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初,寒風呼號,月隱星稀,寂靜的山野中,董海菱披著一件陳舊的駝色斗篷,安靜地舉著火把為正在修理車輪的男人照明。
“德叔,這馬車要幾時才能修好?”望著嚴重變形的車輪,她微蹙眉心。她與姐姐代替父親去探望生病的姑母,誰知回程的路上馬車不慎陷入坑洞,車轱轆破裂,無法再前行,只得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野就地修理。
“二小姐不必擔心,再過一兩個時辰就可修好了。”德叔長滿粗繭的手利索地敲打著木釬。
不遠處坐在篝火旁烤火的大小姐董海棠一聽,立即叫嚷開了:“什么?還要那么久,德叔,你是想凍死本小姐嗎?”她瞥向妹妹,揚聲命令“柴快燒完了,你趕緊再去撿些干柴回來。”
“大小姐……天色這么黑,讓二小姐一個女孩子去……不妥當吧?”德叔遲疑著開口。
“就是因為天色黑,所以沒有人比她去更適合了。”董海棠趾高氣揚地說道。
德叔張口想再說些什么,海菱朝他輕輕搖了搖頭,低聲應道:“好,我去。”
將火把交給德叔后,海菱獨自一人走向幽暗的林子里,陰沉的林內寂靜得可怖,可她的表情卻沒有露出一絲懼意,因為黑夜的林子對她而言與白晝無異,她可以一覽無余。
她彎腰拾起地上的枯枝,不一會兒,便抱了滿懷,準備往回走之際,她驀然瞥見不遠處有一道人影兒踉蹌而來,那蹣跚不穩的身子似是受了重傷,隨時可能倒下。更遠處亮起了幾道火光響起了吆喝追逐聲,似是在追趕那人。
“沒看見,沒看見,不要多管閑事。”她垂目喃喃告誡自己,卻遲遲無法邁開腳步離去。躊躇小會兒,她輕嘆了口氣,強忍著心頭的驚惶朝那人走去,壓低嗓音道,“你跟我來。”
乍見一人出現在面前,男子冷不防吃了一驚,防備地抬起手中的劍。
“要命的話就跟著我走,他們要追上來了。”海菱低聲催促。
天太黑了,他瞧不清她的模樣,從嗓音里聽出是個姑娘,他詫異地問:“你是誰,為何要幫我?”身負重傷令他的聲音顯得粗啞而低沉。
“我也不想幫你,可誰叫我的良心沒有被狗給叼走。”海菱的語氣里有一絲懊惱,見他步履不穩,仿佛隨時都會摔倒似的,她略一遲疑,將干柴往胸前攏了攏,騰出一只手,畏怯地揪住了他的衣擺,領他往左方而去,她記得來時見到一個隱蔽的山洞口,應該能暫時藏身。
果然,追趕的人在附近搜尋了好幾圈,卻遲遲沒有發現這山洞,海菱才略略松了一口氣。低垂的眸光不經意瞥向他的腿,她黛眉輕擰了下,那兒有一道傷口,正汩汩地沁出血來。
她躊躇半晌,深吸一口氣后,悄悄靠近他,取出手絹,替他包扎止血,卻發現男人渾身哆嗦個不停,她遲疑著伸手探向他的額頭,炙人的溫度令她瞬間縮回了手。
再次低咒了聲自己多管閑事,仍是無奈地褪下外衣,小心翼翼地躺在男子身邊,擁住他和衣而眠。
天際亮起了第一道曙光,驅走了黑暗,綿昱徐徐睜開雙眼,望見偎入自己懷中的嬌小人兒,她有一張清麗脫俗的容顏,濃密的睫羽覆蓋住少女的眼睛,秀挺的瑤鼻下是一雙嫣紅、圓潤的唇,仿佛嬌艷欲滴的誘人櫻桃,他素來平靜的心弦仿佛被什么勾動,隱隱漾起一抹騷動。
他癡望了她半晌,如受到蠱惑般朝她傾身,只差幾寸就要碰到她的唇瓣時,她霍然張開眼,他忙心虛地直起身子,在心底低咒一聲,佯裝若無其事地出聲:“姑娘,你醒了?”
海菱揉了揉眼睛,睜眼看見有個男人盯著自己,她驀然一駭,就要脫口尖叫,又猛地憶起了什么,連忙捂住自己的嘴。
“那些人走了嗎?”
