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色籠罩江面,江水拍打江岸,冰冷潮濕的空氣中夾雜著幾分血腥氣。
疾行的步子漸漸遠去,一道消瘦的身影走出來,背著沉重的東西,艱難前行。越過一片樹林,終于看見等在那里的車子,她揮揮手,司機開車過來,幫著她把高大的男人抬上車。
“他是……”
“別多問!”
楚唯呵斥一聲,讓司機趕快開車。
她坐在后座,低著頭靜靜地看著躺在腿上的虛弱的男子,用帕子擦掉他臉上的血污,覺察到他體溫漸失,她趕緊脫下呢子大衣將他裹得嚴嚴實實。
車子順利通過重重關卡,進入城里,在一棟大宅子里停下。
楚唯背起他,避過了家里熟睡的人,將他放在自己的床上。不多時,司機已經把大夫叫來,把他的傷口處理妥當。
送走了大夫,房間里只剩下兩個人,楚唯端張凳子坐到床邊,仔細端詳沉睡中的男人,也只有此刻,她才可以這樣近距離地看著他。
他的手指動了一下,楚唯期待地看著他,卻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陰狠殺意,心臟陡然一顫,握著他的手也縮了一下。
“你是誰?”男人擰著眉頭。
“我是楚唯。”她對他揚起燦爛的笑,“我在江邊救了你。”
一
屋外狂風肆虐,屋里卻是溫馨暖人,石滄皓看著窗外發呆,突然,溫暖的肌膚感受到指尖的冰涼,他不覺皺眉,回過頭,楚唯正在為他換藥。他直直地望著她,有些困惑不解,半晌之后問道:“你怎么會恰好在那里?”
楚唯慢慢地抬頭,知曉他是問救下他那天的事情,低下頭窘得臉頰發燙:“我跟著你過去的。”
她在夜來香外等著他,沒想到他離開后并沒有回家,而是去了江邊,她偷偷地跟著他,卻不想發生了槍戰,他受到波及。
石滄皓沒說話,從她眼中難掩的羞澀可以看得出,她喜歡他,可是他從來就對這種青澀的果子沒有興趣。他的嘴角微微揚起,別過臉看向窗外,清冷的眸子里盡是疏離。
楚唯呆呆地看著他,兩手交握成一團,她咬著唇,過了半天才緩緩地道:“我救你回來之后出去看過,死了很多人。”
手指緊了緊,眼中閃過一絲情緒,雖然極力掩飾,楚唯還是看得出,他果然和那個死掉的女人有關系。楚唯不自覺地感到一些惆悵,他心心念念的,究竟會是怎樣的女子呢?她想問得仔細些,但那些話卻纏繞在嘴里,發不出聲響,最后只化作苦澀的味道,消失不見。
門外傳來噔噔的腳步聲,密集緊促,石滄皓警惕地回過神,望著門的方向。
楚唯緊張地來到門邊,扶著門把手不讓人進來:“誰?我有些不舒服,有事明天再說吧。”
“小唯,是我。”一個男人的聲音。
楚唯有些厭煩地皺眉:“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這么晚了怕不好吧。”
“把門打開。”韓海原的聲音里,帶著些微的惱怒,“我們必須搜查你的房里。”
楚唯的心緊了一下,難道已經被人發現了?怎么會呢?這三天來都沒有人察覺,為什么石滄皓的傷口快要愈合的時候出了問題?搞不清楚原因,楚唯手心捏了一把汗,石滄皓卻對她點了點頭:“現在已經沒有必要藏下去了。”
越是藏,就越顯得心虛,他此刻該做的,絕對不是躲起來。他有必須完成的任務,更加必須找出殺死甄敏的兇手。他眼神凜冽,他絕對不會讓她枉死!
