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EmilyBronte,1818-1848)的小說是超越時空的,因為它包含人類永恒的愛與恨的主題。但是,作為19世紀英國文學的經典之作,《呼嘯山莊》男女主人公之間的關系遠非一般意義上的愛情。其“情愛模式”及“荒野意象”通過對人物心靈世界和自在的自然世界體貼入微的描摹、展現,對人性的審美把握達到了相當的深度,其主題更具有時空超越性。
本我的野性
小說以男女主人公悲戚的愛情故事貫穿始終,他們之間實則是一個靈魂共同體,彼此無法失去。希斯克里夫(Heath-cliff)是呼嘯山莊老主人恩肖外出時從街上撿回并細心照料、撫育培養的孤兒、野孩子,他那桀驁不馴的性格在小說中處處留痕,而他的名字則含有“野性,荒涼,沉寂”之義。他在以后的成長過程中雖受到老主人的倍加愛護,但老主人死后卻屢屢受到辛德利的侮辱與欺凌,且被貶到奴仆的地位,“連聽經書的權利也被剝奪走了”,可以說他的成長飽受人間心酸。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他和凱瑟琳由陌生時的厭惡痛恨到彼此再也無法分開時的親熱感情減緩了他內心的痛苦,并且深信只有她才能真正理解他。在對壓迫的共同反抗中他們結為同盟,保持精神上的契合。凱瑟琳是一位滿頭金發、漂亮活潑、倔強、愛發脾氣、朝氣蓬勃的姑娘,正是他倆在一起不斷的反抗中發現彼此的人性相似。“我就是希斯克里夫”,“沒有我的靈魂,我無法活下去啊。”這里的靈魂,就是希斯克里夫。在他們的生命本質中交織著一條靈魂的紐帶,他們都是反叛者,如果誰背叛了把他們聯系在一起的東西,就是以某種模糊而神秘的方式背叛一切,就是背叛了生命和死亡中最寶貴的東西。
凱瑟琳所生活的呼嘯山莊坐落在充滿巖石和石楠樹的荒原上,充滿了荒原的野性氣息和色彩。文本中一系列熟悉甚至常見物象的并置,烘托出一種蒼茫、空冷的氛圍,酷似一幅意境悠遠的水墨畫。同時大自然也賦予了她頑強、原始、野性且充滿大自然氣息的性格。這就是她原始的自我性格狀態。如果她照此發展下去,也許她和希斯克里夫就會向另一種結果發展下去,也許倆人就會過上幸福的荒原生活。但是“當一個社會衡量婚姻以金錢和地位至上為標準時,必然引發種種沖突,從而使一種悲劇成為可然性”。
處于孤立封閉的狹小的個人世界時,內心世界當中像有一種無形的精神力量誘惑著她鍥而不舍地追尋人生和世界萬象之生存意義。時有痛苦、時有悲傷、時時希望中充滿了失望,而她落寞的感情又能在大自然中得到轉移和慰藉。但毋庸置疑,自然景觀不過是人們逃避現實的一種暫居地,卻并不能真正撫平人們心靈的創傷和憂愁。
超我的背叛
一個偶然的機會讓她的思想和生活闖入了另一扇門窗,也是她的自我迷失和精神分裂的重要開端。在小說第六章里,作者談到凱瑟琳和希斯克里夫曾經很偶然地闖入另一座莊園——畫眉山莊,并通過畫眉山莊的客廳窗戶好奇地往里面瞧時,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極為輝煌的地方,如同天堂般的漂亮,這不經意的一瞧使凱瑟琳的思想發生了小小的震顫,如此美好而文明的畫眉山莊與他們自己家那充滿野性氣息、處于原始狀態的呼嘯山莊形成鮮明而有力的對比。于是凱瑟琳的心弦開始向一個更加文明而理性的世界傾向:畫眉山莊那里似乎有可以滿足她虛榮心的一切美好事物——社會地位、舒適而溫馨的生活方式、令人羨慕的女莊園主人的地位,還可以有一位有文化修養的丈夫,這怎能不是一種誘惑呢?而這里的一切都是那個僅處于奴仆地位的希斯克里夫所無法提供給她的。思想的改變促成了她人格上的震動。
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人的精神狀態分為本我和超我。本我即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原始的部分,超我就是現實之外的虛無的部分,即是道德化的本我。無論選擇前者或后者,都要背叛自己的另一部分。她處于一種矛盾的心理中:她不能沒有希——她的靈魂所依;又不想失去畫眉山莊的想象中的生活——她的虛榮心所依。無法舍棄心愛的希斯克里夫,凱瑟琳的心情極為矛盾,但最終還是背叛了希斯克里夫,背叛了他們的感情,嫁給了畫眉山莊英俊富有且有文化修養的林頓,去追求精神自我(超我)的高尚。她出嫁時一直天真地認為她可以同時保住她和希斯克里夫兩人,而且希斯克里夫也會因此而少受辛德利的凌辱。她曾經對保姆耐莉說:“我嫁給林頓是為了幫助提高希的地位,不再受我哥哥的屈辱!”“本我”促使她嫁給了林頓,使得她背叛了靈魂,去追求精神自我(超我)的狀態。