“應該都離開了,姑娘你……”
他話還未說完,便聽見她猛然驚呼:“啊,糟了,天都亮了!”說著,她便慌張地起身往外奔去。
姐姐昨夜一直等不到她回去,一定氣壞了吧?不知他們會不會丟下她離開。
“姑娘,請留步,我還沒謝過你的救命之恩呢。”男子連忙喚住她。
“不用謝了,大叔,我要走了。”
大、大叔?!聞言,綿昱愕了愕,回頭朝左右望了一眼,確定這兒除了他沒有其他人,也就是說——她那聲大叔叫的是……他!
“你給我等一下,你叫誰大叔?”他一踏步,腿上的傷口陡然一疼,迫使他踉蹌了下,這一耽擱,再追出去時已不見她的芳蹤。
二
“我才不要入宮當什么秀女呢,那個地方什么事都被管得死死的,進去了就出不來了,傻子才想入宮。”董海棠一口回絕了父親的要求,“要么,你讓海菱去?
“是呀,老爺,海菱長得也不差,也許她能通過復選,被皇上瞧上也說不定呢。”董夫人愛女心切,自是不愿將女兒送入重重宮闈之內。
董明倫瞧瞧長女,再望望二女兒。沒錨,二女兒海菱的容貌確實稱得上標致,但若與海棠比起來,海棠卻要更明艷幾分,中選的機會要大些。可……他一向不敢忤逆夫人的意思,考慮半晌,他只得同意:“好吧,那就由海菱去吧。”
海菱黯然垂下眸,并未言語。素來都是這樣,姐姐不想做的事便由她來做,誰讓姐姐是大娘的掌上明珠,而自己不過是個侍妾所生的女兒,她的母親甚至是大娘陪嫁的丫鬟。
姐姐不愿入宮,她又何嘗想呢?不過她心里并不慌張,反正只要不被選上,就沒事了吧。
只是,要用什么方法才能不被選上呢?
巍峨壯闊的紫禁城北門外,正排著一列等候應選的八旗女子,她們即將面臨第一關。容貌和儀態的檢視。海菱也在這一行列中,隨著隊伍的前進,緩緩移動腳步。
這時,有幾人從宮里走出,其中兩名明顯是主子的男人正在談論著某件事情。
“綿昱,那晚追殺你的賊人抓到了嗎?”
“抓到了。”綿昱身穿一襲月白色長袍,把玩著手里的扇柄,漫不經心地答道。一個月前他率兵圍捕流匪,卻讓一個二頭目給逃了,趁他落單時暗算了他,幸而遇上了她……
“我說你也真是膽大,明知道有人會對你不利,還讓鄂爾離開你身邊去辦事,這次受這么重的傷,吃到苦頭了吧?”
“這次是個意外。”綿昱懶懶地道,眸光隨意瞥向城樓下候選的秀女,猛然看見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驀地瞇起眼。
“這個留下,那個撂牌子送出宮……下一個!”一個頭發花白的公公無情地決定著這群秀女的前途,
眾秀女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半晌,終于輪到海菱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舉步往前走時,不知是太緊張還是怎么,狠狠地跌了一跤,引來一陣訕笑。她慌慌張張地爬起來,笨拙地一路小跑到戶部官員和內監公公面前。
甄選秀女,除了容貌秀美外,儀態,女紅、才藝也列為考核的項目。此時,內監公公審視了她所繡的繡品后,人人皆是搖頭。
“這是你繡的?”那拙劣的手藝,讓人忍不住想唾棄。
“是。”她絞著手,一臉畏怯憨傻地瞪大眼,瞅著那位發問的公公。
“那……你會撫琴嗎7”
“不會。”
“下棋?”
“不會。”
“吟詩作畫?”
“也不會。”
“那你究竟會什么?”
海菱囁嚅了會兒,才慢吞吞地出聲:“我……我會洗衣,還會擦地,也會打掃。”
她這些話一出口,頓時引來數聲嗤笑,這是在選秀女,又不是在選婢女!
負責選秀的官員與內監公公低聲商談了會兒,有了決定:“這個撂牌子……”海菱心內一陣狂喜,果然沒有被選上,她馬上就可以出宮回家了,哈哈。
忽然,一名太監跑來附在內監公公耳邊說了幾句話,那名內監公公再望了她一眼,沉吟道:“看起來是挺乖巧的。就依你所言把她帶過去吧。”
“你跟我來。”小太監對她招招手。
海菱一臉錯愕,不會吧?難道她被選上了?如喪考妣地跟著小公公朝內宮走去,全然沒有注意到城樓上那道熾熱地膠著她曼妙身影的目光。
三
陽光從敞開的軒窗斜射進屋內,海菱微笑地拿著撣子,仔細地清掃著書架的每一個角落,望著滿滿一室的書,她的嘴角愉悅地彎起一抹笑。
自己算是因禍得福吧,原以為只要裝得笨手笨腳,便不會被選為秀女,豈料她還是進了宮,只不過是當了宮內,被派來藏書閣打掃,這里有一屋子的書,令她頓時轉憂為喜。
海菱專注地看著手里的書卷,渾然沒發覺有人朝她走近,她專心地看著書,有一雙眼睛也靜靜地打量著她。
見她許久沒有發現自己,綿昱無聲無息地走近她,嘴角揚起一絲謔笑,喝道:“可讓我找著你了,居然躲在這兒偷懶!”
