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實.人

　　漃磬
　　公務員，喜好閱讀文史，偶有所得，拙筆成篇，以給自賞。
　　
　　“文革”記憶
　　
　　“文革”期間，資訊不很發達。那時沒有電視，更奢談網絡。主要媒體除了報刊，似乎就只有廣播了。對于連肚子都填不飽且識字也不多的廣大農民而言，閱讀報刊既是奢望也顯多余。好在那時廣播很普及，除了大街上震耳欲聾的高音喇叭外，幾乎每家每戶都裝有一個小匣子喇叭。每天天不亮，就唱起了《東方紅》。夜幕還未降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就回蕩在街市巷閭。廣播的“價廉物美”，成了廣大農民了解外部世界，知曉天下大事的重要途徑。
　　那時廣播所播放的，全是關于文化大革命的內容。有最高領導人從紅色電波中傳來的最新指示；有連篇累牘的斗、批、改文章；有抓革命、促生產，鶯歌燕舞的報道；也有模范人物活學活用的事跡介紹。當然，革命樣板戲的播放是絕對不能少的，這可是那個時代普通中國人為數不多的娛樂活動了。
　　那時候的農民，被死死地拴在土地上。除了參加集體農業生產外，從事其他任何經濟和社會活動，都會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人們的生活既單純又一致，除了男女老幼之別外，吃的、穿的、用的基本上一樣，發型和服飾也沒有什么區別。
　　窮是窮了些，但精神頭好像并不差。在“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社會管理架構下，幾乎每天晚上，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還得忍著轆轆饑腸，拖著疲憊的步伐，到生產隊的場院去參加“少鹽缺醋”的社員大會。盡管開會是記工分的，但在當時“政治掛帥”的社會氛圍下，決不可高估它的吸引力。
　　社員大會也沒什么章程，全是隊長一個人在絮叨。遇到有點文化的主，還能說出個子丑寅卯。可惜這樣的人總是不多，絕大多數比文盲強不了多少。但也千萬不可小覷，由于有廣播的引導與示范，倒也經常能蹦出些時興的“八股”。
　　那時全國都在學大寨。隊長去了趟山西，見到了陳永貴，激動的心情可想而知。急于和社員同志們分享這一喜悅的他，用在廣播里學到的“八股”套路朗聲道：這次去大寨，我接見了陳永貴，我很氣憤！社員同志們皆愕然，轉而一想，原來他把陳永貴接見自己調了個個，激動也說成了氣憤，于是大家笑作一團，連饑餓也暫時忘記了。
　　這是個人出的錯，也有集體犯難的事。那個時候，廣播里每天都在大講特講反修防修的革命成果。也就是揪出了睡在偉大領袖身邊的赫魯曉夫式的人物劉少奇。社員同志們聽了后，一方面覺得老人家眼睛確實是雪亮的，任何妖魔鬼怪藏隱的再深，也難逃他老人家的法眼。同時眾人又疑惑，劉少奇睡在毛主席身邊，那江青同志睡到哪里去呢？只可惜，從廣播里永遠聽不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文革”歲月的喇叭蘊涵了太多的奧妙與神秘……
　　
　　孔子·《論語》·《史記》
　　
　　孔子被國人尊為“圣人”。除個別特定時期外，他都擁有無數絢爛奪目的頭銜和至高無上的地位。尤為重要的是，他是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具有世界影響力的為數不多的巨匠之一，為整個人類思想文化的發展與進步做出了無與倫比的貢獻。
　　但擁有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諸多頭銜的孔子“信而好古、敘而不做”，沒有留下任何著述。今天人們看到的《論語》，是孔子的學生和門人在其死后，精心記錄整理的孔子生前的思想言論，由此我們得以窺見孔子思想學術的博大與精深。
　　春秋戰國時期是中國思想文化史上最光輝燦爛的時期，有黃金歲月之稱。那個年代，群星璀璨，百家爭鳴。無論哪一家、哪一派都可以直抒胸臆、毫無顧忌地發表自己治國救世的言論主張。既有公義的名號，也有私欲的訴求。大到對宇宙萬物的探索，小到對個人飲食起居的顧盼；對名的企羨與利的拒斥，對生的渴望與死的恐懼。林林總總，都是不加隱晦和掩飾的真性情的表白與展示。沒有虛偽的說教，更不存在人為的“造神”或“造圣”，一切源于真情流露，套用孔子的一句話叫“詩（思）無邪”。這種文化現象在中國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實屬難得、彌足珍貴，只可惜未能瓜瓞綿長、一以貫之。
