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家村”到“連城訣”

　　何平
　　生于上個世紀60年代末，現執教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1990年代后期開始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和當代文化批評。做規矩的學術論文，也做不規矩的文藝評論和媒體書評。近年在《當代作家評論》《上海文學》等發表文學批評40余篇，曾獲《當代作家評論》獎。
　　
　　這次說說報刊“專欄”和“欄文家”。資訊時代，閱報讀刊，幾乎是每天的日常功課。有報刊就有專欄作家，或者傳媒寫手，或者干脆稱之為“欄文家”，以區別于傳統的作家散文家也行。如果以公眾認知度看，現在肯定是“欄文”風行的時代。書肆里出柜碼堆力推的基本上是“欄文家”。沈宏菲、連岳、王小波、劉原、莊秋水、李海鵬、黃佟佟、潘采夫、冬冬槍、巫昂、胡赳赳、王小山、黃集偉、毛尖、張發財、馬家輝、韓松落……都是“欄文”江湖行走有年的角色。“欄文家”成氣候也就是這十數年的事。起碼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沈宏菲（寫食主義）、連岳（連城訣）、王小波（晚生閑談）等在《南方周末》《三聯生活周刊》開辟各自的專欄之前，大陸傳媒界，對這種報屁股刊尾巴梢的事業耐心去經營的人好像并不多。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余秋雨在《收獲》雜志開寫他的“文化苦旅”， 而再往前一點點就是《美文》提出它的“大散文”概念，民國閑適一路的小品文被從歷史的泥潭里打撈出來。近些年，想獲得“新散文”首名權的人很多。而就我看，上述諸端也應該是散文新氣象的發萌之幾枝。
　　近代以來，散文和報刊，尤其是“報”，從來是種雙生雙棲的關系。像雜文、知識小品之類的繁榮先天靠的就是報紙和大眾的親密接觸。在俗世打滾，好專欄往往會給一張報紙加分很多。善待“欄文家”差不多是現代報人的傳統。當然這個傳統又是民國舊社會的老傳統。印象中臺港的報界倒是把這個接力棒一直抓在手上，對報紙“專欄”屬意多用力勤。每個有名堂點的報紙差不多都有幾個學問、識見不俗的主筆坐成自己的臺柱子。像大陸讀者熟悉的董橋、龍應臺、李敖都是混跡報端多年修煉成精。我們常常談當代大陸和港臺散文“文風”殊異，這里面如果往深處想其實是兩岸三地不同的“文路”使然。1949年之后，大陸和臺港散文有著不同的行進路線圖。研究散文的人不能不只把眼睛放在文本，不去關注傳媒風向。1949年之后，乃至新時期以來，大陸“文學”是“文學類刊物”的專營專寵，帶一點行業壟斷的味道。“雜志”不“雜”幾乎是刊物的通例。這期間，報紙也一直都有所謂的“副刊”，既然是“副刊”也就從不懸想一天“扶正”。因此，上個世紀末之前，全國那么多報紙副刊，除了“文匯報”“羊城晚報”“光明日報”“新民晚報”“北京晚報”等可數的幾家對“散文”這個文類有所貢獻。其余的差不多就是業余作者的露幾下小臉的地方。也就這十幾年，大陸政經類、都市類、生活類的周刊早報晚報蜂起。他們都開始花著心力去澆灌些邊邊角角點綴的專欄。到了今天，“三家村”的專欄已然有“連城”之勢。
　　說到這兒，各位看官應該約略猜出我用從“三家村”到“連城訣”做題目的命意了。“三家村”和“連城訣”分屬兩個時代，他們分別是1960年代的《前線》和1990年代《南方周末》有影響的“專欄”。從“三家村”時代的寥落到“連城訣”時代的蔚為壯觀，這就是“專欄”和當代散文的一段糾纏史。“三家村”是個啥？今天即使是文學青年知道的可能也不多。用姚文元的話，“《燕山夜話》的作者是鄧拓，《三家村札記》則鄧拓、廖沫沙、吳晗合股開辦的一個黑店”。（姚文元《評“三家村”》）“燕山夜話”是比“三家村札記”稍早的名專欄。而這個“黑店”據當事人說呢？“三家村”的起意是鄧拓，在1961年9月中旬或下旬，廖沫沙受邀到四川飯店聚餐。“入席以前……鄧拓同志隨便地談起：《前線》也想仿照別的報刊‘馬鐵丁”“司馬牛’之類，約幾個人合寫一個專欄，……聽說‘馬鐵丁’他們是三個人合用的筆名，我們也照樣三個人取個共同的筆名；既是三個人，就干脆叫《三家村札記》行不行？”