海菱聞言,以為是負責管理藏書閣的大人,嚇得一躍而起:“不,我只是……”待看清來人,才發現是一名陌生男子,俊美的臉龐上揚著一絲邪魅的笑,一雙會勾人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她。
海菱渾身激靈了一下:“你是誰?”
“你不認得我了?”綿昱瞇了瞇眼,眸里有一絲不悅,他可是花了一番工夫,好不容易才找著她,她竟然不記得自己了!
海菱努力地回想,卻怎么也記不起自己有認識這樣一位美男子,驀地——
“你想做什么?離我遠一點兒!”看著綿昱越來越靠近的臉,她害怕地怒斥,反射性地揚起手便朝他揮出。
啪的一聲脆響,她震住,他也一呆。
這是綿昱從小到大頭一回挨耳刮子,他眸里頓掀怒色,一只手扣住她打了自己的那只手腕,另一只手扣住她的下頜,迫使她仰起臉直視著自己。
“這輩子,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打我,你說,我該怎么懲治你的膽大包天?”他的嗓音很輕,語氣里卻透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陰鷙,灼灼地瞥著她。
她被他那詭烈的眸光看得凜然一窒,顫抖得發不出聲。面對眼前流露出懼意的嬌顏,他眸色轉深,看著她微啟的櫻唇,像是要懲罰她似的朝她俯下了臉……
“噢,該死的,你竟敢咬我!”綿昱低咒一聲放開了她,口中霎時充滿了腥味,那是他被咬破的舌尖沁出來的血。
海菱慌亂地想趁機逃走,卻被他大手一扯拉回懷中:“你以為打了我還咬傷我,能逃得掉嗎?”
“你到底想怎樣?”她憤怒地瞪著他,自己又不認識他,他為什么要這么對她?
“我想怎么樣?”那日在宮中再見到她,便有個念頭浮起,此刻面對著她,那個念頭更加強烈了,他蕩開一笑,低醇的嗓音宣告,“我要你當我的女人。”
“你做夢!”
“嘖,你生氣的模樣,可比你抖得像只蝦子似的模樣可愛多了。”綿昱說著,手指便滑上她柔細的臉龐。
正想再多逗弄她一陣,門外傳來鄂爾的聲音:“爺,您在這兒嗎?萬歲爺宣您去御書房見駕。”
聞言,綿昱揚聲應道:“你在外面候著,我馬上出來。”隨后,輕淡的嗓音透著一股不容拒絕的霸道,“等我回來,我就會向皇上要人,你乖乖在這兒等著。”他飛快地在她唇上又印下一吻后才快步離去。
他臨走前撂下的話令海菱又驚又怒,她隨即憎惡地用力抹著唇瓣,想抹去留在她唇上的狂妄氣息。那個男人以為他是誰?憑什么這么對她?
四
日子在平靜中悄然流逝,海菱依然待在藏書閣里當個打掃的小宮女。要說這安靜的日子里有什么不尋常的,便是太后曾經駕臨,隨意看了會兒書之后,隨口再問了她這個小宮女幾句話便離開了。
直到一個月后,海菱不安的心總算定下來了,心想那紈绔子弟身邊有數不清的女人,八成早把她給忘了吧。
春風融化了寒雪,轉眼間七個月過去了,她也已經十六歲,就在她以為日子將繼續這樣平淡而悠閑地過下去一直到她二十五歲被放出宮時,一道突來的圣旨打破了寧靜的生活,也在宮女間引發驚異連連——一直默默無聞的小宮女海菱居然要成為昱貝勒的福晉,而且是嫡福晉!
要知道這昱貝勒可是皇上最器重的皇孫,也是太后最寵愛的玄孫,他驍勇善戰,立下了不少軍功。前陣子準格爾發難,就是昱貝勒領兵前去,短短幾個月便平息了此事。
宮女唧唧喳喳的議論聲都沒有傳進海菱的耳里,她猶未從震驚中回神,那個昱貝勒到底是何方神圣?就這樣改變了她未來的命運?!
