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線時

　　李國平
　　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小說評論》主編，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評委，著名文學評論家。
　　
　　朋友轉來李浩要結集出版的散文集《行水看云》，并捎來李浩的話，說，請看看，提提意見。我感謝李浩兄的器重，人盡其用，我這個幾十年的編輯閱讀校樣再合適不過，我也知道這是李浩一貫的謙遜品性使然。前幾年曾讀到李浩的隨筆集《悵望古今》，又看到這本《行水看云》，我當然是由衷喜悅和親切的。
　　 我最先讀的是《走進圣彼得堡》一文，因為恰有一個機會使我很快就可以追隨李浩的足跡踏上俄羅斯的土地，又因為李浩寫到了我的朋友——圣彼得堡大學的羅季奧諾夫先生，我們都叫他羅流沙。因為是朋友的親歷記敘，讓我對俄羅斯有了點先行的感知，又多了幾份緊張和親切。《雙飛翼》這一篇讓我怦然心動。《雙飛翼》記敘作者中學時代的老師，抒寫那個蠻荒、封閉時代的文化氛圍，特殊環境下形成的獨特的教育環境，文化傳承和文化風景，作者筆下飽蘸感情，流露出深藏的感傷、濃濃的感念情緒和深摯的文化情懷，又以親歷者的身份考察了這個民族不滅的文化傳承的民間形態。這篇文章一下子勾起了我遙遠的記憶，撥動了我深藏的心弦。《雙飛翼》寫出了一種少年的憧憬，一種生命的生長，一種文化頑強，一個時代的場景和時代場景在同樣懷著夢和沖動和理想的師生心中的投影。這又何嘗不是一代人的記憶，一代人抹不掉的情結。
　　 我和李浩是同齡人，又都就讀于西北大學，近些年接觸較多。我有時想我和李浩這一代人，成長過程不乏苦澀和美好，幸和不幸都很難說，優點和缺點都很鮮明。我們夾在兩代人之間，被兩個時代沖撞，性格里不由自主多了一層矛盾，想灑脫一點行水看云，但又不能擺脫責任義務悵望古今。具體到每一個個體，又常常遭遇事業和工作的矛盾。我印象中的李浩永遠是溫和寬厚的，講話也始終是溫和婉轉的。他本質上是一個學人、書生，但誰又敢說他內里沒有滾燙的心靈，沒有世俗的情懷，沒有創作的沖動。我能感受到他的壓力和辛苦，這些年來他以一介書生的身份主政西北大學文學院，宏觀的背景，并不樂觀的現狀和努力后的蒸蒸躍升，人所共睹。他和同事們一起，營造了一個良好的文化生態，不僅在人和事上，而且更在教學氛圍和學術共同體的構建上。這都和一種犧牲精神，一種情懷和胸懷有關。李浩的專業是中古文學研究，他的《唐代關中士族與文學》《唐代園林別業考錄》等著述早已遠播海內外，他的學術造詣、學術建樹我不敢置喙，但是李浩這幾年的擔當和無法拒絕的“旁騖”讓他有多少懊惱、多少苦惱、多少欣慰，我想治學者會體味得到。
　　 這本集子，李浩謙虛地說，是“教書或者專業寫作之余的邊角料”，我看也可以這么理解，我們把它當成一種“玩票”一種“旁騖”，被動的和主動的。按我的理解，學人的著述往往是在學術著作規范之外的文字，會流露出真性情，會不吐不快，表達自己的真知灼見。學人的著述，往往也是一種帶著鐐銬跳舞，但是一旦將鐐銬暫擱一邊，舞步也會輕盈飛揚起來。
　　 李浩的這本《行水看云》，在我讀來，有這么幾個感觸：
　　 一、形散神不散。這本集子就內容和文體而言或品書香，或寫人，或記行旅，或論文壇，或談世相繪浮世，有類“雪泥鴻爪”，有類俞平伯先生的《雜拌兒》，但都有著自己的感知和經驗做支撐，貫穿著一種文化精神，流露著一種文化情懷。
　　 二、表現出了豐富的學術修養，作者恰切地將學術知識和理性思考融入到了自己的形象表達之中，作者的文字，發乎情止乎理，節制而有所蘊藉，表達富于理趣與智情，但又讓人能看出文字底下深藏的情感，豐富而微妙的心緒和不能化開的文化情結。
　　 三、相當的文學感知力和穿透力。阿瑩的《俄羅斯日記》我們都寫了文章，唯有李浩，坦直地指出了中國和俄羅斯這一對歡喜冤家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糾葛。我們談《俄羅斯日記》，都是直線條的，唯有李浩，敏銳地發現了阿瑩面對俄羅斯的過去今天所流露出的矛盾心緒。談論保勤的詩，說他的詩作植根于古典，受郭小川、賀敬之、李季、聞捷的影響，這是一般的追蹤，而李浩一眼就看出了作者取資于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的地方，指出這樣的傳承，可見李浩的文學修養之深、視野之廣。他談馬玉琛的《金石記》，評論安黎的創作，既有對作品深切的感知，又有超乎文本的評說，都表現出了相當的識見。時下，談及大學的現狀，梅貽琦的大師、大樓論幾乎無人不曉，無人不談。這個常識我們當然認可。可是李浩出于自己的直接經驗，并不滿足于泛泛而論，他對大學構建，大學性格的解讀要比我們多幾個層次。
　　 四、宏觀的文化視野和胸懷。討論一部電視劇，李浩參照的不是狹窄的主旋律，不是實用的功利思維，而是大文化觀、大歷史觀。他不僅注重歷史真實，而且注重藝術真實，“將主人公陷入這樣進退維谷境地的并不是歷史本身的事實，而是主創人員缺乏大智慧。他們以為只要給一部作品貼上主旋律的標簽就可以使其成為主旋律的大片，殊不知卻恰恰偏離了歷史的主旋律。這一導向說明該劇……不僅忘卻了歷史上中華兒女共同抗日的主旋律，同時也忘記了當前祖國統一的主旋律”。克羅齊曾經說過：歷史照亮的不是過去，而是現在。這樣的評論遠遠超越了對一部作品的評論，實際上顯示了作者寬廣的歷史視野和對當代文化的深刻思考。
　　 五、我讀《行水看云》，最強烈的感觸是一種強烈的介入意識，是一種濃郁的介入文化的現場感。學人散文，各式各樣，但如果宥于一種把玩和自賞，則自降一格。學人散文最可貴的品格在于它的現實感、現場感，在于參與當代文化建設的眼力和勇氣。朱學勤先生曾經有過這樣的表述，“左手寫長線學術，管它春夏秋冬，右手寫短線時論，不妨卷入今天”。我以為，李浩的散文隨筆，正是這“卷入今天”的一類，他的言說，不僅參與當代陜西文學運動，當代陜西文化的思考和構建，而且，他持的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文學觀、文化觀、價值觀。討論《百家講壇》，李浩說，“中國當下最迫切的不是普及古典文學知識，而是普及民主、正義、憲政、權利、義務這些公民社會的基本構件”。這是一個具有獨立品格的思考者的言說，表達出了一個學者對我們整個社會文明進程的思考和參與，這是一種文化情懷，更是一種知識分子品性。李浩的散文寫作是一種學人寫作，也是一種貫穿著知識分子精神的寫作。這是這本書的血脈和骨髓。這樣的精神內質撐起了他的散文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