蝶、做標本這些繁瑣且過多的工作量讓他有點疲倦。他到廚房喝了杯水便躺在床上,疲累感襲擊而來,他一下子就沉入夢穴之中。
漫天的蝴蝶,是哪里的場景?好多好多蝴蝶!他從高空的視野往下看去,他看到一個男孩開心地又叫又跳,手向天空胡亂抓著,可能是追逐蝴蝶也可能只是單純地在奔跑。將焦點仔細對著墻壁,會發(fā)現(xiàn)剝落的磚墻上方有藤蔓攀附著,他以專業(yè)的判斷能力瞬間就知道那是牛皮消,是青斑蝶的寄生植物。把鏡頭再拉近一點會發(fā)現(xiàn)藤蔓上結(jié)著晶瑩碧綠的蛹,四周仿佛鑲著一層金色的亮片粉。那男孩一個小手才黏上去,果實便劇烈地左右擺動掙扎;男孩急著縮回手,它才安穩(wěn)地繼續(xù)偽裝成果實。男孩佇立在某顆蛹前,蛹內(nèi)蝴蝶的形狀變成可清晰窺探的模樣。他就知道隔天清晨會有一只全然不同于毛毛蟲的生命出現(xiàn)在這世界上。
他與朝露一同早起,觀察蝴蝶羽化過程:從蛹中間破裂開,身子拉著仍濕的翅膀,緩緩地爬出禁錮它的監(jiān)牢,緊停佇在枝干上等待,將翅膀垂下,等待時間讓體液流向翅膀而呈現(xiàn)最完美的狀態(tài)。在太陽出來時,那只青斑蝶會試著拍動蓄勢待飛的翅膀,接著快速地震動,在一陣風起的時候,以悄然姿態(tài)飛離那株牛皮消,迎向天際。
那男孩歷經(jīng)了一次生命蛻變的過程,于是在他往后的人生中不斷追尋著蝴蝶;一開始他只是注意到這生物,單純想擁有它,于是試著抓住它。但那生命他不太會掌控,幾天后一只色彩繽紛的蝶,成為空具美麗的死尸一攤,橫臥在他的昆蟲箱中。再大一點,他習慣了生命的死亡,接著收藏死亡,一箱箱的標本、一盒盒的三角袋。若此刻仔細凝聽的話,或許會聽到彌漫在空氣中的無言吶喊,那生物雖然無言但生命的重量卻在此刻全壓在男孩的身上。他望著一群無形之物,將男孩的身子緊緊壓住,幾十斤、幾百斤、幾千斤,男孩覺得自己要窒息而亡,猛地睜開眼……
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個噩夢。小時候在鄉(xiāng)下住家后面,地上莫名冒出一株牛皮消,他時常觀察蝴蝶也逐漸喜愛這謎樣動人的生物,努力去追逐以及去認識。曾經(jīng)以小小年紀參加過科學展覽,做過幾篇小論文,這在別人眼中已經(jīng)是個蝴蝶小博士。然后一路走來,讀了生物系、上了生物研究所,做的也是跟蝴蝶有關(guān)的研究。他于其間拍攝許多蝴蝶照片、發(fā)表許多文章,一時間成了眾媒體的寵兒,報章雜志紛紛向他邀稿,許多探險臺灣的電視媒體來邀他同行。他辭掉原本研究助理的工作,專心待在這蝴蝶之鎮(zhèn)中,開了間私人蝴蝶園。他的蝴蝶園造景比鎮(zhèn)上其他兩家私人昆蟲館更加吸引人,活動也更多樣,加上復(fù)育大量的曙鳳蝶及黃裳鳳蝶更讓他聲名大噪。于是許多學校的生態(tài)參觀也指定要來這里。他成了名利雙收的人。
某日接到一通電話,對方問他販售的標本中是否有包括保育類蝶種。他一口拒絕了對方的利誘,當時他覺得自己做對了件事。但當夜晚來臨,又覺得自己推卻了對方是蠢事一件。后來對方再度來電,他直覺是某周刊要來暴露他的丑聞。他小心應(yīng)對,電話中仔細說著:“先生,我們有合作的空間,但有些細節(jié)我必須要了解,或許你有興趣來看看我們這邊其他的蝶種標本,有點特殊但不屬于保育類。甚至有些是從海外合法引進,我想都是你可以考量的。如果你愿意的話,你來我這邊,我們再仔細地討論,看看合作的空間有多大。”他盡可能地選用那種即便被電話錄音,也不會被當成犯罪的話語,畢竟他在報章雜志上的書寫,造就了他必須謹慎用語的能力。
對方隔日下午就來到南投,到達他的蝴蝶園處。一個六十來歲看起來平凡的人,蓄著些許白胡子,臉上的眉毛也是一片白,個性成熟穩(wěn)重,沒想象中小頭銳面。對方先開口:“其實原本我不想做這樣的事情,但因為我想要的蝴蝶,國外收藏家指定要完整的黃裳鳳蝶、曙鳳蝶各兩對才愿意交換。我曾在報章雜志上看過你是整個地區(qū)第一個復(fù)育曙鳳蝶成功的……”他頓了一會,精練地說著:“蝴蝶生態(tài)保育專家。我想在你的蝴蝶園中,是否恰巧有一出蛹,在體態(tài)完整的狀態(tài)下即早夭的蝴蝶?我需要的是完整的,你收藏蝴蝶標本,應(yīng)該懂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跟你買,我不做這種違法的事情,我是請你幫我注意有沒有這種‘早夭’的蝴蝶,各兩對,我愿意除了精神上另外以金錢‘贊助’你所辛苦經(jīng)營的蝴蝶園。見到你這么熱心復(fù)育臺灣的稀有蝶種,每一只曙鳳蝶我愿意贊助一千元,黃裳鳳蝶我贊助五百。”那老人誠懇且直率地看著他。