直到洞房花燭夜,新郎官用秤棍挑開她的紅蓋頭,四日相望,她錨愕地脫口叫道:“是你?!”天哪!八個月前在藏書閣調戲她的那個男人,竟然就是昱貝勒!
“我說過要你當我的女人,說到便會做到。”
“你究竟……為什么非要我不可?”她忍不住問出盤旋在心頭多日的疑惑。
她不明白,他們只不過是見過一面而已,他為何竟想娶她這個身份地位與他如此不相稱的女子為福晉,憑他的身份,多得是與他門當戶對的女子可選擇呀。
“為什么?”綿昱諱莫如深地凝視著她。只因為他從未如此惦記過一個女人,自第一次遇見她之后,她的身影仿佛在他心頭扎了根似的,令他念念難忘。
但這樣的事,他并不想她知道,于是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因為我們有緣。餓了吧,過去飲了合歡酒,吃點東西便歇息吧。”
月娘升上夜幕,綿昱揮揮手讓房內伺候的下人們退下,走到喜床前,柔聲道:“娘子,春宵一刻值千金,快些過來替我更衣呀。”
海菱的臉蛋兒刷地變得通紅,躊躇了會兒,才慢吞吞地起身。昨夜她想了整晚,上次選秀女時她因裝笨沒被選上,這次她打算故技重施,好讓夫婿對她失了興趣。
她站起來,舉步走向床邊,才走一步便冷不防地跌了一跤,撞到桌子,接著打翻了桌上的茶壺,里面的茶水頓時流瀉了一地。
她驚呼一聲,慌慌張張地用衣袖擦拭著濕漉漉的桌面。
綿昱瞥去一眼,眸中光彩隱了隱,不耐煩地出聲:“不用擦了,明天再讓下人做,先過來替我更衣。”
“可是……我知道了。”望見他一臉隱忍的不耐,她慢慢地走過去,畏怯地低頭替他解開馬褂的扣子,但雙手卻抖呀抖的抖個不停,解了好半天,連一顆扣子都沒解開。
“算了,我自個兒來。”他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兩三下脫去身上的衣袍,徑自躺上床就寢。
燭火映照著他那張俊美中帶著絲媚意的臉龐,海菱不由得看傻了眼,他就這么睡下了,那她該怎么辦?
見她還直愣愣地杵在哪里,他淡淡出聲:“還不過來睡?”
“我……我不困,我想再看會兒書。”她眼神四處游離。
“過來睡!”這一回他的嗓音透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輕咬了咬唇,徐徐走到榻邊,心一橫,準備速戰速決。海菱黛眉微擰,戰戰兢兢地越過他,爬向床的里側,瑟瑟顫抖地躺在他的身邊。
然而等了須臾,他卻遲遲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她斜目瞅他,只見他閉著眼,將她拉入懷中,抵著她的下巴呢喃了聲:“睡吧,今天你累壞了。”
從她的反應和行動,綿昱知道她還未做好準備接受他,而他愿意給她時間。
五
這日,海菱端坐在窗前看書,侍女珠兒突然出聲驚訝地問道:“咦,貝勒爺,您今兒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這件朝服腋下縫線有些裂了,我回來另換一件。”輕瞥海菱一眼,綿昱徑自走向內室。
見自家福晉竟端坐原位,絲毫沒有起身去服侍的意思,珠兒忙朝她使眼色,然而她使得眼睛都要抽筋了,福晉依然宛如一尊菩薩似的動也不動,她只得趕緊跟著貝勒爺進去服侍更衣。
換妥衣服,綿昱匆匆再離開寢樓。珠兒拿著那件破了的朝服出來,皺起一雙柳眉說:“福晉,奴婢適才暗示您,請您進去幫貝勒爺更衣,您看不懂奴婢的意思嗎?”伺候福晉這兩天,她發現這位福晉不知是怎么回事,每次看見貝勒爺時,離他遠遠的不想親近。
海菱沉默不語,瞥見她拿在手里的那件朝服,忽然心生一念,開口說道:“朝服破了啊,我來縫吧。”
聽她主動要幫貝勒爺縫衣,珠兒喜出望外,忙應道:“好,奴婢這就去取針線。”
翌日清晨,綿昱穿著縫補好的朝服去早朝,晌午不到,便再度匆匆返回寢樓。
“珠兒,這件朝服是誰縫補的?”一進門,他便沉下臉,指著腋下的裂縫,上頭還留著十分拙劣的縫補痕跡。
他今早穿的時候沒有察覺,結果上朝時才一抬起手,便聽到刺的一聲裂帛聲,腋下整個應聲裂開了一條大縫,頓時惹來一陣訕笑聲,讓他當場成了笑柄,還被皇上給調侃了一番。
海菱從手上的書冊中抬起頭,畏怯地輕咬著唇,囁嚅道:“那朝服是……是我縫的。”她不過在上面動了點小手腳而已,原先以為他出門不久便會發覺了,不想竟直到這時才發現。
“你縫的?”綿昱斂起眉目,深望她一眼,接著不發一語地走向內室,再換了另一件朝服出來。
看著他離去的身影,海菱輕皺起秀眉。他……沒有發怒,為什么?他適才進屋時,臉上明明透著怒意,但為何在知道是她縫補的之后,卻沒有出言責怪她?