門開了,韓海原帶著一小隊人馬站在外面,他掃了一眼楚唯,將她護在身后:“將危險分子藏在房間里三天,小唯,你膽子變大了。”危險的雙眸緊緊地鎖住石滄皓,“躲了這么多天,你也該出去透透氣了吧,石老板,或者,我該叫你狐貍,共產黨情報科的超級間諜。”
“那么復雜的稱呼,我可不敢當,我只是個生意人。”石滄皓瞇起眼睛,笑著說,“韓將軍,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楚唯甩開韓海原的手,走到石滄皓身邊,幫著他解釋:“他是夜來香的老板,爸爸也是認識的,韓海原你真的認錯人了。”
韓海原微微瞇起眼睛,明顯寫著不相信,有手下過來,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我可以暫時信你。”韓海原寬宏大量地說,不滿地指著石滄皓,“但是,你不可以再留在這里,這畢竟是姑娘家的閨房。”
他的語氣,似乎她和石滄皓之間有什么似的,楚唯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瞅了一眼石滄皓,他像沒發覺一般,淡淡笑著,拿起椅子上的外套披上,蹣跚著走出房間。楚唯心急地要跟上去,被韓海原攔住:“小唯,記住,你是我的未婚妻,不要和別的男人不清不楚。”
楚唯悻悻地垂下腦袋,氣呼呼地將他趕出去,重重地合上門。她倚著門板,想著這些天單獨的相處,想著他沉靜的微笑,和他偶爾展現的溫柔,臉蛋兒上的溫度漸漸升高,她不好意思地捂著臉。才剛剛離開他,她竟然開始思念了。
離開楚家,石滄皓叫了一輛黃包車,來到江邊。過了三日,這里早已經沒有了那日的血腥和殺戮,血跡也被大雨洗盡。
他呆愣地站著,放眼望去,江水卷起泥沙,混沌不堪,她是不是就在這里浮浮沉沉,不肯落定?他問了車夫,那日亂槍打死的人,有人認尸的,交錢領尸安葬,沒有人認領的,被直接扔進了江中。
甄敏,就在這樣的滾滾江水中,永遠沉睡。
喉嚨深處有什么哽住,他發不出聲音,口袋里放著一顆糖,是她喜歡的味道。不管經歷再多的苦,想著以后的甜,便覺得沒什么了。她是這樣說的,讓他也忽然覺得,真的沒什么了。可是那時是因為有她在,現在呢?以后呢?
“敏兒。”他的手狠狠地攥緊,指尖嵌入掌心的肉里,像是對自己發誓,“我會為你報仇。”
二
金鼎賭坊。
一道門阻隔了兩個世界,門外是投注聲震天的叫嚷,門內卻靜得有些令人驚奇。石滄皓在面前的兩個杯子里都倒滿了酒,緩緩地道:“真是難得,韓將軍竟然會來我這個小地方。”
韓海原沒有時間跟他客套,拿出前些日子已經準備好的審訊資料:“當日被處死的間諜中,那個叫做甄敏的共產黨女間諜,為什么會和你有關系?”
“她是我的妻子。”石滄皓端著酒杯,一飲而盡,望著韓海原的眼中寫滿了震怒,“只是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妻子會成為間諜。”
“我們有可靠線報,并且那天她確實是和共產黨方面聯絡了。”韓海原不客氣地看著石滄皓,“我甚至懷疑,你和這件事情也脫不了干系!”
“我的妻子從上海省親回來,錯過了船次,搭了小船回來,所以才會在深夜到達。我是過去接她,可是卻遭到了這樣的命運。韓將軍,請問你可以解釋嗎?”石滄皓有些激動,握著酒杯的手瑟瑟發抖,“我會去直接和你的上司打招呼,你最好盡快交出當天開槍的兇手。”
“如果是誤傷,我們一定難辭其咎,到時候別說是我的下屬,我也會親自登門道歉。”韓海原站起身,面無表情地說,“但愿你真的是清白無辜的!”