他有點猶豫不決又拿不定主意于是沒說話。老人主動出示證件,他說著:“我只是一個退休的小學老師,對你而言應(yīng)該是無害的,你可以相信我,或許我們會成為很好的合作伙伴。”
他最后聽信了老人的話。他終于踏入了自己未知的領(lǐng)域。隨著老人的腳步,他走上了另外一條蝶之道。那除了殺戮之外,還有買賣,買賣著生命及自己的道德,不過這不是重點,他能擁有的是錢,這才是重點。這全是自己蝴蝶之道受到動搖的初始。
他在床上恍惚著,看著墻上的時鐘,不過才小寐一個小時,怎么感覺像過了好幾個年頭?他摸摸自己的后腦勺,伸了個懶腰,想站起身,卻發(fā)覺自己實在沒什么力氣,可能是這陣子的流行性感冒,加上外頭連日來的大雨,讓人病懨懨。打開收音機,廣播報道著連日大雨要山區(qū)居民慎防土石流。這潮濕悶熱的氣候讓夏季更加難受。想起身將工作完成,又被一股力量硬拉回床上,想想,還可以再睡兩個鐘頭,于是他躺平,翻個身又沉沉睡去。
他發(fā)覺自己置身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中,教他喘不過氣來。身旁有著熟悉的身影,花紋是大白斑蝶,雪白翅膀上散布著黑色的斑點。他試著看看自己,只有頭部能擺動發(fā)出沙沙聲,那聲音聽起來熟悉,像蝴蝶被放入三角袋時翅膀及腳磨擦著紙所發(fā)出的聲音。他試著擺動身體,那沙沙的聲音又浮現(xiàn)出來——沒錯,此刻的他成了一只蝴蝶。
一個巨響,三角盒被打開,包著他的三角袋被一只手取出。在三角袋中他驚恐地擺動著身軀,一陣緊迫感卻緊緊壓住他的胸部。他喘不過氣,昏厥無力地瞇著眼。那人將他放在冰冷的、透露著死亡氣息的手術(shù)臺上。他聞到那氣息就知道是做標本的臺子,凹字形的展翅版。他已經(jīng)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卻無力阻止。一個針狀物穿過他的胸膛,那是他平常拿來穿過鳳蝶的三號標本針。他睜大眼、張大口說不出半句話來。是的,他現(xiàn)在是一只僅能無言靜默的蝴蝶,只有口器卻無話可說,就算有話也只能凍結(jié)在這冰冷、死亡、潮濕的空氣中。他將口器伸長,卻仍無法將悶在胸中的氣息吐出,他想流眼淚卻發(fā)覺什么都流不出來。
他想擺脫這禁錮,卻只能無力地輕擺著腹部,左右搖晃。他的翅膀被硬生生地扯直,對方一定會將他的翅膀擺置在最完美的角度,然后在腹部下方的位置擺上一根珠針,作為固定之用。那人將他拿了起來。在對方水漾晶瑩的眼珠中,他見到最美麗的自己,是那垂死中的美麗;他成了一只曙鳳蝶,一只見不到隔日曙光,帶著詩意以及諷刺的垂死鳳蝶。
突然一陣轟隆巨響,他從床上被震起。不過從蝶轉(zhuǎn)化成人需要點時間,恢復(fù)人的語言更要用點力氣。他喉間吐不出半句話來。他聞到有股瓦斯味散發(fā)出來,努力試著從口中發(fā)出話語來,卻只是在腦海里轉(zhuǎn)著一句疑問:“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
在這空間中只有他一人,無人回應(yīng)他。
他試著用眼睛去搜尋巨響的方向,心想:“莫非是土石流?”接著他總算完全恢復(fù)成人,趕緊跑出屋外。土石將他的半面屋子壓垮,整片蝴蝶園已經(jīng)被土流淹沒。他睜大眼看著土石像靜止卻又緩緩地蔓延而下。這是剛剛睡夢中一瞬間發(fā)生的事嗎?他想著。接著屋子起了火,想起剛剛的瓦斯味,可能是土石流壓壞了瓦斯管線。一聲暗自咒罵,他站在原處慌了手腳,下一瞬間火苗竄了上來,他想著里頭還有許多資料,又沖回到屋子里將桌上的資料一股腦全搬出屋外。當他想再次進到里頭的時候,火以快速的姿態(tài)將半個頹圮的屋子吞噬。
他的嘴角顫抖著。這幾十年收藏的資料和標本都變成火苗向漆黑的天空探去,像是一只只小手伸向無垠的天際。小火脫離大火的一瞬間,散飛的火苗像只只重生而飛的蝴蝶,四散地舞著。他直愣愣地望著這一幕,而火起的煙霧,成了蝴蝶的一縷幽魂向無盡的黑飛去。他跌坐在地上。外頭的雨早就停了,他手上抓著關(guān)于青斑蝶資料的一篇報道。