她垂目沉吟了會兒,若是這樣還無法令他嫌惡自己,那么……
砰的一聲,緊接著的是一聲驚呼——
“啊,福晉,那是貝勒爺最喜歡的一個花瓶,您怎么把它給打碎了!”
“什么?這是貝勒爺最喜歡的花瓶?我剛才手一滑,不小心就……那、那該怎么辦?”海菱慌張地道,眼里卻掠過一絲慧黠的笑意。
“這、這奴婢哪里知道?哎呀,福晉,奴婢不是叫您別再動貝勒爺的東西嗎?”珠兒擰著一雙眉,趕緊把一地的碎片收拾好。
她昨日才打爛貝勒爺收藏的一對琉璃瓶,前日弄臟了幾幅貝勒爺珍藏的畫,再前日弄碎了貝勒爺珍愛的玉佩,她再這樣下去,貝勒爺早晚會氣得把她給休了。
“對不起。”海菱垂眸歉聲說道。
門口傳來一個冷冷的嗓音:“不要緊,珠兒,福晉想砸什么,你就讓她砸,砸不夠,再吩咐總管去買回來讓福晉砸。”
他走進來將擺在窗欞前的一對龍鳳玉雕塞進海菱手里,眼神冷漠地注視著她:“來,你想摔就盡情地摔,摔到你高興為止。”
握著手里的玉雕,她驚疑不定地望著他。
“摔呀,怎么不摔?”他催促道,“你不是很愛摔東西嗎?”
“我、我……”他那雙仿佛洞悉了什么的犀利眼神,看得她一窒,“對、對不起,是我不小心弄壞了你的東西,你、你別生氣……”
他怒極反笑:“我怎么舍得對你生氣呢?就算你故意將我的朝服縫補得亂七八糟,讓我當著群臣的面難堪,還打碎太后賜的一對瓷偶,我都沒生氣了,你砸碎這些東西,我又怎么會生氣?”他知她費盡心機地裝憨裝笨,為的只是想惹他討厭她罷了。
就猶如那日甄選秀女時,她在眾人面前狼狽地跌的那一跤一樣,當時他一眼就看出來,她是刻意那么做的,然后又故意佯裝一副蠢笨的模樣回答內監的問話,而她之所以這么做,為的恐怕只是想讓自個兒落選。
她真的這么討厭他嗎?
海菱確定他生氣了,而且是非常的震怒,面對著他刻意壓抑的怒火,她暗自心驚,但心中更有一絲竊喜。自己終于惹怒他了,這下他應該會很厭惡她,晚上應該不會再想跟她同榻而眠了吧?
這幾日,夜夜與他睡在一塊兒,雖然他什么都沒對她做,但身旁睡了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還是讓她驚悸不已,睡得極不安穩,只有讓他盡快厭煩了她,自己才能不用再夜夜與他同床共枕了。
“珠兒,去吩咐總管,讓他命人再購進一批瓷器和玉雕,好讓福晉砸個夠。”丟下這句話,綿昱甩手而去。
六
“福晉,這下您滿意了吧,貝勒爺現下不再踏進寢樓一步了。”珠兒忍不住挖苦道。
是的,她滿意了,晚上她不會再驚惶入眠。他終于厭惡她,不再來找她。但。在不見他的這幾日里。心里為何有股隱隱的說不出的悵然呢?
珠兒見她沒有反應,正想再勸她幾句,外頭突然來了名侍婢通報:“福晉,五格格來訪,說要見您。”
“五格格?”聞言,珠兒驚訝道,“你說的可是禮親王府的五格格?”
“沒錯。”
“福晉,這五格格恐怕來者不善,您要當心一點兒。”珠兒好意提醒她。五格格一心一意想嫁給貝勒爺,可惜貝勒爺看不上她,不愿娶她,而是娶了福晉,五格格心里頭一定很不是滋味。
“嗯。”海菱輕輕頷首,起身要朝前廳走去,卻聽見桂兒再說:“福晉,五格格不在前廳里,她在明月池那兒。”
珠兒本要跟去,想到外頭有些涼,便去取了件斗篷,因此慢了海菱一會兒。
明月池畔,一見海菱來了,五格格便投以憤怒的眼神,不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嘖嘖,你就是董海菱?”