門在他面前被關上,石滄皓輕蔑地鉤起嘴角,他從懷里拿出一張照片,動作輕柔地摩挲著,上面是他眷念已久的人。他會為她報仇,一定。
他會完成她的遺愿。
給自己倒滿酒,他繼續喝著。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敲門,附在門邊道:“韓海原已經去了夜來香,我們是不是也要……”
“由著他去。”石滄皓絲毫不在意,韓海原必然是沒有相信他,以為去了他的總部就能調查出什么。如果韓海原是那樣看輕他石滄皓,那么只能怪他自己眼拙。
端起酒杯,望著猩紅的液體,他仿佛看見這場戰爭,也如同杯中的酒一般,只剩下麻醉人心的猩紅。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楚唯坐在車子里,難受地換了一個姿勢,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金鼎賭坊。自從那日別過后,她便再也沒有見過石滄皓,天知道她有多想見他。可是要他主動來見她幾乎是不可能的,她只得拋下女兒家的矜持,跑來跟蹤。可是待在這里半天,也不見石滄皓出來,倒是韓海原來過,她躲在車子里不敢露面。
終于,在她以為要無功而返時,賭坊內有人走了出來,走在前面的正是石滄皓,一行人上了兩輛車,徑自遠去。
車子在夜來香前停下,楚唯不顧司機的阻攔,跳下車也跟了過去。
她以前跟著父親來過這里,雖算不上熟悉,卻也不至于像個土包子畏首畏尾,進去之后,找了一個安靜的位子坐下,癡迷地望著石滄皓。
石滄皓和幾位生意上的朋友交談,下場的歌女走到他們中間,任他們左擁右抱,楚唯心里酸酸的,恨不得沖上去攔在他們中間。剛有這樣的想法,她就立即行動,端著一杯酒來到他們面前,一屁股坐在石滄皓和妖艷的女人中間,舉起手中的酒說:“石滄皓,我們干杯。”
眾人面對這個突兀的女子,無不目瞪口呆,楚唯卻理所當然地說:“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是不是該感激我?”
石滄皓對她的說法并不贊同:“我也記得清楚,是你的未婚夫,害死了我的妻子。”
妻子——這個陌生的詞沖擊著她的大腦,半晌之后她才想起那個女子,她躲在角落里目睹的,為石滄皓挨下子彈的女子,后來石滄皓假裝不認識的女子。他有妻子了,他的妻子為了救他死了。
殺死他妻子的人,是她的未婚夫。
楚唯咬著唇,從沒有比此刻更加厭惡自己。
“他不是我,我不想傷害任何人的。”她委屈地說。
話音剛落,面色難看的韓海原已經一把拉過她,將她扯進自己的懷里:“小唯,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楚唯看見韓海原,知曉他是為了調查石滄皓才來的,她卻沒有心思去答理,著急地掙扎著,她必須要回到石滄皓那里,她必須解釋清楚,她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可是,石滄皓嫌惡地別過臉,好像多看一眼就會不舒服一樣。
楚唯的心陡然一落,狠狠地墜地。
韓海原趁著她發呆,扼住她的手腕,帶她離開了夜來香。“我說過石滄皓是個危險的人物,不要靠近他。”楚唯呆了一下,好似沒有聽見一般。
三
危險又怎樣,她已經一頭栽進去了。
楚唯無奈地想,自從她第一次跟著父親踏入夜來香,見到石滄皓,她就已經陷下去,而如今已經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即使知道他有一個妻子,即使知道他很愛他的妻子,她還是不愿放棄。她相信如果可以給她機會,她不會比他的妻子差。
這一次她甩開了司機,不想讓任何人掌握自己的行蹤,獨自一人來到夜來香,
石滄皓不在,平常和他在一起的保鏢也不在,楚唯點了一杯酒,坐在最角落的地方,眼睛不停地搜索,等到了半夜,卻還是沒有見到他。其間總有人上來打擾,她這才意識到,夜來香并非她從前以為的那樣安全。
給服務員留了張字條,告訴石滄皓她來過,楚唯就匆匆離開了夜來香。心臟不安地揪緊,若是被家里人發現她深夜出來只為了等一個男人,恐怕會讓她從此禁足吧?
這樣一想,她更加慌張,攔了一輛黃包車就往家里趕。
黃包車卻并沒有拉往家的方向,楚唯看著周圍越來越荒僻的巷子,不安地大喊:“這里不是去楚公館的路,你要帶我去哪里?”
車夫沒說話,只把她帶到巷子的深處,丟下車撒腿就跑。楚唯栽了一下,踉蹌著站穩。幾個流里流氣的男人走過來,一下子將她圍住。
楚唯抱緊手包護在懷里,驚慌不安地問:“你們是誰?想干什么?”
