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序
最近我寫了一系列“古詩新鑄”的創新作品,冠以總題《唐詩解構》,乃我個人創作的一種實驗性工程,一種藝術追求的企圖——對中國舊體詩中的神韻的釋放。我不是戀舊,更無意復古,而是希望從舊的東西里尋找新的美或一些久被忽略、現代人未曾發現過的美。著名湘人詩評家、散文家李元洛著有《悵望千秋——唐詩之旅》一書,對唐詩意象之精美、詩境之玄妙作了深入淺出的生動解讀與深刻評析,而我的《唐詩解構》則是另類手法。我在唐詩中也“悵望千秋”,卻無“一灑淚”的情緒,而是知性地拆解它,又感性地重建它,給予它一個全新的生命。
首先我選出一些我最喜愛,也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唐詩,都是名家名作,包括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李商隱等大詩人的作品。我的做法是盡可能保留原作的情感與意境,而把它原有的格律形式予以徹底解構,重新賦予現代的意象和語言節奏。
所謂“解構”,大家都知道這是后現代主義的詞兒。關于后現代思潮,有人認為所有文化體系都應予懷疑,都可以解構,換言之,文化符號之間既有的關系都可使其分解、變裂,從而使我們對文化符號的理解產生迷惑,對其價值產生懷疑。其實這也是五四運動中對文學舊傳統全盤否定的一種態度。這種解構觀念在心態上或許過于消極,卻是人類文化演進的一種過程,不過,如從另一角度來看,人類歷史文化的演進其實就是一種不斷被解構,又不斷被重建的過程,就文學史的演變而言,這就是傳承與創新的意義。
我個人認為:對傳統文化和古典詩歌的傳承,最重要的有兩方面:一是重新體認和建立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今天我們面對最嚴重的生態問題就是環保,現代科技文明正不斷地大規模地污染自然CKc0Mp688KOMcxdmIUV34g==,破壞自然生態,人與自然處于一種敵對關系中。現在我們不妨回過頭來看看古人反映在詩歌中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大體說來,中國古典詩中多半有道家(老莊)自然主義的色彩。田園詩在古典詩中占有很大的比例,這種詩都能表現一種澹泊寧靜的境界,一種人與自然親密和諧的關系。試以《唐詩解構》這一輯詩中王維的《竹里館》為例:詩人一個人在竹林里閑坐,又彈琴又長嘯,獨自享受那份孤寂幽靜之美。竹林中別無他人,只有月亮這位千古作伴的親密朋友。這首詩充滿了禪意,說明王維的生命既豐富,洋溢著自在的喜悅和生機,然而他又活在一片空無中。在解構中我把這種詩意與禪境加以延伸,以現代的意象語言重新建構一種新的現代詩體。請再看孟浩然這首《宿建德江》:傍晚,詩人乘坐的小舟停泊在煙霧朦朧的江邊,時近黃昏,由孤寂而來的愁緒油然而生,與他為伴的不是他的家人與朋友,和他傾心相交的是水,是水中的月亮。這首詩的主體是自然中的水和月,詩眼是一個“愁”字,所以我特別在新作中加上“遠處的簫聲”這一情境。
關于古典詩歌傳承的另外一項,即如何尋回那失落已久的古典詩中意象的永恒之美。且看李白這首《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此詩不但極富想象空間,境界開闊而情意真切,且由于成功地捕捉到景物之神,經營出空靈的意象,完成一種超越時空、萬古常新之美的創造。這首詩的空間處理得極好,李白采用了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尤其后兩句的意象就像電影鏡頭一格格地向前推進:孤帆載著老友遠去,漸漸沒入杳不可見的天際,眼中只見到一片浩浩的江水,胸中卻蕩漾著悠悠不盡的離愁。當然,新作與原作本是兩個不同的作品,解構而又重建的新作可能失去了原作中的某些東西,但也可能增加了一些原作中沒有的東西。比如最后三行,看似蛇足,但這種對兩位老友在江邊話別時情景的描述,該是一種情理中的想象。
最后再解讀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這首詩意象簡明,情感哀怨,透過對時間的表述,訴說他在武則天政權之下受到打壓,以至引起懷才不遇、理想破滅的悲嘆。前兩行俯仰古今,表現時間的悠長久遠,第三行寫登樓望遠,感到空間的遼闊無垠,第四句描寫詩人孤獨苦悶的情緒,以至愴然落淚。這首詩語言平淡無奇,直抒胸臆,而能成為千古名篇,它的藝術感染力主要在一個強烈的對比,即一個失意的渺小的個人與悠悠天地、茫茫宇宙之間相互沖突而產生的藝術張力。這也可說是我解構與重建此詩的一個重點。
這一輯《唐詩解構》,我目前已完成了二十余首,我想續寫二十首之后再結集出版一個專題性的集子。我這么做的用意,無非是想使古典詩歌的藝術生命在各種不同的解讀與詮釋中得以不斷地成長與豐富,以證明藝術的永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