　　《論語》真實地體現了這一時代精神。學生們筆下的孔子，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立體飽滿的夫子。他雖然是時代的先知，站在人類思想的峰巔，同時也是凡夫俗子，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亦充盈其身。
　　孔子從始至終思考和關懷著人類的終極目標，對大同世界充滿了憧憬與向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而不閉，是謂大同。”道義重擔在肩，使命責任昭然。然而他也能“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很講究生活的品味與質量?！霸邶R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其藝術感受力非同一般，用今天的話說他原來很小資。并不是時時處處故弄玄虛地豪言壯語和裝腔作勢的高大形象。
　　孔子鼓勵學生努力進取，為樊遲請學稼圃失望乃至痛責。他強調：“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但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坐而論道時，卻并不贊同諸子的精進之道，反倒契合曾皙的想法?！澳赫?，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也就是希望在春夏之交的晴好日子，脫去厚重的棉衣，換上舒服的夏裝，呼朋喚友，到河邊洗澡。然后唱唱歌，盡興而歸。老莊的出世思想、庶俗的享樂主義莫不溢于言表。
　　曾子曾這樣評價老師的學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對于“恕”，孔子的定義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求君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全然一副利人忘己不辨是非的超然姿態。但孔子也不是不講原則的和稀泥，搞中庸調和。他曾發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的鏗鏘之音，指斥沒有是非的好好先生是足以敗壞道德的小人。“鄉愿，德之賊也?！逼涠窢幘?、愛憎情懷儼然一當代憤青。
　　無獨有偶，司馬遷在《史記》中也對孔子有過客觀生動的描述。《孔子世家》載：孔子在鄭國與弟子走失，獨自徘徊于外城之東門。弟子四下尋找，一人對子貢講：沒有見到什么先生夫子，只看到東門有個人，其落魄、凄慘猶如喪家之狗。子貢找到老師后，據實以告?？鬃有廊恍Φ溃赫f的其他話，未必盡然，但把我比作喪家之狗，太貼切了！太貼切了！
　　孔子到處宣揚君子之道并以正人君子自居，希望世人學而行之，以近賢者，遠小人。但據《論語》《孔子世家》所記：當蓄養男寵名聲極壞的衛靈公夫人南子相邀時，孔子欣然前往且相見甚歡。遭到子路的詰責后，孔子不得不對天發誓：我假若有壞念想，讓老天懲罰我吧！讓老天懲罰我吧！其實子路大可不必以此為難夫子，須知先生早有教誨：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感謝孔門弟子和司馬遷以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執著與真誠給我們還原了一個真實的孔子。他們最大的貢獻與價值，就在于不把孔子當作神或圣來包裝與打造，不為威名所懼，不因親情所羈，一是一二是二地講述了先師金無足赤人非完人的雅俗往事，為中華文化砥定了最可寶貴的傳統與原則：不為尊者諱，不為親者諱。