“借些錢花花。”男人邪氣地說,搶走她手里的包,扯開包抖出里面的錢。
楚唯害怕地退縮了一下:“你們干什么,我爸爸是楚雄天,你們……”她頓住,眼前男人的眼神都變了,他們互望了一眼,咧嘴笑的時候露出枯黃的牙齒:“原來是楚家千金啊,如果我成了楚家的乘龍快婿,不是一輩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嗎?”
尚處在驚愕中的楚唯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們已經伸出了手,在她身上亂摸。
楚唯腳下一軟,向后倒去,卻沒有意想中的疼。她睜開眼,對上一雙幽深黑亮的眸子,是石滄皓。他揮了揮手,跟在身邊的保鏢沖上前,將那些人一網打盡。他眼中閃過一絲陰狠,楚唯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想起那日石滄皓剛剛清醒過來時的眼神。原來她沒有看錯,當時的石滄皓,如果確定面前的人是危險的,一定會殺了她。
“沒事吧?”石滄皓皺眉,“女孩子不要一個人晚上出門。”
“哦,謝謝。”楚唯呆住,不知道該說什么,她不舍地離開他的懷抱,剛剛站立,腳卻又是一軟,不得不依附在石滄皓身上。她不好意思地說,“我嚇得腿軟了。”
將楚唯送回楚家,楚家人正急著到處找她,聽聞她遭遇了小混混,都嚇得臉色大變,所幸最終并無大礙。楚家主人對石滄皓的彬彬有禮表示贊賞,熱情地留他下來,設宴款待。
石滄皓原本要拒絕,卻發現韓海原也在那里。未婚妻不見蹤影,他卻遍尋不著,束手無策,到頭來被另一個男子送回來。韓海原覺得臉上掛不住,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白。
楚唯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下來時已經一身清爽,沒有絲毫的狼狽和瑟縮。她坐到石滄皓的旁邊,熱情地布菜,仔細詢問,殷切之意溢于言表。
韓海原瞇起眼,斂起眼中如同火焰般熾熱的忌妒和憤怒,咬緊牙道:“真是謝謝你將小唯安全地送回來,石老板。”他又說,“不過,這樣并不能洗刷你是間諜的可能。”
“韓海原你真討厭,干嗎非要說人家是間諜?你就這么想看著人家死嗎?”楚唯放下筷子,不客氣地說,明目張膽地護著石滄皓,她抱住他的手說,“我相信他,他絕對不會是間諜。”
韓海原臉色一沉,聲音也暗沉下來:“小唯。”
楚唯沒理他,轉過臉正對著父親,認真地說:“爸爸,我想要取消婚約,我喜歡的人是石滄皓,不是韓海原,我……”
她的話沒有說完,緊緊抱住的手忽然抽開,石滄皓面色清冷,淡淡地說:“我已經有妻子了,很抱歉,辜負了你的好意。”
“可是你的妻子已經死了!”
“我依舊愛她。”石滄皓對上楚唯的眼睛,他已經有了一個妻子,就不會再愛別的女人,即使他的妻子已經死了。餐桌的氣氛有些僵,楚唯埋頭吃飯,一肚子難言的情愫,被狠狠地扼制在口中。
她知道他還在愛著他的妻子,可是怎么辦,她就是不想放棄。
餐畢,石滄皓公事忙碌,離開前走到韓海原的面前,別有深意地說:“我一定會為我的妻子報仇,想必將軍你也不會袒護自己的手下,對嗎?”
在韓海原面前撂下狠話,一方面是逼迫他交出當時開槍的人,另一方面也是想知道他被逼急了會做到哪一步。韓海原將所有的憤怒不滿咽回肚子里,石滄皓看得清楚,笑了笑轉身。
楚唯跑過去牽住石滄皓的手,堅定無比地說:“就算你愛著你死去的妻子,這樣也不能阻止我愛你。你等著吧,我不會放棄的。”
石滄皓的腳步頓了一下,困惑地看著她。
有那么一瞬,他以為那個有些囂張的甄敏回來了。可是一眨眼,眼前的還是楚唯,不是甄敏。他緩了緩神,大約是太思念了,竟然會產生錯覺。
韓海原陰沉著臉,憤憤地看著石滄皓,恨得咬牙切齒。
四
“我絕對不會放過那個渾蛋!”韓海原氣憤地甩掉屬下遞過來的雪茄,惡狠狠地說。
他從來沒有這么丟人過,未婚妻當著自己的面說喜歡別的男人,還一而再地表示,絕對不會放棄,置他的顏面于何地!