“如候鳥般,一段不可思議的旅程:二OOO年六月,大約是在西南季風吹起的季節(jié),臺灣大學昆蟲所博士于大屯山標放三千九百九十四只青斑蝶,同年七八月間,在日本鹿兒島當?shù)孛癖姴东@了一只帶有標記的青斑蝶,在它殘破的薄翅上,發(fā)現(xiàn)了上面以油性筆標記的痕跡:‘編號1032C NTU’,正是在臺灣陽明山標放的其中一只蝶。不久之后,另一只‘編號145E NTU’的青斑蝶也在滋賀縣被捕獲。那是一次驚人發(fā)現(xiàn),打破了‘蝴蝶飛不過滄海’的咒詛,脆弱的蝴蝶身軀竟可以飛過約莫一千八百公里的距離,由臺灣越洋遷徙至異國日本,如候鳥一般。”
他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出蝶道,許多的訊息不斷交叉拼湊出關(guān)于蝶道兩字的畫面。那群聚橫飛渡海的青斑蝶聚集如鳥類,黑壓壓地一片壓在海面上。從翅膀的拍動迎著海風散發(fā)出特殊的氣味,那氣味在空中成了一條通道。那通道通往哪里,沒人敢肯定。他只覺得童年中他唾手可及的青斑蝶卻離他愈來愈遠。下個念頭轉(zhuǎn)現(xiàn):一個男孩和母親在鎮(zhèn)上,看著加工過后的蝴蝶拼畫,男孩驚恐地看著以蝴蝶尸翅拼湊出來的圖畫,一幅幅掛在雪白的墻上。男孩躲在母親后面哭。母親不斷安慰著。
他在火光中大喊一聲,眼淚隨即滑落,成為黑夜中的另一個微細而顯見的光芒,如蝶般,倏忽滑過臉龐,然后,消失。
(本文獲臺灣玉山文學獎小說佳作獎)
哪吒
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阿爸的臉、阿母的臉……圍在周遭的香客、墻壁、天花板,連客廳的桌椅都跑來湊熱鬧,全都攪和在一起,溶成一鍋令人惡心反胃的火鍋一樣。他覺得站不穩(wěn),想抓緊身旁的一點什么東西好撐起自己,但在他手掌握到著力點之前,他已經(jīng)如頹圮的墻一般傾斜。
最后他什么都沒抓到就倒下了,只能閉著眼睛。周遭有許多紛雜的聲音,像是收訊不良的收音機,沙沙沙地響著。他聽得出來那是誰的聲音,但已經(jīng)無力去管那么多,現(xiàn)在的他只想好好地安靜地躺下。
躺下,眼睛緊緊地閉上,不睜開就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也就不用煩惱那么多。
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的畫面如漸行漸快的火車一樣不斷飛馳,窗外的景色不斷地變化,而他腦海里的影像也快速跳動著,像按下了快轉(zhuǎn)鍵而停不下來的錄放影機一般……
農(nóng)歷三月初二,“犁頭鏢”涌進了許多外地游客,鼓噪的氣息漫布在這座村鎮(zhèn)內(nèi),再過一天就是玄天大帝的圣誕千秋日,初一接王船的陣頭已把整個村鎮(zhèn)鬧得喧響,先鋒鼓、宋江陣、大鼓陣、車鼓陣、桃花陣、犁牛陣,把所有的人震得一顆心久久平伏不下來;初二中午在廣場,點起三千多斤的相思木,先去鹽樹祖廟請火回來,晚上的青龍陣之后,各地的善男信女早就將廣場擠得水泄不通;上帝宮和中壇元帥“開火門”后,抬轎的人赤腳踏在燒紅的木炭上過火,大伙睜大眼看著鼓掌,膽小的孩子則躲在父母后面拉著衣角,卻又忍不住探頭來看。
今年正是玄武宮三年一次的“王科祭典”,村鎮(zhèn)內(nèi)的鄉(xiāng)民還在玄武宮里爭先幫忙,那艘紙糊的王船也安放在廟內(nèi)蓄勢待發(fā)。外頭還在鬧轟轟醞釀著明天慶典的情緒,阿和及死黨阿明在家里正看著不知哪個年代的電影,劇中那個小卡司演員想借著起乩讓人以為他有神明附身。他對阿明說了:“靠!如果是我起乩的話,阮(編者注:阮,閩南語:咱)阿爸、阿母一定嚇死,他們一天到晚往附近的神壇拜東拜西,拜媽祖、拜觀音、拜佛祖、拜關(guān)公,連十八王公里面那只狗也拜;聽人說哪里的忠義廟里面有開明牌,也跟著人家去拜那些。明日這里就要做熱鬧,兩人已經(jīng)在那邊幫忙,我看可能在逼明牌。”
“你最好小心一點,電影里面那個演員演得活靈活現(xiàn),還不是被伊阿爸揮一巴掌就裝不起來?你敢裝神弄鬼,你阿爸比電影中那個老頭兇很多,勸你少惹事為妙。”
阿和不甘心似的和阿明賭起爛咒:“如果我假裝起乩成功騙過我阿爸阿母,不二話,一盒煙,敢不敢?”