　　然而，不為尊者諱的司馬遷遠沒有孔門弟子幸運。所處時代的黑暗與殘暴，使忤逆皇帝意志的他，承受了人世間最大的屈辱。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司馬公含垢忍辱，憤發著述，成就了中國最偉大的史學巨著《史記》。魯迅先生譽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為尊者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具破壞力的糟粕。之所以這樣說，就在于它導致了中國歷史文化很大程度上的虛假，使國民人格尤其是精英階層先天不足。為尊者諱，一方面要把尊者那些不光彩的事，見不得人的事，難以啟齒或形諸筆端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或諱莫如深、語焉不詳，或金蟬脫殼、匿影藏形，或移花接木、嫁禍于人。另一方面，要為尊者涂脂抹粉、俏妝打扮，使尊者光彩照人鮮亮無比，成為道德真理的化身，天命神權的寵兒。這樣做的結果，掩蓋了事實真相，顛倒了是非黑白，混淆了公眾視聽，使真理得不到弘揚，正義得不到伸張，罪惡得不到鞭撻，君子之道難以大行其途。而尊者們不管其品行如何低劣，心腸如何歹毒，照樣人五人六地登上歷史的神壇圣殿，接受蕓蕓眾生的頂禮膜拜。
　　翻開二十四史，除了屈指可數的夏桀殷紂、胡亥楊廣幾個無道之君，趙高秦檜、嚴嵩忠賢幾個為虐之狗外，絕大多數帝王將相無不以高大正面的形象定格于典籍之中，出現在后人眼前。劉邦本是個典型的流氓無產者，貪財好色，行事卑鄙猥瑣。歷史的風云際會把他推到了時代的前臺，賴眾人之力登上皇帝寶座的劉邦，為使劉家天下千世萬代，屁股還未坐熱，便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將屠刀揮向了昔日同生共死的戰友，演繹了一場“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人間慘劇。但劉邦是尊者，諱的結果，不但洗脫了屠戮功臣元勛的惡名，更以一曲《大風歌》榮立于歷史的潮頭。
　　一直以來，秦檜被鐵定為殺害岳飛的元兇，高宗趙構好像連知情權都沒有。細想一下，在金兵壓境，國祚傾危的非常時期，作為中流砥柱的岳飛，如果沒有趙構或明或暗的授意，岳飛豈能使秦檜之流所能加害的。岳飛直搗黃龍府，迎還徽、欽二帝的政治主張以及強大高效的執行力，恰恰成為點燃趙構殺機的導火索。我們替趙構想想，如若迎回了徽、欽二帝，那嗜權上癮的趙構何以家為呢？明朝詩人文征明對此看得非常透徹，他在《滿江紅》一詞中寫道：豈不念封疆蹙，豈不念徽欽辱，但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只怕中原復。實乃真知灼見。只可惜，千百年來，歷史的審判卻從未光顧過尊者趙構，而充當幫兇與替罪羊的秦檜們卻白鐵鑄身，赤膊背綁，跪伏在岳武穆的墳前，任雨打霜殺，萬古唾罵。
　　 適之先生講：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理由多于此出。
　　為尊者諱，是千百年來束縛中國人思想心性的樊籬和桎梏。為尊者諱，說穿了，就是以其意志為社會大眾的意志，以其思想來替代整個社會的思想。凡是尊者所倡導的，哪怕幼稚、荒謬、無恥以至其極，凡夫俗子們也只能斂心忍性全盤接受，不許有絲毫的疑惑和評判。凡尊者所厭棄者，哪怕是謀國為民的良計善策，耿介忠直的正義之士，也要千夫所指，棄如糞土?！安辉S想！”，使用來思考的大腦喪失了功用，整個社會陷入弱智和極端。一切皆唯尊者是從，億兆民眾淪為犬儒，華夏神州萬馬齊喑，生機全無。
　　在無數對“十年浩劫”做全景式概括性描述的話語中，我最認可這句話：那是只允許一個大腦進行思考的年代！一語中的，千古奇言。一個大腦思考的結果，一句話頂一萬句話的結果，全體人民照最高指示辦事的結果，差點把江山社稷推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成為中華民族永難消解的創痛和恥辱。
　　為尊者諱能大行其道，自有專制政權的支持與擁躉。如果不是主觀故意，僅僅是一時疏忽，說錯了話，寫錯了字甚或沒有說錯話，寫錯字，但只要犯了尊者的忌諱，都要擔殺頭之險。
　　朱元璋做皇帝前，為了活命，在鳳陽皇覺寺出家當了和尚。后來陰差陽錯，競做了大明朝的開國皇帝，成了真龍天子。這下可了不得啦，那些和做“游方僧”有關的字詞是萬萬不能用的，是大明朝最大的忌諱。只可嘆有些文人士子，草民百姓，不長記性，不知道朱皇帝最忌恨用光、禿等字眼，被砍了頭，還沒弄明白犯了哪條王法。