可是,再多的憤怒,他都忍了下來。平京楚家,還有他不能得罪的理由,他必須依靠楚家,才能爬得更高。做了幾次深呼吸,韓海原揮手招來手下,商量一舉殲滅石滄皓的對策。
“我可以肯定,他一定就是共產黨派來這里的間諜!”韓海原的手指在桌上重重地敲下,“你們帶人去搜查,就說石滄皓在賭場里販賣鴉片,準備圍剿,一看見石滄皓,立刻射殺。到時候制造成流彈傷亡的假象……”
楚唯躲在門外,捂著嘴,驚恐地睜大眼睛,父親讓她來叫韓海原過去,卻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消息。她立刻慌張起來,石滄皓會死!
想到這里,她不由分說地轉過身,要去通知石滄皓。
這一天的平京城,靜得總有些令人害怕,就仿佛暴風雨前的寧靜,楚唯坐在黃包車上,手心捏緊,忍不住催促:“師傅,快點兒,我加你錢!”
她匆匆來到金鼎賭坊,卻被告知石滄皓不在這里。沒來得及換口氣,她又立即上車,前往夜來香。韓海原的性子她還算了解,已經決定殺無赦,即使是追到天涯海角,他也定要取了對方的性命。
夜來香也依舊不見人影兒,楚唯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若是石滄皓被韓海原的人先找到,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冰冷的風吹過來,她裹緊了披肩,搓搓手取暖,恍然想起那日甄敏被害的江邊,便是在這附近。心里有些酸,有些難受,楚唯叫了黃包車,繼續往江邊趕去。
此時的江邊小酒館,一陣肅殺之氣,桌面上放著一張甄敏的照片,石滄皓自顧自地倒酒喝酒,沉浸在失去的悲傷中。若不是沒有抓到兇手,若不是還有未完成的任務,他定會追隨她而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渾然未覺店里的人已經走光,整個小酒館都被包圍。微微一抬頭,正對上韓海原瞄準的槍孔。石滄皓輕蔑地笑了笑:“是什么事情讓韓將軍如此勞師動眾啊?”
“石滄皓,你很有膽量,也很有實力,可是你錯在不該為共產黨辦事。”韓海原在心里恨道,更加錯在,不該讓楚唯愛上你!他一揮手,瞄準他的槍扣動了扳機。
楚唯恰在此時趕了過來,覺察韓海原的人要開槍,立刻推開攔截的人沖過去,抱住石滄皓。
“你要殺就連我一起……”楚唯震驚地瞪大了雙眼,韓海原阻止不及,一顆子彈穿透了她的身子,后背上立刻多出一個血窟窿。
石滄皓驚呆了,他沒想過會有人出來為自己送死,抱著他的力氣減弱,他小心地轉過來,顫抖地望著一身是血的楚唯,他困惑了,她到底為什么要做到這個地步?
楚唯臉色蒼白,體溫隨著血液的流失而降低,她貪婪地望著石滄皓,害怕現在看到的每一眼,都有可能是最后一眼。
她似乎終于明白了甄敏死前的感覺,無論怎樣,他不能有事。即使她死,他也不能有事。真好,她保護了石滄皓,她可以躺在他的懷里。
眼睛越來越沉重,最后沉沉地閉上,仿佛得到解脫,再也不想睜開。
全平京城的醫生都被集中到了一起,在拿著槍桿的軍人的脅迫下做完手術,一直等到手術結束,病人度過了危險期,所有的醫生才得到了釋放。被緊急集中之后,韓海原發瘋了一樣下命令,如果沒能救活楚唯,就得陪葬。
楚唯醒過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嚅動干涸的唇瓣問:“石滄皓沒事吧?”