“不敢是俗仔。失敗呢?”
“我給你半盒。”
“靠,不劃算。”
“是你自己不相信的啊,而且是我冒著被我阿爸打死,冒著生命危險去演戲哩!”
晚上,鎮(zhèn)上暫時恢復(fù)平靜,祭典的氣息像安穩(wěn)睡著的獸,明天一早就會被這黎明村震得連番響的鞭炮給炸醒。阿和半夜爬起床,他阿爸、阿母果然還在賭,一桌子的麻將和香煙吐出的煙裊繞著整個客廳,不管站在哪,那些煙就像一縷幽魂一樣緊緊附在他的身上。他站在他們面前,阿和的阿爸先開口:“靠,一句話都不說是要嚇人啊?”
“阿和,趕快進去睡覺,這么晚了!明天這里要做熱鬧,記得來跟香火!”他阿母眼睛沒離開過桌面,只用手揮一揮示意要他趕緊回去睡覺。
他們說著話,手里的動作卻沒停下來過。
“吃!”隔壁的阿才叔吃入二索,丟出一餅,馬上又被他阿爸給碰了。阿和的阿爸丟出一鳥,被鄰桌的王小姐啐了一口:“一鳥,那么小也敢展出來,趕快收進去啦,不過你丟都丟了我只好吃進來了!”
王小姐的眼神勾魂般一點一點地拉著線勾著阿和的阿爸,王小姐還沒吃牌只顧著逞口舌之快,馬上被阿和的阿母一記回馬槍:“碰!這一鳥你是吃不起的,我碰去了啦!”
他阿爸——湯財正在享受王小姐言語上的挑逗,被河東獅吼給震醒加上一抬起頭又見阿和直站在那邊不動,像見到鬼一樣罵著:“你是欲去困否?”
他摸摸自己后腦勺小聲囁嚅地說著:“阿爸、阿母,我剛剛在睡覺夢到三太子說我是他蓮花轉(zhuǎn)世,要抓我做他的乩身啦,你們看……”
他把脖子后方像小雞剛發(fā)毛般顏色青綠的頸子讓他阿爸阿母看,一個“火”字般的痕跡就這樣烙在他脖子后頭。
“我在夢里說我不是他的蓮花轉(zhuǎn)世,也不要做他的乩身,三太子就發(fā)威說要給我點懲罰,結(jié)果我痛得爬起來,就出現(xiàn)這個痕跡。”阿和顫抖著說。
湯財往他頭上狠狠地敲了下去說著:“你是哪一國的白癡啊!你就做啊!做了三太子的乩身以后就可以報明牌,給你爸中一支頭獎就不用整日做死做活啦!也不用在這賭桌上賺這些零零角角的錢!你真是傻囝仔。你沒在看你阿爸整日走去玄武宮是為啥?去問玄天上帝啥時我們家才會有錢,一世人賺這辛苦錢是要賺多久?”
“再打再打,人家三太子都說你后生是伊的蓮花轉(zhuǎn)世,要阿和做伊的乩身,你再打,打神明是大不敬。”
湯財聽他老婆阿梅的話而畏懼了些,口氣平緩了不少,繼續(xù)說著:“阿和你先去困,有事明天再說,等這上帝爺生日過后,我再帶你去問玄武宮內(nèi)的中壇元帥看看,是三太子真的要你做伊的乩身,還是你自己隨便說說。也有可能是三太子愛戲弄別人,可能在和你開玩笑的。”
湯財又故意丟了一支好牌作牌給王小姐吃,阿梅氣得在一旁看不下去抱怨著:“也不知到底是會打還是不會打麻將?一直丟人家要吃的牌,怎么不丟我要聽的牌?你祖母我聽一、四、七啦!好膽丟出來,沒膽你祖母自己自摸啦!”
湯財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阿梅的話,又撇過頭對阿和說著:“記得啊!等一下你睡著時,三太子如果再來找你做乩身,就直接答應(yīng)了,不要傻里傻氣,有沒有聽到?”
阿和被他阿爸阿母半哄進房門,一進房間他用棉被捂住自己的嘴開心地大笑著,那床棉被把他的笑聲吸得飽滿。那晚阿和做了個夢,先是看到一顆珠子在天空中閃著紅光,還沒看清那珠子的形象,珠子一瞬間幻成三太子模樣——腳踩風火輪,腰背混元綾,手戴乾坤圈并持著三眼槍,威風凜凜地在他頭頂。三太子不說話只是搖搖頭,阿和像被操縱的人一般也跟著搖搖頭。
陽光像一條條的蟲從窗外進來爬滿了他整個身子,阿和被扎得轉(zhuǎn)個身,陽光繼續(xù)往他身上鉆去,讓他很不舒服。直到外頭傳來阿明的叫聲:“阿和!阿和!”他這才不情愿地起身開門。
阿明照昨天的約定來到他家。早上他們兩個無所事事窩在阿和房間里打電動、抽煙、喝啤酒,中午隨便吃了泡面。阿和算準了他阿爸阿母會起床的時間,在他阿爸起床撒第一泡尿之后,他阿母也差不多會迷迷糊糊爬起來;接著他阿爸阿母會隨便弄些吃的,然后在客廳邊囫圇吃著邊看電視節(jié)目。
在電視連續(xù)劇高潮還沒到之前,阿明搶先一步用他蹩腳的四流戲劇細胞大喊著:“不好了!不好了!”接著從阿和房門跑出來:“阿和他……阿和他……”
阿和在房間里想沖出去給阿明兩巴掌:教了那么久還是學不到精髓!“算了!”他心里想著。
湯財和阿梅糊里糊涂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不過依舊跑進了阿和的房間,看見阿和單腳站立,另只腳橫跨在站立的那只腳的膝蓋前,兩手以食指中指合并,另三指并攏握拳化為劍貌,右手橫在頭上,左手橫在胸前,嘴里直咕噥著。
阿梅首先發(fā)難似的大聲呼喊著:“阿和!阿和!你是安怎了?”