　　滿清以異族入主中原，其自信心本就不足，是故思想文化鉗制甚于累朝歷代。康雍乾三朝屢興文字大獄，文人雅士戲作的“清風不識字，何故來翻書”也被作為殺頭依據。為什么清朝訓詁?？敝畬W大昌大興，原因在于士子們于古紙堆中，可躲避風險，以求完身。盡管前朝今世對康雍乾三朝皆有盛世之譽，無論其貢獻與價值如何，為尊者諱而屢興大獄，對中國文化及文化人極盡摧殘與奴役，這不能不是其最大的污點，何盛之有？
　　時代的列車駛入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一九一九年爆發的反帝、反封建的“五四”運動也近百年。在中國社會近百年劇烈變革與轉型中，為尊者諱也同其他封建余毒一樣，被掃地出門，從形式上退出了曾經顯赫無比的歷史舞臺。但無可否認，它仍像幽靈一樣出沒在中華大地，并頑強地干擾和遲滯著我們文明與進步的步伐，給我們本不強健的軀體埋下種種禍患。對此，善良的人們切不可盲目樂觀，須要有高度的清醒和警覺，以免被同一塊石頭一而再、再而三地絆倒。
　　說到這里，真應該向《論語》《史記》的著者致敬?？组T弟子和司馬遷們秉筆著春秋，不為尊者諱的膽識、勇氣、睿智給今天的人們樹立了楷模和榜樣。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中國的綜合國力與日俱增，尤其是硬實力漸露崢嶸，但不可否認，中華文化與文明的影響力還局促一隅。中國正在走向世界并必將走在世界的前列，這是華夏兒女世世代代夢寐以求的心愿。彰顯中華思想文化的影響力，進而為整個人類的文明與進步做出應有的貢獻，這是亟待破解的命題。那么就讓我們從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做起，依此方向，我們一定會走上國家民族的康莊大道！
　　
　　仰慕蘇東坡
　　
　　蘇東坡是一個盡人皆知的大才子。散文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詞為“豪放派”鼻祖，詩歌在宋詩中絕對是上品中的佳品，對中國傳統文化稍有涉獵者，大都能瑯瑯上口吟幾句東坡先生的詩詞佳句。這些還不足觀，蘇東坡的書法亦非常了得，居“宋四家”之首。中國“仕人畫”也肇始于他，據說墨竹畫由他首創。借用魯迅先生的話，他絕對是中國文化發展史上的“猛人”。中國數千年歷史進程中，能夠在上述諸多領域有所創造創新，做出重大建樹的文化人，除了蘇東坡，恐怕不再有一二吧？想想看，連他喜歡吃的肉饌，也以“東坡肉”名世，更何況連釀酒、制墨這些用現代分類法，可以歸入自然科學范疇的事項，他都身體力行，孜孜而為。從古到今，均有所謂全才、通才之說，以此來評價蘇東坡，恐怕不為過吧？
　　蘇東坡是一個樂觀曠達、淡泊自若的人。
　　其一生既轟轟烈烈，又磕磕絆絆。入仕前是普通的讀書人，其家世門第既不顯赫，也難言富貴。做官后屢升屢降、屢貶屢復，既得到過皇帝和太后的絕對信任，入主中樞、參與機要、號令帝國，也屢遭貶謫，不但投荒于時人認為不具備生存條件的域外孤島，更因烏臺詩案而下大獄，險些丟了性命。問題在于，如此坎坷的經歷，“朝登天子堂，暮為田舍郎”的殊異變化，竟絲毫沒有磨損他樂觀放達的天性，他是一個本真、純粹、徹底的樂觀主義者。
　　烏臺詩案使蘇東坡蹲了一百三十八天大牢。出獄當天，因言獲罪的他，又無可救藥地寫下了譏諷對手、言明志向的詩句：“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其落拓不羈可見一斑。
　　貶官黃州的生活是艱辛的，但在蘇東坡看來，夫妻二人男耕女蠶的日子是充實而快樂的。在寫給朝中樞密院供職的老友章子厚的信中，還不忘講到老妻以青蒿醫牛瘡的趣事?！白蛉找慌２姿?，牛醫不識其狀，而老妻識之，曰：‘此牛發豆斑瘡也，法當以青蒿粥啖之?！闷溲远?。勿謂仆謫居之后，一向便作村舍翁，老妻猶解接黑牡丹也。言此，發公千里一笑?！陛p快的筆調，詼諧的語氣，讓我們看到了一顆飽經磨難的心靈，以人類最博大的胸懷和最瀟灑的風度，迎接著人生苦難的到來。沒有抱怨、沒有指責、沒有懊悔、沒有失落，更無嫉妒與仇恨，其從容與淡定、安貧與樂道、自然與真誠，讓今天的我們無足可觀。我常常想：一個人真能修煉到這般神圣嗎？
　　
　　蘇東坡是一個仁慈善良、大愛于心的人。