“沒事,死不了!”韓海原面容僵硬地說。
“我不想見你。”楚唯說完,閉上眼,真的不去看他。他竟然想殺死石滄皓,她絕對不會原諒他。想起那一刻的驚慌恐懼,她現在還會顫抖。
她沉浸在黑暗的世界里,卻還是忍不住心里的酸澀,可是就算她為了他而死,他的心里也只有甄敏吧。
指尖有個冰涼的觸感,楚唯不耐煩地說:“我說了不想見你,你……”她睜開眼,對上一雙不愛笑的眸子,竟然是石滄皓,楚唯一下子忘了說話。
“韓海原讓我過來。”石滄皓淡淡地說,“在你康復以前,我每天都會過來。”
心不禁飄飄然地飛起來了,楚唯紅了眼眶,這一刻即使知道自己要死了,她也不會覺得遺憾了。
楚唯住院不久,就搬回家里休養,畢竟醫院什么樣的人都有,環境也不是很好。石滄皓也跟著她一起回來,日日細心照料。
韓海原看見兩人的關系日益緩和,楚唯眉目間越加濃烈的愛意,將全部的怒氣發泄在面前的木樁上。
楚父含著煙斗,老謀深算的眼里盡是算計,微微嘆息道:“你太心浮氣躁了。”
韓海原不服:“石滄皓是共產黨的間諜,這幾乎已經可以確定了,為什么我們不向上級匯報,抓捕他呢?”
“所以說你修煉不夠,石滄皓只是一條小魚,要知道我們面前有一整個魚塘啊。”楚父略帶責備,“就像這次的事情,如果你不那么急于一時,惹出這件事情,小唯遲早都是你的,現在可好。”
楚父吸了一口煙,又道:“其實,若除開黨派的信仰,石滄皓更得我的欣賞。你最好期盼他不會投效國民黨,否則你的地位岌岌可危。”
楚父言盡于此,余下的留給韓海原自己參詳。
天色漸晚,石滄皓來告別,他在楚父的熱情相送下離開楚家。坐上車,石滄皓沉沉地閉上眼假寐。
這些日子以來,他假借照顧楚唯之名,在楚家調查楚雄天和國民黨的關系,果然查到不少,頗感意外的是,他竟然發現楚雄天和日本人也暗中來往。
這些消息如果傳出去,楚家必然大亂,那么平京的時局或許也有改觀。可是,楚唯怎么辦呢?這段日子,他每每閉眼,總會想到楚唯。
可是就算她再好和他又有什么關系,他愛的人已經死了。
五
傷勢痊愈,楚唯終于得到家人的允許下床,只是還不能做太劇烈的運動。楚唯撒嬌:“你們太保護我了,我沒那么嬌弱的!”
楚父樂呵呵地說:“還嫌啦,以后保護你的事情,可都要交給海原了!”
韓海原恭敬地點頭:“楚伯父放心,我會好好兒對待小唯的。”
楚唯目瞪口呆,忽然覺得食不下咽,這段時間她只顧著沉浸在快樂中,而忘記了她是有婚約的人,她必須嫁給韓海原。可是,她喜歡的人是石滄皓。
吃完早餐沒多久,石滄皓約她出去游玩,心情欠佳的楚唯點頭應下,卻總有些心不在焉。石滄皓扶著她上了車,兩人都沒有注意到,韓海原瞇起的眼中,有一絲狡黠和陰戾。
“想去哪里?”石滄皓一邊開車一邊問。
楚唯看著闊別多日的街景,才不過一個月,街上竟然好像變了一樣:“這里怎么……”她指著街邊,原本熱鬧的街頭,現在沒有一個人,寂靜寥落,冷清駭人。
“前兩天有游行,警察逮捕了一群鬧事的學生,現在沒人敢上街。”石滄皓淡淡地說。
楚唯驚呆了,這就是戰爭嗎?她從來不知道,戰爭有一天也會延續到她所在的城市。
“我們去江邊吧。”她忽然說。
石滄皓呆了一下,還是在下一個路口的時候轉了過去。
石滄皓沒有問她為什么來江邊,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早已經無暇顧及她。當日在這里,交換完信息,訴完相思之苦的他們,沒有想到那是最后一面,之后便是天人永隔,相見無期。
楚唯去采了一些野花,放在江邊,深深地鞠躬。她在心里默念,只要有時間,有機會,她會一直陪伴在石滄皓身邊,不讓他孤單。她向甄敏保證。
石滄皓詫異地望著她:“你在祭拜誰?”