“是,請問五格格找我有何事?”
“沒事本格格就不能來找你嗎?”五格格嫉恨地開口,“長得也不怎么樣嘛,真搞不懂綿昱哥哥為何非娶你不可。”
她聳了聳肩:“不只五格格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委實,直至今日,她仍不知他看上她哪一點了。
見她那一臉淡然的神色,仿佛壓根兒沒將她看在眼里,五格格怒道:“你不要得意,我一定會讓綿昱休了你,你根本配不上他!”
海菱淡淡地瞥去一眼:“若是五格格真能做到,我求之不得。”
她說這話是真心的,但聽在五格格的耳里,卻以為海菱是在譏諷她不自量力,更氣惱了,潑辣地揚起手,重重摑了海菱一巴掌,同時那掌也將沒有防備的海菱給打得踉蹌后退了幾步,身子一個不穩便跌進了池里。
五格格呆了一呆,由于仍在氣頭上,也沒想到要救她,便逕自甩袖離開。
”啊,福晉!”這會兒才來到池畔的珠兒,只來得及看見主子跌入池里的那一幕,嚇得驚惶失措,回神后趕緊呼叫救人。
海菱在池子里掙扎了片刻,身子漸漸往下沉……
好痛苦,她要死了嗎?
口里、鼻子全都灌進了水,窒息得胸口發疼,在這一瞬間,腦海里掠過了幾個人影兒,有爹、大娘,姐姐,最后停留在腦中的,是她的夫君綿昱貝勒的臉。
他隱怒的表情、低笑的表情、邪肆的表情,還有睡著的表情……這一剎那間,如此清晰地呈現在她的腦海中。
她的胸口開始揪痛了起來,知道自己恐怕就要死了,她覺得有些遺憾,無法再見他最后一面……
身子一直往下沉,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能在夜里視物,但此刻她的面前除了籠天罩地的黑暗外,什么也看不見,她好慌好慌,雙手拚命地掙扎。
救我,我不想死……
好冷……好冷!怎么會這么冷?
看著床上的人兒哆嗦成一團,綿昱爬上床將她一把摟進懷里:“珠兒,把藥端來給我。”
“可福晉喝不下藥。”
“我叫你端過來!”他低喝。
接過藥碗,他含了一口藥在嘴里,那澀澀的苦味讓他擰緊了眉頭,溫柔地撬開海菱緊閉的牙關,一小口一小口地哺進去,一邊細心地用衣袖拭去她嘴邊流出的藥汁。
一碗藥喂完,他已然滿頭大汗。
原本瑟瑟發抖的海菱,身子已漸漸平靜下來。
好像有什么東西流進她的體內,暖暖的,讓她冰冷的身子有些暖和起來了……
啊,她快不能呼吸了,是誰把她勒住了,快放開她!
“你不會有事的,沒有我的允許,我不準你死,聽到沒有,不準!”看著昏迷不醒的人,綿昱緊緊抱住她,沉痛地喝道。
是誰在她耳邊吼叫?震得她耳朵好疼!
呀,是誰,誰在偷咬她的嘴?
昏迷了整整五日后,海菱終于恢復了意識,緩緩睜開眼,赫然發覺自己正被綿昱摟著,耳邊傳來他有力的心跳聲,令人心安。
他看起來似乎很累,白皙的下頜冒出了些胡楂,似乎有幾天沒刮了,她不由得想起他滿臉胡須的模樣,猜想留到滿臉落腮胡要多久的時間……
等等,他那滿臉胡須的臉……進宮之前她好像曾經在哪兒見過!
在……啊,她和姐姐一塊兒去探訪生病的姑母,回程時馬車的車輪在半途壞了,姐姐讓她去撿干柴的那夜。
原來是他!
海菱怔怔地望著他,莫非便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他才會娶她為福晉嗎?
他這是想……報恩?
察覺到懷里的異動,綿昱警覺地睜開眼,迎上她驚愕的眼神,立即驚喜地叫道:“你終于醒了!”
天知道他有多擔心,她昏迷了這么久,太醫說今日再不醒來便危險了。他聽到這個消息后差點兒領了家兵去禮親王府要五格格以命償命。謝天謝地,她終于醒了!