　　對亡妻的追思，他寫下了錐心銘骨、動人魂魄的詞句：“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我個人以為，能和這首詞一較高下者，也唯有陸放翁的《釵頭鳳·紅酥手》了。蘇東坡對亡妻的至誠至愛，在中國封建社會男尊女卑尤其是宋代理學倡興的文化氛圍下，稀有而彌足珍貴。
　　對子女的愛，他又以一種悖于常理的形式表現出來?？赡苁亲约菏嘶陆洑v太艱辛的緣故，在蕓蕓眾生皆望子成龍，盼女為鳳的時習風尚之下，他卻“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愿我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如果說這些都是親情之愛，小愛的話，那么人間大愛——對黎元黔首的愛，貫穿于蘇東坡生命的始終。
　　初仕鳳翔，為老天不下雨，麥稻無收而替民心憂。盡責履職，奔走呼號，祈求神祇。久旱降甘霖，喜悅的他寫下了《喜雨亭記》，真實地表白了為民憂樂的情懷。
　　有人說蘇東坡很倔很難處。既不見于王安石，也難容于司馬光。其實生活中的蘇東坡非常隨和、善良。他曾想終老于宜興，用五百緡買下了一棟很好的老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當得知該戶人家將因之居無所處，他當場燒掉了賣契，也沒有索其退錢……寫到這里，腦海中浮現出一副畫面：微微細雨中，一無所有的蘇東坡向我們緩緩走來，戴斗笠、披蓑衣、著芒鞋、拄竹杖，雖然面容模糊，但那雙秀目，一定和佛陀一般，充滿了對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的悲憫與憐愛。
　　蘇東坡和王安石、司馬光的不睦與分歧，說到底，是為了維護老百姓的福祉和利益。不管是什么人，無論打著何種旗號，只要是禍害了黎民百姓，必將和蘇東坡結下終生難解的“梁子”。蘇東坡在《吳中田婦嘆》中寫到：“今年粳稻熟苦遲，庶見霜風來幾時。霜風來時雨如瀉，杷頭出菌鐮生衣。眼枯淚盡雨不盡，忍見黃穗臥青泥。茆苫一月垅上宿，天晴獲稻隨車歸。汗流肩赪載入市，價賤乞與如糠粃。賣牛納稅拆屋炊，慮淺不及明年饑。官今要錢不要米，西北萬里招羌兒。龔黃滿朝人更苦，不如卻作河伯婦。”試想，能吟誦出這般詩句的人，他能不為老百姓的禍患而心如火焚、仗義執言嗎？蘇東坡曾連上三書，詳陳王安石變法致天下之民質妻鬻子、斬桑壞舍、流離逃散、皇皇不給之狀。為民請命的后果是立遭罷黜，但東坡不以為懷。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雖懷坎懔于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一切付于造物?！贝髳塾谛摹⒖层劣跁r、忘軀為之的蘇東坡早已把功名利祿、進退得失、生死存亡置之度外了。在他的身上，中國知識分子至純至潔的心性與良知，心憂天下、救民水火的使命與擔當，得到了充分的詮釋和展現。這是我們民族生生不息最可寶貴的靈魂與希望！
　　蘇東坡是一個富有政治理想、原則操守的人。
　　政治家和政客的根本區別在于前者具有經世濟民的理想與抱負，并心甘情愿為之努力與奮斗，縱使粉身碎骨也絕不退縮。政客則既無主義也無理想，有奶便是娘。為了利益，朝三暮四、隨風轉舵；為了利益，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為了利益，認賊作父、出賣良心。
　　了解五代史的人一定對馮道這個名字不陌生。在五代那黑暗混亂的幾十年中，馮道從后唐開始，先后事后唐四帝、后晉二帝、再后漢、后周，在每一次政權更替后，馮道都能穩居宰輔之位，屹立不倒，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官場“不倒翁”。歐陽修在其主編的《新五代史》中，斥責馮道變節、不忠，就差罵其不要臉了。余秋雨先生在《歷史的暗角》一文中，也把馮道歸于“小人”之列。和馮道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蘇東坡的耿介與原則。孟子有段名言：民為重、君為輕，社稷次之。被奉為中國民本思想的圭臬，深深地影響支配著蘇東坡，成為其政治理想的核心。蘇東坡在上宋神宗的萬言書中，告誡皇帝，君之為君，非由神權而得，乃得自人民的擁護，為帝王者不可不知。他說：“書曰：‘予臨兆民，凜乎若朽索之御六馬’，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聚則為君民，散則為仇讎，聚散之間，不容毫厘。