楚唯想了一下:“一個姐姐。”
城中已經沒有什么可以游賞的地方,各處都被軍隊設了關卡。楚唯和石滄皓也沒了興致,在外面吃過飯便回去了,從石滄皓的車上下來,楚唯回頭對他說:“我說的那個姐姐,是甄敏,不管你怎么想,我是追定你了。”
石滄皓一陣驚愕,回過神時,她已經進了大門。石滄皓錨愕地摸著不自覺上揚的嘴角,無聲地嘆息:“怎么辦,她好像真的鐵了心了。”怎么辦,甄敏,你能告訴我該怎么辦嗎?
剛剛回到屋里,楚唯就立刻覺察出不對勁,家里的氣氛詭異,且各處都有官兵把手。楚父要對她說話,被韓海原攔下:“還是我說吧。”毫不避諱的眼神直直地望著楚父。
楚唯不明所以,跟著他來到隔壁的房間,他才慢慢解釋:“今天我們收到密報,說楚伯父和日本人有往來……”
“這不可能!”楚唯連忙說。
“這我知道。”韓海原安撫她,“你大概不知道,楚伯父一直是國民黨內的親信,也一直支持國軍的抗戰,可是這一次的事情證據確鑿,如果真的罪名成立,那就是叛黨……”
楚唯的心慌了一下,她以為父親會和很多軍官認識,只是因為生意的緣故,她以為父親最多就是和國民黨有聯系,沒想到卻連日本人也勾結在一起。她無神地看著韓海原:“該怎么辦?”
韓海原扶住她的肩膀,嚴肅地說:“我相信伯父是無辜的,但是我們現在必須讓黨內上級也知道,他是無辜的。”
“怎么做?”
“楚唯,我們結婚吧。”
楚唯的腦袋嗡嗡作響,恍惚間已經聽不清楚他還說了什么。
她還有選擇嗎?
韓海原說,在調查出事情真相的這段時間,楚父必須被帶進大牢,連所有的楚家家眷也是,進去之后要受多少皮肉之苦,沒有人可以預測。而如果她嫁給了他,最起碼身份是將軍夫人,他可以擋到調查結果出來。
睫毛動了動,楚唯望著韓海原,問道:“你說密報,如果這件事情連我都不知道,還會有誰知道?”
韓海原有些為難,努了努嘴,最后還是沒說。他那樣遲疑的態度,卻還是惹來楚唯的猜疑,密報的人,不肯對她說的人,身份可疑的人,想來想去,似乎只有一個,有共產黨間諜嫌疑的石滄皓。
“不是他。”她無比確定地說。
而后不等韓海原反駁,緩緩地說:“我們結婚。”
婚禮定在半個月后,韓海原立刻叫人準備起來,楚唯什么都不要做,只要等著時間到了,做個美麗的新娘。
她偷偷地跑出楚家,最后一次來到夜來香找石滄皓,帶去她要結婚的消息。
石滄皓面容僵硬,閃過一瞬錯愕的表情,緩過神來之后也只是笑笑:“恭喜。”
“不管是不是真心的,我接受。”楚唯忍住眼淚,紅著臉說,“你快離開平京吧,韓海原恨你入骨,以后就沒有人可以阻擋他了。”以前她還可以任性地擋一下,韓海原不敢動她,自然能夠保住他,可以后不會。
“為什么要來勸我?”
“沒什么。”楚唯背過身,難過地吸吸鼻子,聲音平淡地說,“我只是想,為了甄敏你也得保護自己,別讓她白死了。”
六
她是不是,真的再也見不到石滄皓了?