“《三家村札記》實在是一個無組織、無計劃、也無領導和指揮的三個光人、三支禿筆桿自由而偶然地湊合起來的一個雜文專欄，如此而已。”（廖沫沙《三家村札記·后記》）“三家村”的命運慘絕。“所謂‘三家村反黨集團’，確實是一樁震蕩全國的大文字獄，是一場千古奇冤；其影響遍于全國，株連受禍的人盈千累萬，上自黨的老一代革命家，下至我們的子孫后代，無數的人傷亡慘重；至于肉體和精神遭受摧殘，至今還在顛沛流離、失去安身之所的人更大有人在。”“三家村”的倒臺，傷及的是“人”，也是“文”。這是民國雜文和知識小品在新中國的最后光焰。它寒灰生火是要在十數年思想解放打破禁錮的新時期了。再說“連城訣”，則是“欄文家”連岳在2000年前后在《南方周末》開設的專欄之一。此公差不多同時還在《南方周末》開設過“冥想”“數字神經”“自以為是”“在巴黎”“如是我聞”“我是雞湯”等專欄。以連岳一人之力開設這么多專欄，在今天已經很不稀罕。我看到一個介紹韓松落的材料，說他一個月同時開35個專欄。“欄文”的繁榮和“欄文家”的繁忙可見一斑。
　　“欄文”繁榮的同時，還有網絡“博文”的大熾。和“博文”相比，“欄文”對個人創作自由的尊重只是個“小巫”而已。就像苗煒說的：“博客寫作改變了原來互聯網論壇帖子那種議論公共話題的狀態，進入完全個人化的敘述，每個人都有一塊地方可以展現自己的理想、才華、趣味”。即便網絡審查客觀存在，和紙媒相比，“博文”是屬于自己的自由王國，不是報和刊圈出來的“飛地”。因此，“欄文”的自由還是圈養的自由。拆“欄”撒開蹄子在網絡飛奔那種感覺更“博”更“自由”。事實也是這樣，至少我手頭隨筆翻翻的韓寒《雜的文》、劉瑜《送你一顆子彈》、阿乙《寡人》這些“博文”的結集又是一番新氣象。至少“偉大的空話”少說了許多。說到這里，《燕山夜話》就有一篇說“偉大的空話”的，順手錄過來：“任何語言，包括詩的語言在內，都應該力求用最經濟的方式，表達最豐富的內容。到了有話非死不可的時候，說出的話才能動人。否則內容空虛，即便用了最偉大的字眼和詞匯，也將無濟于事，甚至越說得多，反而越糟糕。因此，我想奉勸愛說偉大的空話的朋友，還是多讀，多想，少說一些，遇到要說話的時候，就去休息，不要浪費你自己和別人的時間和精力吧！”（吳晗《“偉大的空話》）因為寫得多寫得勤，“欄文”很容易滋生“偉大的空話”。如果這些“空話”再假幽默之名嬉皮笑臉地不正經地說起來，則又墮落到肉麻當有趣的“無聊的空話”。當此全民寫作的時代。普通作者每時每刻都給我們碼字為志業的專業作者樹立起不說“空話”的樣本，比如去年網絡盛傳的“韓峰日記”。這日記談的人很多，不說也罷。《新世紀周刊》在介紹攝影家徐勇的《這張臉》時，有一點“這張臉”的主人“紫U”的實錄，姑且抄來。它來自同一位名叫紫U的姑娘。她是一位中國的性工作者。
　　
　　 ……上午十點左右，混亂的夢被手機鈴聲打斷……努力起身下床走進浴室，望見鏡子中一張沒有血色的臉和迷離的眼，自己都心疼起來。曾經也是一個無憂無慮，還有很多幻想的女孩，在上大學時也曾吸引很多男生的眼球（女生也常投來羨慕的眼光）……今天要給自己化得嫵媚些。再看看鏡子中的自己，俏皮中又不失性感！好吧，給自己一個鼓勵的微笑，希望這是大有收獲的一天……約十一點四十手機響了。是一位中年作家……下午一點半約好的陳來了。他進門總愛把賓利車鑰匙放在我面前顯眼的地方……半小時后lee介紹的客人到了。門鈴響起，開門只見一堆“肥肉”……下午四點半是一位六十歲左右的帥老頭兒，穿著酷似二十出頭的年輕人。Lee說過他是一個行業協會的會長……約十九點魯準時來到房間。這個人最討厭了，每次總要求接吻。媽的我們這職業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拉來窗簾，外面是京城無數的高樓和萬盞燈火。對著鏡子笑一笑，天啊那么麻木僵硬。在梳妝臺前再為自己化上了精致勾人的晚妝等待客人……晚上八點半來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演員。見他比以前瘦得多，做演員或許跟我們這行一樣辛苦……晚上的客人一般比白天多。上星期約好的李遲到了……午夜的客人是個老外，身材高大，臉的輪廓柔和標致，中國話說的特別流利。“漂亮的小姐，我可以提個要求嗎？”……已經是凌晨一點四十，客人都走了。脫去衣服和高跟鞋扔在地上，吃一口沒洗的蘋果……（《新世紀周刊》2011年第16期）