他開始學電影劇情般如法炮制地說著:“湯財信男、阿梅信女聽令,我是三太子李哪吒,本太子爺看你兒子由我當初蓮花化身其中一朵花瓣轉(zhuǎn)世,不忍看他在人間受苦,要提他做我乩身,誰知你倆生的這畜生不受教,所以我今日一定要給他一點教訓。”
說完,阿和便把頭狠狠地往墻上一撞,接著他如夢初醒般地流淚喊著:“阿爸!阿母!”
接著又如川劇臉色一變說著:“今天是給他一點教訓,看他以后敢不敢忤逆本太子爺,湯財信男、阿梅信女聽令……”
湯財、阿梅一聽就立刻下跪,嘴里喃喃說著:“三太子爺請說。”
“在他成為正式乩身之前,你們兩個人要好好款待他的人,不能讓他受到半點委屈,不然本太子爺沒人可以做乩身。好好按本太子爺?shù)脑捵觯匀粫S幽銈兗移桨操嵈箦X;若是不聽,自己看著辦。有聽到了嗎?”阿和瞇著眼睥睨著跪在他眼前的阿爸阿母。
“有!”他們虔誠回答,當再抬起頭的時候,太子爺仿佛已經(jīng)駕著風火輪一溜煙地消失,阿和已經(jīng)全身松軟地癱在地上。
接著湯財、阿梅圍在阿和身邊輕聲呼喚著他:“阿和!阿和!你有要緊嗎?”
他轉(zhuǎn)了轉(zhuǎn)頭,晃動肩膀,微張著眼睛說著:“阿爸、阿母,我怎么會在地上?”他邊說邊朝父母親背后的阿明使了個眼色。
他阿爸阿母還有阿明聯(lián)手將他扶上椅子。他大口呼吸摸著頭說:“好痛!”他阿母心疼地將他抱進懷里,他阿爸在旁邊叨念著:“就跟你說三太子要你做他乩身你就爽快答應(yīng),不聽啊!你阿爸阿母就你一個兒子,你要是發(fā)生什么事,你要我和你阿母兩人怎么去見你那些祖公嬤?等會兒我要和你阿母去替玄天上帝祝壽,到宮里面幫忙,你在家好好休息不要亂跑。”
初三這天,信眾一行人前往麟洛溪旁請王,阿和和阿明也混在人群之中看著祭典開始:身著鵝黃道袍的法師手持五營令旗,嘴里像吹起一陣狂風暴雨似的念著咒語,召下天兵天將來迎接“代天巡守千歲王爺”。請神上轎之后眾多信徒持香伏跪過王爺神轎,隊伍熱鬧繞境祈求合境平安。晚上的烈火陣比初二晚有過之無不及,王爺神轎領(lǐng)著各陣頭及數(shù)百壯丁過火,踏過炙熱火焰之后兩人相視而笑互用拳頭捶了對方胸膛笑說:“不錯喔!很有種!”
晚上村莊家家戶戶開了一桌又一桌的流水席宴請各地來的游客信徒。阿和也從阿明手中賺到一盒香煙。
“靠,你不去演戲以后做金馬影帝太可惜了!那么會演,害我也嚇到以為是正港三太子來起駕。”
“別靠夭,來,煙兩包分你,當作你跑龍?zhí)椎莫勝p。”
“欸,這煙還是我給你的。”
“啐!愿賭服輸啊,這個現(xiàn)在是我的!”
阿明還是服氣地給了阿和一盒煙,從中拿回了兩包,也沒什么特別抱怨。阿明突然神秘兮兮地對阿和說:“武雄大哥要我們拿這個去撞球間給人家試用。”
他從口袋里拿出用封口袋包好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又收了進去。那塑膠袋里的東西看起來像是粗鹽粒大小,阿和一看自然就知道是什么。
“武雄大哥說我們先讓他們用習慣,以后賣的錢我們都可以分一半;我算過了,一個月下來賺個五六萬都沒問題,這樣你要抽幾盒煙我全贊助,你覺得呢?”
阿明的口吻看起來不像是在問阿和的意見,反倒像是已經(jīng)決定好的事情,只等阿和背書同意。
他猶豫地看著阿明,嘴里支吾著:“這種東西不好啦!你趕快把東西還給武雄大哥跟他說我們不做這個;何況撞球間里面的都是自己的兄弟,你是要害他們以后用這種東西嗎?你是沒有看過電影喔?里面吸毒的沒有一個有好下場,賣毒品的也是。”
“阿和你是安怎?三太子附身附得太嚴重了是不是?那一日你不是也吸得茫茫然,當時就沒聽你在說吸這個不好。”
“那是不一樣啦!是你叫我試看看,以前也沒試過,但是現(xiàn)在我看電視、看報紙也知道那種東西只有壞處沒有好處,阿明,不要這樣……”
“聽你在哭爸!人家說抽煙會得肺癌,吸二手煙更容易得,我們認識那么久聚在一起啥時不是在吸煙?啥時不是在吸對方的二手煙?你就不擔心會得肺癌,就只擔心這個五四三,你很孬呢!”
