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圖景
很多時候我冥想自己心靈的樣子
但我得不到任何形象,而僅有虛妄與迷惑
如果我把所見一切皆視為心靈的圖景
其紛繁變幻會令我更無所適從
近來我假設我的后園就是我的心靈
并積極投身于它的清理、改造和重構
經過多日的努力,它的蕪穢與雜亂
終于接受了幾何學的規范:
它有一個長方形的籬笆;靠墻
有一片長方形的水泥地;由此向外
是一個正方形草坪;其余分成五個小方塊
新植的菜苗排成整齊的平行線
分隔它們的是一些正方形的石板
在院子中央,櫻桃樹的柱干撐著半個大圓球
兩株絲柏,在兩角呈現為對稱的錐體……
每日起床,或下班回家,我的第一要事
就是來看看這個園子,它的形式、內容以及
具體而微的變化。而當我把整個園子
盡收眼底,似乎真的能夠聽到
心靈與它重合,所發出的輕柔的感嘆
交通燈
那時基恩-雪柏圖書館還只是一個鋼架子
母親經過工地,要去對面的永豐超市
買中國商品。她不愿繞道,每一次
總是站在車速六十公里的雪柏大道邊
等待非法橫過馬路的機會
對于我的憂慮和批評,她有一套
鄉下人常有的固執和倚老賣老:
“我又不是瞎子。再說那里本該有紅綠燈”
去年夏天,圖書館開放了。今春
它前面的T形路口,也有了交通信號和
斑馬線。——每當遇上紅燈
我在那兒踩下剎車時總會想起:
應該在越洋電話里,把這事告訴母親
一個父親的早晨
他把上班推遲了一小時,但還是常常遲到
為了擠出幾分鐘的余裕,他必須使出渾
身解數:
把擠好牙膏的牙刷,橫放在接滿水的水杯上
用濕毛巾的兩面,擦兩張睡眼惺松的臉
將煮好的面條公平地分配……
有時他還得使用糖衣炮彈、三十六計,甚至
家長專政
他全然沒有時間意識到自己的不完整
以及他對于一個家庭的無法解脫的從屬性
朝復一朝,他被習慣性的磨蹭和撒嬌撒野折磨
心懷怨惱的同時,盡最大努力
表現得像一個稱職的(簡直是模范的)父親:
首先他把女兒送到保姆家中,然后
在凱里科公立小學前的馬路旁,停車半分鐘
目送他的兒子折入操場,和別人的兒子玩成
一片
然后,打左轉燈,掛前進檔,駛入朵拜路
同時關注著后視鏡中越來越小的身影……
然后,他逐漸將車速提升到七十公里
讓六月早晨的涼風,從半開的車窗外撲撲地
吹進來
像是他失散的部分,紛紛回到他的身體
度假計劃
他需要從“那里”眺望“這里”
從“彼時”,回憶“此時”
他籌劃著一個假期,遠游愛琴海
加勒比海,或者別的什么海
但孩子的母親無法抽身
—— 一位單身女同事
卻表現出結伴同游的強烈興趣
為了節省旅費,她甚至愿意冒充他的妻子
他明白這事的風險:且不說
她的信任,未必就不是一派天真的信任
也不說他妻子的大度
未必就不是代價昂貴的大度
就說他自己,靜穆了這么多年
他所自信的風險管理能力,也未必
還真的那么值得自信
但出于一個男人對于未知的偏愛
他推動這個計劃一步步實現
同時在大腦中排練著一部影視劇
其高潮部分足以引起身體的熱情響應
但結局,卻無論如何
也無法安排妥當……最初的興奮
漸漸變成了疲憊,而這疲憊教育他:
在人生所有選擇中,最容易
最經濟、最實惠的,還是做一個圣人
呈洛夫先生
當您在夫人的陪同下,走進市議會
半圓形的大廳,就像一艘重艦
緩緩泊入帆檣林立的漁港
我感覺到迅猛上漲的水位和
拍打著一級級弧形階梯的、有聲無聲的
波浪。從那燦爛的白發
我一眼就認出了您,但是我的謹慎
低沉地命令我:“冷靜!
我們的尊者,首先應屬于總領事
屬于大會主辦者、僑團負責人;屬于
想在影集中夾入一座紀念碑的
文學愛好者——她們
像海鷗一樣翔集于您的周圍
閃光燈把同一個瞬間分切成許多
永資驕傲的碎片——而真正的詩人
只能在詩中相識……”
哦,請原諒我的自卑和出自
純粹詩歌精神的自重。我羞愧于
激動地搶到您面前,以追星族的方式
縮短我們之間四十多年的距離
我寧愿坐在最后一排,靜靜地,遠遠地
凝視您燦爛的白發——
那時間與詩歌合鑄的銀冠
附記:2011年9月10日下午,在多倫多市政樓議會廳參加一文學頒獎典禮,幸見大詩人洛夫先生。初因會堂要人眾多,且攜二小兒女在旁,未便自薦。后洛夫先生于大會上辱尊提及在下作品,并予遠超所望的評價,頗為感動,且深自慚愧。所幸后來終得機會與老詩人攀談片時。洛夫先生年過八旬,白發如雪,身健神朗,平易近人,于后輩不吝提攜,大家風范令人難忘。特志。
庫柏克先生的
愛情故事
“……后來,我在捷克會館的幫助下
得到了一家汽車修理廠的工作
我不再把廢紙塞進破鞋子里保暖
沒過多久,就買了車
夏天的某個周六,一位同事說:
嗨,庫柏克,你不是有部車嗎?能不能
載上我、我女朋友、還有我女朋友的女朋友
一起去瓦莎加海灘?
我說行,但你們得付汽油費
次日上午,我們四人一起上路
后座上的兩個戀人,常常不規矩地發出
一些刺激性的聲音。她
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用奧地利語
夾雜英語,和我斷續地交談
原來我們的出生地相距不遠,如果奧匈帝國
尚未解體,我們簡直算得上老鄉
每當我轉臉察看右邊的盲點時
目光總與她不期而遇……
目的地快到了,他們嚷著要先下館子
而我堅持留在車內,享用我自備的
三明治和巧克力。過了一會兒
她從麥當勞回來,給我捎了一杯咖啡……
我們之間就是這樣開始的……”
庫柏克先生說到這里,聲調
比他談論移民、稅收、社會福利時
要柔和多了,有時他會在句子與句子之間
留下嘆息似的省略。401高速公路兩旁
遍布小麥和花生地的綠色平原
清涼地撫摸著他的視線。這個被其專制
的妻子
統治了超過六十年的千萬富翁
兩個離婚女人和一個四十五歲光棍繼承
人的
父親,在他與下屬一起出差的途中
流露出與金錢無關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