凱瑟琳并沒有清楚地意識到,背棄希斯克里夫就是背棄她自己,就是背棄了她原有的人性,因為“希,就是我的靈魂”。同時她的決定也注定她的命運要以悲劇結束,因為她和希斯克里夫具有同樣的靈魂本質,她曾對耐莉說過“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大痛苦就是希斯克里夫的痛苦,而且從開始就注視和感覺著他的痛苦。我生活的中心思想是他,如果別的一切都毀滅了,只要他還在,我就能繼續活下去;如果別的一切還在,而他卻消滅了,這個世界于我將成為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對林頓的愛像是樹上的葉子,時間會使它改變,就跟冬天使樹木發生變化一樣。而我對希斯克里夫的愛就像樹下永恒不變的巖石,雖然它不能帶來多少有形的歡樂,但卻是不可缺少的”,“我愛他,并不是因為他漂亮,而是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論我們的靈魂是什么材料構成的,他的靈魂和我的一模一樣……”由此可見,在她靈魂的深處沒有人可以替代希斯克里夫的位置,她覺得希斯克里夫甚至比她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可在現實婚姻中她卻選擇了林頓,這種文明的婚姻與她自己的靈魂本質是矛盾的。她總是試圖在精神世界和物質世界中尋求某種平衡,但是這種努力是徒勞的。而這種矛盾體正是她雙重人格的正面表現。本質上她和希斯克里夫都有反叛的精神,在他們的骨子里都有一種原始的狂野的自然的真實力量存在,但她違背了本性做出反向的選擇,即從荒蕪破落的呼嘯山莊走進了鋪滿腥紅地毯的畫眉山莊,婚姻是她生命中決定性的轉折點,婚姻使她丟失了靈魂,因她把希斯克里夫丟在了一邊,她的靈魂也就丟失了。
回歸本我
希斯克里夫的歸來并不能改變她的努力注定失敗的結局。雖然她試圖過一種雙重生活:一方面跟希斯克里夫和好相處,一方面又要使這種作為她內心支柱的意識和社會意識調和起來,而這一切都是徒然。希斯克里夫和林頓代表的兩種力量根本就是無法調和的。她本人與林頓的結合就是對希斯克里夫的致命打擊,背叛了自己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而一旦失去了存在的價值離死亡也就一步之遙了。彌留之際,希斯克里夫道出了她的雙重背叛“你現在才使我明白你曾經多么的殘酷——殘酷又虛偽。你過去為什么瞧不起我呢?你為什么欺騙你自己呢?我沒有一句安慰的話,這是你應得的,你害死了你自己。”這似乎是希斯克里夫的無情譴責,實則他在用自己知道凱瑟琳也知道的方式使她心情得以平靜,任何安慰的話都是蒼白無力的,只有他倆自己內心知道他們的靈魂是相通的。
凱瑟琳和希斯克里夫這兩個狂暴人物的身上充分體現了大自然的本性,他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是荒原、巖石、石楠和暴風雨的產物。他們的血肉緊密相連,凱瑟琳曾多次說“我就是希斯克里夫”,所以他們只有相互觸怒對方,相互毀滅對方,因為不破壞使他們個體化的,分離的肉體限制,兩個人就不可能相互成為對方。
凱瑟琳在希斯克里夫再次出現時就再也難以保留對林頓家族的任何幻想,她也深刻意識到背叛希斯克里夫就是背叛自己,就是選擇死亡,選擇孤立。“在這里,在我的靈魂里,我知道我錯了。”當凱瑟琳談到自己的墓地時,曾蔑視地對林頓說“就在那兒,不是在教堂屋檐下林頓家族的中間,而是在露天,豎一塊墓碑。”露天,荒野,回歸真實的大自然,正是她即將死亡時的意識回歸。她要求回到曾經的獨立自我狀態,在露天任一塊荒野墓地均可,她要回到那狂野、荒蕪、自由、真實的大自然中去,回到以前的那個“我就是希斯克里夫”、“不論我們的靈魂是什么材料構成的,他的靈魂和我的一模一樣……”的真實凱瑟琳。只有在那里,他們的靈魂才能再次相擁,才能找回原初的自我,回歸精神和愛情的完整。
結語
優秀的小說總是蘊涵著多層次的內涵,顯露出多層次的價值,他們不僅藝術地再現生活,而且深入到探索有關歷史社會和人生等比較抽象的層次里去揭示出深刻的人生哲理。一切都仿佛在內省與探索中尋求存在的意義。《呼嘯山莊》中兩個人的愛始于荒野,維系于荒野,終結于荒野,他們生前沒能結合,但死后靈魂卻合為一體,最終在這片荒野找到了歸宿。“我在那溫柔的天空下——聽著柔風在草間飄動,有誰能想象得出在平靜的土地下的長眠者有著怎樣不平靜的睡眠。”經歷了不平靜之后,一切歸于平靜。他們的靈魂不再孤獨,死亡使得一切得到永恒。人們經常看到凱瑟琳和希斯克里夫的靈魂在荒野上游蕩,他們最終一起回歸到大自然。在這個角度上,死亡意味著精神的再生、人性的復歸,再現了“反叛社會,回歸自然”的主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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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北水利水電學院外語學院)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