“阿明……”他還沒來得及繼續(xù)和阿明解釋,阿明已經(jīng)將手中那兩包煙狠狠地摔在地上,發(fā)動機車一路揚長而去。
幾星期前的某天晚上,阿明曾經(jīng)神秘兮兮地跑來他家,從口袋里拿出些許白色粉末,興奮地以舌頭舔著干燥的唇說著:“這東西得來不易,試試看。”
阿明還沒等阿和同意,就拿出預(yù)先準備好的錫箔紙,再將袋子里的粉末小心謹慎地倒進去一點點,最后左手拿著錫箔紙,右手點著打火機,將頭低得幾乎和錫箔紙連在一起。阿明深深吸了一口,表情豐富地對阿和微笑說著:“喏,輪到你。”
“這是什么?”阿和當然知道那是什么,沒有理由不知道,只是為了讓自己更安心,在找某些退卻回絕的借口之前能用些話語來填塞。
阿明不理會阿和,又吸了一口,嘴里只說著:“靠!趕緊啦!這種東西馬上就揮發(fā)不見了,快。”于是將錫箔紙湊在阿和面前。
阿和小心翼翼吸了一口,覺得一瞬間胸中有股熱氣不知道從哪飄來,還沒等到阿明慫恿他吸下一口,阿和就像是為了確定些什么,又吸了一大口。這一次像有一團云霧一樣,慢慢地飄進他的身體里頭。那些云霧慢慢擴張開來,接著他感到有點輕飄飄,阿和覺得自己有點站不穩(wěn),或許需要再多一點云霧來幫助自己騰上去、駕上去,在阿明將錫箔紙拿回前,他趕緊又貪婪地吸了深而冗長的一大口。
“安怎有爽嗎?”阿明笑著問。
他們兩個并躺在床上,阿和覺得此時此刻自己已經(jīng)攀上了由云霧做的山,他不想多加思考也不想說話,更何況阿明的聲音聽起來像從山底傳上來,模模糊糊飄飄渺渺的。他聽不清楚,而且感覺上像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阿和繼續(xù)躺在那軟綿綿由云霧所搭建出來的山上。阿明似乎正說著話但他聽不清楚是什么,只感覺有東西如蛇信般吐了顆靈珠進入他的嘴里。他覺得背后有人撐著他的背,然后嘴里碰觸到金屬瓶的冷冽感,像是山上泉水流進他的喉間。他啜了一口,泉水一下子全落了下來,阿和只能大口吞下。接著泉水從天上消失,扶在他背后的那只手也跟著抽走,阿和又繼續(xù)躺在那云霧山之間,他的耳朵總算清晰地聽到阿明的聲音說著:“這個安仔配點E,再配點酒最對味,加點音樂更贊。”
然后,許多聲音像是從山底下往上竄的兔子,一蹦一跳地往他耳朵里鉆。那些云霧開始崩解。他感覺有種更劇烈的變化,阿和一瞬間覺得有些伴隨著痛楚的快感而來,他的身體的肉像是被屠夫宰割一般,一塊塊地被撕裂下來,但那只是輕微的痛,其中的快感他無法言喻。接著他瞥見自己的身體只剩下骨頭,而那屠夫似乎不停歇,繼續(xù)著手上的動作。他的骨架接著七零八落,自己找不到立足點,于是碎了一地。接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上幻出了許多大小不一的蓮花,如寄生般地綻放著,微微散發(fā)出粉紅色的光芒。霎時,那些花朵“啪”的一下全都爆開似的集成一團球,他發(fā)現(xiàn)自己像個嬰兒蜷在球里,溫暖而舒服,他一點也不想離開到球外。
“球外面的世界好可怕!”他想著,“只有整天賭博吵架的阿爸、阿母。”
阿和自從被高職退學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將來能做什么,每天就只是跟他阿爸阿母伸手要一點零錢,然后和阿明窩在撞球間或網(wǎng)咖里。此刻他覺得這個世界好小,像這顆球一樣,他的世界就只是這么小,哪里都去不了。
當阿和再醒來的時候,阿明已經(jīng)在旁邊抽著煙。他瞥見阿和不斷翻覆著身體,問:“安怎,感覺如何?很爽喔?這是武雄大哥給我的試用品,我把這些分你用,夠兄弟吧!”
那句話阿和還沒來得及開口回應(yīng),又回到現(xiàn)在這一刻。阿明,他的好兄弟,已經(jīng)騎著機車揚長而去,阿和慢慢地彎著腰撿起地上的兩包煙,放進那一盒煙中。
初四送王,阿和自己一人到溪流邊看著漸行漸遠被火吞噬的王船。岸上大伙熱鬧地敲鑼打鼓以鞭炮慶賀,而遠方只有那艘身形逐漸消逝的王船靜默地沒入海內(nèi)。
慶典過后的第三天傍晚,阿和剛踏進家門,他阿母已經(jīng)噓寒問暖地問著:“吃過晚餐了沒?要不要吃一點什么?阿母下面給你吃好不好?”