離別之后才知道,會有多想念。可是再濃的思念到頭來,都抵不過時間。曾經楚唯以為自己一定撐不過去,可是事實是,她生活得很好,能吃能睡,除卻思念以外的時間,都活得好好兒的。
他大概離開了吧,去哪里都行,出國也行。
他大概還在思念甄敏吧,偶爾也會不會想起平京,會想起這里曾經有一個不顧一切愛著他的楚唯?
楚唯攀在陽臺上,怔怔地發呆,除卻思念的時間……可是她已經用了所有的時間來思念,還有以外的時間嗎?
忽然,底下有人揮舞著手里的船票,黑色的西裝打理得一絲不茍。楚唯瘋狂地跳下陽臺奔出去,氣喘吁吁地來到石滄皓面前,慌張地問:“你怎么沒走?”
“我有兩張船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楚唯呆了,她沒有想到,他冒險來這里,是要帶她離開。
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她低著頭拼命擦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她感動了,感動得哭了,但是卻只能說抱歉:“對不起,我不能拋下我的家人。”
石滄皓的手僵了一下,臉上一陣錯愕,最后變成濃濃的自嘲。
眼淚終于止住,楚唯胡亂地擦掉淚痕:“但是我想知道,你為什么會想來帶我走,你不是一直……”
“為了感激,謝謝你救了我,也為了抱歉……”石滄皓別過臉,他不敢告訴她,他是共產黨派來的臥底,只是為了搜集國民黨的情報才接近她和她的家人,這一次將很有價值的情報交給專人送回去,他的任務也算是告一段落。
“是你告發我父親通敵賣國的嗎?”楚唯忽然問。
“沒有。”石滄皓肯定地回答。
楚唯笑了笑:“那就不需要抱歉。”
她是不是該告訴他,她從來都知道他是臥底。那日在江邊,溫室里長大的她就算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貿然救下一個身份成謎血肉模糊的人,更遑論將他安置在自己的房間里養傷。
她去的時候,甄敏沒死,為他挨了好幾槍的她,硬生生地撐到有人來,將石滄皓托付給她才閉上眼。在那之前,甄敏央求她,在她死后將她的尸體扔到江里,她害怕會有人利用自己的尸體脅迫到石滄皓。
她也愛石滄皓,從那時候的一點點喜歡,到一天加一點的深愛。她也想做到比甄敏更深的深愛。
可是到頭來,她還是輸了。她將嫁給別人,而他將去向別處。
將要分別,楚唯問道:“如果我先認識你,你會不會愛上我?”
“如果我回答會,你就會跟我走嗎?”石滄皓焦急地問。
楚唯笑著搖頭,眼淚都笑出來了:“不會。”
她可不可以騙自己,他是在關心她?擔心她一個人留在平京,會遭遇不測,不想她嫁給別的男人?
“石滄皓,我愛你。
“我當初救下你,是因為想成全我的愛情;可是今天我留下,是為了保住我的親情。”她淚流滿面,“如果你真的覺得欠了我什么,就盡你的全力,讓這場戰爭停止吧。”
她不想以后還有人和她一樣,面對觸手可及的愛情,卻不敢碰,只能留下悲傷的結局。
“你見了石滄皓?”
楚唯回到房里,韓海原正在等著她。
“是又怎樣?”楚唯冷冷地回答,“我們的婚禮照舊。”
“那就好,我以為你會不顧及你父親的生命呢。”韓海原摟著她,親昵地在她頰上輕吻。
楚唯深吸一口氣,掩飾住滿心的厭惡和嘔吐感:“你所說的密報,其實是你自己做的,對吧?”她想來想去,所謂的密報到頭來,只讓一個人占了好處,韓海原得到楚家的一切,得到她,以后也可以不用忌憚任何人。
“你很聰明,可是已經晚了。”
楚唯狠狠地瞪著他:“你真卑鄙!”
婚禮的前一天,戰火蔓延到平京。
整座城市被戰火籠罩,只用了一天時間,便被解放。
石滄皓站到了最前線,這是他參加的第一場戰爭,只是,他搜遍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卻都找不到楚唯的身影。
他想起她說的我愛你,那時候她哭成淚人。
或許,是早已經預料到以后的再難相見。
再難相見,這四個字閃過腦海,心臟的疼,超乎了他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