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我已經去世的大嫂。她生前多病,面目黧黑,沒有生機??墒窃趬糁?,她的身體還是那個孱弱的老婦,面色卻與身子形成極大的反差,紅潤得倒像僅有三四十歲,令我驚異。
早晨,我好想忘記了那個夢。電話鈴聲一響,繼興同志告訴我:昨夜劉思走了。
劉思同志走了,我想寫點什么,可又不知從哪兒說起。
隨即繼興同志用手機短信發來他自己以及楊誠勇先生、陳魯民先生、宋子牛先生等文友悼念劉思先生的詩句。于是在我的心頭慢慢地涌出這樣的句子:
詩入摩羅筆如椽,文追屈子劍指天。
爾時,我正在攻讀魯迅的《摩羅詩力說》,是在為紀念王大海先生逝世十周年做功課。
大海先生生前極為推崇魯迅的這篇文章。魯迅在這篇文章里論述了英國、波蘭、匈牙利、俄國的摩羅派詩人如拜倫、雪萊、普希金、萊蒙托夫、密茨凱微支、斯洛伐斯基以及裴多菲等,稱贊他們用詩歌作武器,是“作至誠之聲,致吾人于善美剛健”,因而他們都是“精神界之戰士”。“摩羅”是印度梵語,意思為“魔鬼”?!澳Ч怼钡膶娈斎皇恰吧系邸?,是當權者,是正統的意識形態。所以,魯迅在論述拜倫時就說,拜倫是借他詩中主人公該隱的口說出了“惡魔是真理的傳播者”這樣的話。大海先生早年參加革命,深受摩羅詩人的影響;劉思先生由詩歌轉向雜文,常常嘲諷荒謬,解剖讕言,鄙視權貴,具有摩羅詩人的風骨。因此,我把他比做摩羅詩人,比做敢于劍指蒼天的屈子。在他們身上,在他們的文章中,體現了中國文化人的憂國憂民以至于憂黨的責任感。但魯迅這篇文章于1907年用文言寫成,十分難懂。用魯迅先生的話說,“因為那編輯先生有一種怪脾氣,文章要長,愈長,稿費便愈多。所以如《摩羅詩力說》那樣,簡直是生湊。倘在這幾年,大概不至于那么做了。又喜歡做怪句子和寫古字,這是受了當時的《民報》的影響”。今天讀這篇文章,不借助專家的注釋翻譯,困難很多。所以,我是讀讀放放,久不能入其堂奧。當然,這是題外之言。我寫的第二句是:“人生六十耳不順,咳玉噴珠多佳篇?!蹦鞘窍氲搅怂摹抖豁樇肥撬畾q時出版的。但他此后繼續寫作,仍然有“耳不順”的問題。所以,后來聽了子牛先生所言,我琢磨:改為“聽風觀雨”庶幾能夠差強人意:
聽風觀雨耳不順,咳玉噴珠多佳篇。
劉思同志身高、臉紅,說“面如重棗”也不為過。因此,我們見面我常學著侯寶林大師的那句話打趣:“那個紅臉的他是誰耶?”劉思笑笑算是應答了。聽繼興先生言,劉思這次走得極坦然、極瀟灑,不吊唁,不告別,不讓驚動朋友們,幾乎是和老伴開著玩笑就走了。想到大海去世的時候,他滿含淚水,跑前跑后,卻堅持要放《歡樂頌》的情景,想到昨夜夢到的那個“紅臉”,我雖然不信鬼神,卻不能不想到“心理感應”的說法:是劉思來向朋友們道別了。于是順口流出:
昨夜紅臉入夢來,今晨忽報汝登仙。
大海十年,搞個活動,是我的倡議;大海十年的活動尚未舉行,劉思又先行一步,未免使人傷感。于是就有了結句:
大海十年劉思又,雜壇從此少容顏。
我們這幫人,平時在一起暢所欲言,口無遮攔;打趣玩笑,家常便飯?!凹t臉入夢,劉思道別”,并非虛妄。當年,朋友們和劉思開涮,有時也會開到文字里。1992年,我主政《新聞愛好者》的編務后,開始約請劉思先生寫文章;劉思的文章是每到必發,前后發表了十八九篇的樣子。有時來得勤一些,有時得編輯催。劉思后來來信了,一本正經地寫道:
孔副主編:
閣下索稿,我曾在數月前奉上一則之后,又開始寫其二,但寫了大半因種種原因又擱下了(種種原因有貴刊稿酬甚至低于鄭州晚報的原因在;但“市場經濟”也不能沒有友情為重,何況允諾在先?)今日檢出補完奉上。
劉思
8月7日
劉思說的要“補完”的這篇稿子,即發在《新聞愛好者》雜志1992年12月的《飲食之道通詩文——讀袁札記》一文。他從袁枚的飲食之道,悟到詩文;從詩文的求新求奇,又說回來要求“舊”;從袁枚又說到錢鐘書:
袁枚在《隨園詩話》卷八中又這樣說:“詩雖新,似舊才佳。尹似村云‘得句渾疑是舊詩’;陳古漁云‘得句渾疑先輩語’……”錢鐘書先生闡釋:“按此境即濟慈與友人論詩第一要義所謂‘好詩當道人心中事,一若舊而得者’。”這是大手筆之大境界,簡言之:人人心中所有——舊,人人筆下所無——新,“詩雖新,似舊才佳”;《紅樓夢》盡寫兒女情家務事,卻貴在沒人那樣寫過。雞鴨魚豚尋常事,名廚烹制饕餮驚,方見名廚技藝,并不“標新立異”到把人不可食之物端上桌來,此或可為求“新鮮”者一戒。
這就是劉思的思維,旁征博引不離主題,放得開又收得攏;反復說此,而意在道彼;云天霧罩、山重水復之后,又會讓你豁然開朗。
我記著劉思的情誼,到1998年6月,在《新聞愛好者》出版150期的時候,我以《短簡情深 尺幅萬里》為題,發表了諸多前輩名家等作者給編輯部或者直接給我的來信。我說:我利用兩個“大禮拜”的時間,“重新翻檢、閱讀”,“上千短簡,使我又一次次地感受到師友、同仁間的友情是多么的珍貴”。這發表出來的“短簡”就包括上述劉思那封來信。劉思看到后,稍有責怪的口吻,說:“你還把我要稿費的話也發表出來?”我說:“你是雜文家,還在乎這個?”
劉思博學、健談、思想敏銳,每每叨到問題的要害,但并不是直來直去,而是上下翻飛,左右鋪陳,旁征博引,貫通古今,在聽者入迷的時候,突然甩出一句要害的話或發人深思的話,戛然而止。因此,朋友們聚會都愛聽劉思發言;聽劉思,是一種享受。而在許多的所謂敏感時期,劉思的文章也往往不同于流俗,他不做官樣文章、應景文章,更不講官話套話拍馬溜須的話,他的話往往是話中有話,耐人尋味。劉思同志講話如此,行文也如此。1994年12月,他把剛出版的《耳不順集》送我;我在讀過之后,隨手于目錄頁記下這樣幾句話:
1995.5.27讀完第一集,第二集及第三集前三篇,其余,作品發表時多已讀過。
劉文恣肆汪洋,廣征博引,曲而有致,豈能一遍而過?!
劉思的辯才令我折服,我愿意閱讀他的作品,也愿意發表他的作品。我曾經是他的一些作品的“第一讀者”;我從他的文章中獲益良多。
他走了,讓我感到雜壇黯然失色。
我真希望有更多的人來讀讀他的雜文。
?。▽懹?011年7月26日上午、中午)
(作者為本刊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