他阿爸仿佛在跟他阿母爭寵,從皮包里拿出兩千元給他說著:“這些所費給你用,不夠再找阿爸要,你以后代表三太子,不要再到處東跑西跑,我看家里幫你架個神壇好了,免得還要去外面的宮給人賺!”阿和他阿爸像是發(fā)現(xiàn)說錯什么話似的辯解著:“不是啦!我是說這樣去外面跑來跑去,神明什么時候來也不知道,不方便。自己架壇,你阿爸我從小看人請神送神看到大,這大小事情難不倒我。”
阿和接了父親遞來的兩千元,這錢在牌桌上不知道輪了幾回之后才進到他的手里。他捏著錢,靜靜地塞進自己褲子口袋里頭。那頭他阿母已經(jīng)催促著他趕快來吃面。熱騰騰湯面里騰起的云霧將他緊緊包圍著,他被湯面的熱氣熏得流出鼻涕,倒抽著鼻涕然后眼淚也跟著被熏出來。鼻涕止不住,被熏得像蟲一樣,從洞里緩緩慢慢地探了出來,而眼淚如爬出洞口的螞蟻,一只接著一只,然后落入山谷,跌進那一灘湖水里。
吃完面他阿爸阿母此起彼落的討論聲音持續(xù)著,像是辦喜事。阿和回到自己房間,點起一根煙,倒插在靠窗的、早已干涸的盆栽土里,再點起了一根,又是一根。他關(guān)上燈靜靜地看著那燒紅的煙頭,不斷地往下吞噬,逸散出來的煙被外頭的風一帶,全絞在一塊被吹散,那紅色如小蟲般的嘴依舊往下啃噬著,一點一滴、一點一滴。他閉上眼,紅色的光點在他眼前浮現(xiàn),由遠而近愈來愈大,接著紅色的球?qū)⑺ё。谝幻骁R子前,他看到自己腳踩風火輪,腰背混元綾,手戴乾坤圈并持著三眼槍,他像是被定住的木偶一樣,動不了。
他感覺到背后、頸間隱隱作痛,像火燒。夢醒看看墻上的時鐘,依舊滴答個不停,不過兩點多。手摸著像被火燒燙的頸后,再回到灑進房間的月光下,些微的血漬留在他的手上。那是那晚他用鐵絲做成一個火字,以打火機燒紅之后,直接烙在自己頸后造成的痕跡。如今那火字真如火燒般,燒了起來,更像被許多小蟲蠹蛀般地癢。他無心繼續(xù)睡。隔天早上天剛亮就聽見他阿爸吆喝他阿母動作快一點,原來已經(jīng)請木工來家里測量,準備訂做神龕。
仿佛在他還沒夢醒之際,短短一個星期內(nèi)家里已經(jīng)做好神龕,他阿爸且從其他分宮里面請來三太子,請村長幫忙開光。接著父親先介紹幾個常來家里的牌友,舉凡阿才叔、王小姐,隔壁的阿金嬸、阿發(fā)伯,全都成了阿和他正式“開業(yè)”前的練習。如阿明曾經(jīng)說過的:“靠,你不去演戲以后做金馬影帝太可惜了,那么會演,害我也嚇到以為是正港三太子來起駕。”
阿和知道自己的演技已經(jīng)愈來愈純熟,在他和阿明沒聯(lián)絡(luò)之后,他家不知從何時開始幾乎整晚坐滿了人,遠從各地來的香客都有。阿和腳騎腳踏車,身穿圍兜兜,手戴勞力士并持著棒棒糖,在眾信徒面前好不威風凜凜。他的心思如行云流水,在香客一發(fā)問之際,便迅速以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答案快速地帶過,諸如,某女香客問道:“請問太子爺,我丈夫在大陸包二奶,我該如何是好?”
他舔舐著手中棒棒糖回答:“你若是可以跟他離婚拿到贍養(yǎng)費最好,現(xiàn)在他被狐貍精迷得團團轉(zhuǎn)會答應(yīng)你的要求,要是不跟他離婚本宮可以幫你抓狐貍,但是這只狐貍精有千年道行,需要花一點時間,也需要一點……”他話還沒說完,那女香客已經(jīng)從皮包里面拿出一疊紙堆起來的鈔票,送到他面前。他繼續(xù)說著:“好!本宮盡力而為,這收下的錢本宮會用來普渡眾生。”
那錢最后會流進他阿爸阿母的口袋里。他阿爸在一旁引導眾多香客一個一個發(fā)問,每個香客按照號碼牌依序問著問題。每一天阿和只解決三十個香客的疑難雜癥,其中二十六個要按照登記簿的時間來宮里發(fā)問,而號碼牌登記簿里面的預(yù)約號碼還有兩百多號。其中四個空缺,他阿爸幫他想了一個企業(yè)化的管理方法,為怕部分的香客久等,所以開放現(xiàn)場抽簽,抽中的人就可以當場發(fā)問,如果其中二十六個人中有人沒到,便又多開放名額給現(xiàn)場的香客。于是抽簽?zāi)且凰查g,成了這宮里最熱鬧的時候,大家等待著開獎,以祈求三太子能顯神威幫幫他們。
一日,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阿和的眼簾,神色匆匆的中年略發(fā)福的婦人,在一旁焦急地等著。他破例在還沒有輪到下一個香客前,走到那婦人面前問著:“是為你自己的事而來,還是為你兒子的事而來?”