喚來太醫把過脈,確認海菱已平安無事后,綿昱輕撫著她蒼白的玉顏,將她擁入懷中,旋即沉沉睡去,這幾日因為擔心她的安危,他幾乎沒有合眼。
海菱微微睜目,看著抱著自己而眠的夫婿,遲疑了會兒,也安心地閉上了眼,他的懷抱好溫暖,那綿綿不絕的暖意,仿佛撫平了她的驚惶與害怕……
七
自從溺水事件后,海菱漸漸接受了綿昱,夫妻倆日益恩愛,綿昱每日里都是樂呵呵地去上早朝,一下朝便匆匆趕回家陪著嬌妻,兩人成日里膩在一起,似要將以前相敬如“冰”的時日補回來。
這日是綿昱的生辰,幾位福晉與格格,隨著幾位阿哥和貝勒一起來到昱貝勒府賀壽。此刻,男人們在前廳閑聊,女人們則在后院談天。
海菱不擅長這樣的應酬,多半的時間都是靜靜地傾聽著她們的談話,偶爾有人問她話,才回答幾句。
此刻她的手悄悄按著腹部,嘴角往上漾著淺笑,心想著要送給夫君一個特別的生辰賀禮。
一名福晉見她這個女主人委實太安靜了,遂找了些話問她:“昱福晉,聽說你能夜里視物,是不是真的?”
“嗯。”她柔順地點頭。
這話題引起了其他人的興趣,她們唧唧喳喳地開始討論,有人忽然很無禮地說了句:“我聽說昱貝勒就是因為她能在夜里視物,所以執意娶她的。”完全無視當事人的存在。
“哦,為什么呀?”有人感興趣地追問。
“夜里視物對夜攻很有幫助,聽說當初昱貝勒求皇上指婚時曾說過,他就是看上了昱福晉這雙眼睛。現如今七阿哥和福貝勒,昱貝勒在前廳商討的,便是有關這次夜攻亂黨的事,好像是說要帶著昱福晉一塊兒去呢……”
一眾女人越聊越起勁,沒人注意到海菱的神色微變。原來……他之所以娶她,是為了自己的這雙眼。
她垂下眼瞼遮去眸里的思緒,不讓那一抹心傷溢于言表。
是夜,綿昱又纏著海菱恩愛了半宿,海菱靜靜地靠在他胸前,耳邊忽聽見他的聲音:“過幾日七叔他們要去圍剿亂黨,要帶你一塊兒去,說是想借助你夜里能視物的能力,幫他們捉拿亂黨。”綿昱的口氣里有絲咬牙切齒,那群人知道他不會應允,居然拿圣旨來壓他!
聞言。她頓覺胸口一滯。低首應道:“嗯。”那些福晉、格格說得沒錯,他果然是為了這雙眼睛才會娶她的。
綿昱接著說:“我會陪你一塊兒去,你不用害怕。”他一定會護她周全的。
“嗯。”她輕輕頷首,一股難言的低落情緒盤踞在心頭。
無星無月的夜里,正上演著一場血腥的殺戮。
當那些刀槍劍戟砍殺在一具具人體上,噴濺而出的血汁,讓她駭得臉色發白,寒風將那腥濃的味道送至鼻端,坐在馬背上的海菱反胃得想吐。
她不曾經歷過這樣殘虐的事。
一兩百名官兵追剿著二三十名逃逸的亂黨,那些寡不敵眾的亂黨,被迫躲入陰暗處藏身,卻都在她的指點下,一個個被斬殺身亡。
坐在她身后的綿昱,雖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卻只當她是害怕,所以在她耳邊輕聲安慰著:“別怕,有我在,沒人傷得了你。”
她只是搖著頭,眼里噙著淚,看著那些因為她而被殺的人,一股罪惡感頓時盈滿胸臆之間。
“嘔……”她終于吐了,眼睛一閉,頓時昏厥了過去,同時,她的身下也一片濡濕,滲出鮮紅的液體。
八
烏云蔽天,遮住了明亮的陽光。
海菱的臉上也失去了笑容,她失神地瞪著床頂,替福貝勒他們圍剿那群亂黨,她付出的代價是失去了肚子里才兩個多月大的孩子。
聽到腳步聲,她閉上了眼睛,掩去眸里所有的悲慟,翻過身,面向里側,不想見到任何人。
來到床邊,綿昱眼神陰郁地看著她的背影。
那張失去光彩的臉上明顯透露著她的悲憤,從醒來那日起,她就一句話都不肯跟他說了。夜里睡覺的時候,也睡得極不安穩,常常做噩夢,讓他看得心都揪了起來。
“你要我怎么做,才肯原諒我?”他知她沒睡,沉痛地出聲。
海菱一如這七天以來的沉默不語,她什么都不想說,就怕自己一開口便停不了對他的怨懟。
她知這事怪不了他的,她不想對他說出任何責備的話來。當那天綿昱得知她竟小產了,那吃驚的神情與心疼的眼神,都讓她無法苛責于他。
是她失責在先,因為聽到他生辰那天其他的格格和福晉們說的他娶她的理由,賭氣地沒有馬上告訴他自己有孕的事,而他們的孩子……就這樣沒了!能怪誰呢?