故天下歸往謂之王，人各有心謂之獨夫。由此觀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燈之有膏，如魚之有水，如農之有田，如商賈之有財。木無根則槁，燈無膏則滅，魚無水則死，農無田則饑，商賈無財則貧，人主失人心則亡。此理之必然，不可逭之災也。其為可畏，從古亦然。”寥寥數語，錚錚之言，耿耿之心，躍然紙上。要知道，蘇東坡諄諄告誡的對象，既非親朋文友，也不是高官顯宦，而是位尊九五、稱孤道寡、生殺予奪的皇帝陛下。據說，當年就有皇帝因為孟子君輕民重的觀點，自尊心大受傷害，惱怒之下，將亞圣掃地出門，取消了他配享孔廟的資格。孟夫子真好運，如若活在當時，恐怕就得腦袋搬家了。如此說來，如若沒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遠大理想，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獻身精神，敢于去趟這個龍潭虎穴者，怕不是吃了豹子膽的超人吧？！
　　蘇東坡和王安石之爭，關鍵在于新法是強國富民，還是禍國殃民。依東坡之見，安石之新法變禮易俗、得少失多、禍國害民、患苦天下。他上書皇帝：“青苗放錢，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歲常行。雖行不許抑配，而數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與？計愿請之戶，必皆孤貧不濟之人，鞭撻已急，則繼之逃亡，不還，則均及鄰保，勢有必至，異日天下恨之，國史記之，曰‘青苗錢自陛下始’，豈不惜哉！且常平之法，可謂至矣。今欲變為青苗，壞彼成此，所喪逾多，虧官害民，雖悔何及！”情之切切、言之鑿鑿，可謂鞭辟入里，切中要害，被打到痛處的安石一黨，豈能容他。被排擠出中樞，下放地方后，“時新政日下，軾于其間，每因法以便民，民賴以安”。赤子之心，可昭日月。
　　宋時風氣，雖政見不合，你爭我斗，但人際關系，似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亦相往來。后蘇東坡假道金陵，拜會昔日對手王荊公，倆人談古論今、詩歌唱和、惺惺相惜，好像從未有過不諧之事。
　　蘇東坡和司馬光在反對王安石變法上，是同一個戰壕的“戰友”。司馬光似乎比蘇東坡缺少些耐力和韌性，與王安石政見不合，又得不到皇上的認可與支持，司馬光一氣之下辭去一切官職，退隱林下，傾全力于歷史巨著的寫作，剩下蘇東坡獨木撐天、孤軍奮戰。后元祐黨人復辟，司馬光為相，盡廢王安石新法。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全盤否定”。蘇東坡不以和司馬溫公昔日之情誼而和稀泥，盲目支持或依附。他指出安石新法亦有一二可取之處，斷不可因人廢事、因噎廢食。他認為驟罷免役而行差役多有不妥，“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專力于農，而貪吏猾胥得緣為奸”。故應“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司馬光知之由不快而憤然，蘇東坡詰問：“軾昔聞公道其詳，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耶？”為民請命之倔強與執著，堅持真理之絕不妥協與讓步，讓人覺得把“拗相公”的名號加于他比之王安石更合適不過。
　　有意思的是，王安石辭世時，司馬光也病重臥床，他以宰相身份發出的最后一道命令是：“王安石為人并不甚壞。其過端在剛愎自用。死后朝廷應以優禮葬之。”時官居四品中書舍人的蘇東坡替皇帝起草圣旨，以追贈王安石榮銜。東坡在文中嘆曰：“胡不百年，為之一涕。”讓古往今來者搞不清是夸大的贊頌，還是委婉的譏謗……
　　這就是蘇東坡以及有著蘇東坡風骨的歷代先賢們，與我們的貢獻，這是中國文化最為純正的底色（當然不是全部）。蘇東坡們就像天幕中閃閃發光的星斗，照亮著我們民族前進的道路。在他們身上，所展現出的人類最寶貴的良知，滋潤著一代又一代華夏兒女的心田。面對他們偉岸而高大的身軀，后來的人們唯有敬佩與仰慕。
　　我們仰慕蘇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