那婦人是阿明的阿母,阿明的阿爸跟他爸一樣,一天到晚賭博,不一樣的是阿明的阿爸因為欠了一大筆賭債,所以早早就拋妻棄子跑路去了,留下兩百多萬的債務(wù)。阿和以三太子的身份關(guān)心著阿明的阿母。
婦人突然眼淚撲簌簌地直掉,嘴里直說著:“太子爺,我知道你很靈驗,請你一定要幫幫我家的阿明,他……他……”一堆話如魚刺鯁在那婦人的喉間,還沒來得及說完,鼻涕眼淚仿佛被話刺痛著而不斷地滴下來。
阿和嘆了口氣說著:“交到壞朋友才會變?nèi)绱耍慵野⒚魇遣皇窃诔源鯑|西?”早在阿明的阿母過來之前,阿和早聽撞球間的朋友轉(zhuǎn)述阿明為了買毒品吸食,所以到處向他們兜售毒品的事。
那婦人繼續(xù)哭著說:“太子爺!啥米代志(編者按:閩南語,什么事情)都逃不過你的法眼,請你一定要幫幫我,我丈夫已經(jīng)不中用,如今我只剩這個兒子可以依靠,誰知道……”
“本宮來看這不是那么好解決的事情……”阿和話還沒說完,阿明的阿母已經(jīng)從皮包里面拿出一張張在許多人之間轉(zhuǎn)手來轉(zhuǎn)手去的鈔票,被捏得皺巴巴仿佛都攤不平似的。
自他從事這份“職業(yè)”以來第一次將信徒給的錢退了回去。他肅起臉色認真地說,像是十三四歲的三太子一下子長大成三四十歲一樣說著:“這是因為你兒子不學好吸食人間的毒物,這連我都束手無策,惟一的方法,不知你是要聽還是不聽?”
那婦人見太子爺頓了一下,連反應(yīng)的時間都沒有,只連忙說:“聽!聽!聽!”
“那好!你家兒子有救,你回去以后趕緊把伊送去勒戒所,幫助伊戒毒,自然身體、精神和人就會好了。”
“不用收妖嗎?”婦人不安心地問著。
“不用。”
“吃香灰也沒效嗎?”
“送去戒毒是惟一的辦法。”
那婦人最后訕訕地走了。
隔天,從“營業(yè)”之后人潮如往常般依舊,號碼已經(jīng)輪到二十號,抽中簽的人也已經(jīng)準備就緒,大家聞風聽到這里的太子爺特別靈驗,一窩蜂地趕來求太子爺幫忙。在眾信徒眼前,十七八歲的阿和腳騎三輪車,身穿紅兜兜,手戴勞力士并持著棒棒糖好不威風。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聽著太子爺?shù)慕獯鸷烷_示。在太子爺幫一名考生請下文昌星君,正幫忙考生開智慧之際,一個瘦長的身影從門外快速地走進宮里,直立立地站在阿和身前。
他瞥見那人。眾人的聲音紛雜著說:“少年咧!要請?zhí)訝攷兔δ阋惨抨牥?你沒看到現(xiàn)在這么多人在這里等嗎?”
在阿和認出那是阿明的瞬間,在眾人指責阿明插隊擾亂太子爺服務(wù)信眾之際,阿和突然眼冒金星,整個人踉蹌地跌了一跤。他站不穩(wěn)地往后跌坐在地上,他看見神壇上掛滿的小小燈泡此刻正綻放著一點一點的燈光。在他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覺得右腦像是卡通影片中被炒菜鍋狠狠K中的大黑貓,死對頭老鼠在一旁竊竊地笑著,最后卡通影片被切換成大力水手被大胡子壞人一拳揍到整張臉都凹了進去,他看了想哈哈大笑,卻整個人癱在地上。那小燈泡一閃一閃,像是夏季的星星,阿和有點懊惱著自己辨別不出來哪個星座,不然可以跟阿明炫耀一下。
腦海里,有些話語被系在卡通影片中小蜜蜂的腳上,一只接著一只竄入他的耳朵里面,他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你娘咧……做神棍……管……代志(事情)管到……我沒來卡你……你就偷笑了……敢叫我老母……把我送去……干您娘咧……”
阿和只是靜靜地閉上眼睛,關(guān)于周遭的聲音已經(jīng)離他很遠,他只想好好地閉著眼不想再看到什么,什么都放空,只想好好休息。黑暗中他見到三太子不說話只是搖搖頭,而一旁的老者腳踩龜蛇手持北極七劍也嘆了口氣,阿和如被操縱的絲線人偶也跟著搖搖頭。而眾信徒眼中的他,像只螃蟹一樣窩在地上,嘴角吐著泡沫,不斷搖著頭抽搐著。
(本文獲臺灣教育界文藝創(chuàng)作獎短篇小說優(yōu)選獎)
(本輯均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大眼蛙的夏天》)
?本輯特約編輯:陳 云/責任編輯:宋 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