看著坐在院子里盯著一朵花發呆的人,珠兒忍不住嘆了口氣。才短短十幾天,福晉就憔悴、消瘦得驚人,她仿佛忘了要怎么笑似的,臉上總是木然無神,看了就叫人心酸不忍。
她正要上前勸福晉回房,外頭傳來內監公公尖細的通報聲:“太后駕到!”
太后來了?!海菱終于回過神來,和珠兒驚愕地對看了一眼,才起身,便瞧見太后緩緩行了過來。
“海菱叩見太后。”
“你身子欠安,這禮就免了,來,讓本宮看看。”太后仔細地望了望她的氣色,心疼地拍拍她的手,“瞧你怎么憔悴成這樣,怪不得綿昱這么心疼了,還跟皇上鬧了一頓好大的脾氣。”
“他對皇上發脾氣?”海菱一愕。
太后邊說邊拉著她進寢樓:“綿昱這孩子,怪皇上下旨讓你去幫七阿哥圍剿亂黨,所以才會害你小產,失去了你們的頭一個孩子。”
“他……怎能對皇上這么說?”她有些吃驚,生怕他因為自己而惹怒龍顏,招來禍事。
“你別擔心,這回皇上也有不對,他也失去了一個玄孫,所以沒有怪綿昱。”太后察言觀色道,“你難受,綿昱也不快活呀。這孩子很少將什么人放在心上,你可還記得你以前在藏書閣時,本宮曾上那兒去過一趟?”
“記得。”
“當時綿昱正準備出征準格爾,他來見本宮,對本宮說要娶你當福晉,央求本宮替他照應著你,直到他回來。”
“什么?”海菱訝異地抬首。
“他對本宮說,你曾救過他,本宮以為他是為了報恩才想娶你,但他說不是,他說他在第一次遇見你時,就將你給惦在心上了,只可惜那時他有傷在身,無法前去找你,后來沒想到會在宮里再見到你。”看見海菱驚訝的神情,太后微笑著道,“你呀,沒瞧見那孩子提到你時眼兒有多亮,他欣喜的表情本宮至今都還記得。”
原來綿昱竟是這么看待她的,海菱心頭頓時一陣激蕩:“我以為他是因為我能在夜里視物,所以才會娶我……”
“沒那回事,你怎么會這么想呢?”太后露出慈祥的笑容,“他從準格爾大勝歸來,皇上本來想要賞他個親王做,他卻用這個賞賜換來了與你的婚約。本宮看得出來,綿昱那孩子是真心愛著你的。”
聽太后說了這些事,海菱的眼眶不禁濕了:“我不知道……他心里是這么看待我的。”原來她的丈夫是打從心眼兒里在疼愛著她的。眉心糾結多日的愁郁,宛如撥云見日般頃刻間舒展開了。
尾聲
送太后離開后,海菱坐在花廳里等綿昱,一直到深夜他才回來,看見她竟坐在花廳里,不禁有些訝異:“這么晚了怎么還沒睡?”
“我在等你,我有話想跟你說。”望著他,海菱緩步走向他,“對不起,這些日子讓你為我擔心了。”
纖指輕撫上他那張俊俏的臉,她這才發現,他也消瘦了不少。
看見她眼里突然滾出淚水,他駭然一驚:“你怎么哭了?”
她將臉埋在他胸前,喃喃說道:“對不起,我只哭這次,這次哭過了,我就不再難過了。”
“好,你盡情哭吧。”自小產以來,她還不曾流過淚,如今她愿意哭出來,這便意味著她終于能放開那孩子了。綿昱欣慰地輕拍著她的背,讓她在他懷里哭個夠。
半晌,她抬起臉,破涕為笑,說:“綿昱,我想生十二個孩子。”
他聞言一愕:“十二個?會不會太多了?”
“不會,我想把他們生回來。”
“他們?”他微一思索,便明白了她所指的是上次同福貝勒一起去圍剿亂黨,經她指出藏身之所而被殺的那些人。他知道她一直對那些人的死心懷愧疚,夜里更常因此而做噩夢。
“好吧,隨你。”話雖如此,但要不要讓她生這么多,就要看他的努力了。十二個?實在太多了,他可舍不得她像頭母豬一樣一直生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