　　
　　
　　雖然我對紫U是否如此這般及時記錄自己工作現場有一點點懷疑，但作為文字至少是“言之有物”的。和現在無病呻吟泛濫的“欄文”相比，它好歹是有干貨的。因此，我對“欄文”的第一要求很簡單，珍惜圈給你的那塊地，少說“偉大的空話”和“無聊的空話”。如果“言之有物”是一句舊話，“開門見山”是另外一句舊話。“欄文”往往棲身報紙。“欄文家”得清楚自己的處境。所以，“欄文”在“散文”門類中是最煩迂曲的。還是鄧拓說過：
　　
　　 許多朋友來信問我，對這樣的專欄雜文應該如何看法？如何寫法？應該提出什么要求？我認為這問題可以有種種答案，但是，最重要的一點是要開門見山。我在別處發表文章講過這個意見，我認為現時文章的通病，就在于不能開門見山。許多文章的作者，即使有一二可取的見解或新鮮的知識以及動人的事跡傳達給讀者，但是他們往往不肯直截了當地寫出來，卻要寫上一套人云亦云的廢話，然后才夾雜著寫出自己的一點點新東西。如果這一點點新東西確有可取之處，那么，這樣的作者未免不智，他好比把珍珠丟進了滄海，讓泥水沖掉了金砂，多么可惜！如果連這一點點東西也不新，并無可取之處，那么，這樣的作者就未免令人可惱，他似乎沒有什么真本領，只是存心騙人而已！至于有許多文章不屬于這兩種情況，而僅僅因為作者寫慣了長文章，扭不過來，那就需要大家給以幫助，勸告作者極力寫得越短越好，否則要使得廣大讀者每天花很多時間和精力，才能得到很少的一些收獲，未免太浪費了。（鄧拓《燕山夜話·奉告讀者》）
　　
　　“言之有物”“開門見山”，本色的“欄文”還應該有自己的智慧和情懷。“雖然不是巨火熊焰，卻有著智慧的閃光，能幫助讀者開闊眼界，增長知識，提高識別事物的能力。一句話，使人變得聰明而已。”（林默涵《三家村札記·序》）我們有理由冀望“欄文家”首先是“專家”，而不只是“碼字手”。“欄文”喜跳脫，忌拘泥。它的敵人是冬烘和八股。因此，“專家”不只是學位、職稱意義上的，而是閱人歷事甚通透，且有超邁情懷，是某一行當的“懂”者，如沈宏菲“寫食”而成“主義”。他說：“飲食的這種意識形態，基本上是舊式文人長期的集體性壓抑的結果。以下案例，可以體現性壓抑的嚴重程度：河豚宴上有一道名喚‘楊妃乳’的壓軸之作，是取雄性河豚之睪丸而熬制的湯。睪丸是雄性的性征，熬成湯后，卻以雌性動物性征名之。此種性倒錯的類型，足以令性學家激動不已。”前兩年，上海的“世紀文景”出過一套“臺灣學人散文叢書”，像顏元叔、周志文、黃碧端、龔鵬程、林文月、馬森、漢寶德、尉天驄、陳芳明等“欄文家”個個都處知識界前沿，是各領域一等一的高手。編輯者周志文認為：“在這套叢書上冠以‘學人’一詞，是為了有別于一般的文學散文家。這批‘學人’散文家，他們在文學創作之外還有另外的學術本業，或者在他們的散文作品中透露出更多的知識分子的關懷。與傳統的知識分子不同，他們的關懷不見得只放在‘經邦濟世’上面，在如今這樣一個多元的社會中，他們的關懷是多方面的。這套叢書挑選的‘學人’中間，極少數出身于中國傳統文學，但大部分不是，比如有研究外文的專家，有歷史學者，有建筑家，還有研究環境科學的科學家……”臺灣的文學，尤其是散文，基本是承襲中國傳統文學的源流而來。“學人”有“學”而能“文”差不多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所以，在臺灣，以及海外華文世界，找一等一學問加一等一文采的人比大陸要容易得多。僅就“臺灣學人散文叢書”看，顏元叔，威斯康星大學英美文學博士、臺灣大學外文系主任，“他的文字廉悍且詼諧，對不止一代人有啟蒙作用。”黃碧端，威斯康星大學文學博士、臺南藝術大學校長，她的散文“清新、明亮，有抽離眼前垂示后世的象征輻射力”。龔鵬程，臺灣師范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南華大學、佛光大學校長，他的散文“博古通今、鞭辟入里，在歷史與現代之間順暢地流轉、瀟灑地游走。細致而有廣博，精深而又大氣。”周志文，臺灣大學中文研究所的博士、中文系教授，其文則被人說作：“前人說‘《詩》亡而《春秋》作’，在擁有歷史發言權者陷入意識形態零碎化的今天，周志文以散文點出這個時代我們所忽略的一面，其用心，或可說是‘《春秋》亡而《詩》作’了”。當然不只是日常伺弄文學與文學耳鬢廝磨者才能寫出好“欄文”。劉瑜雖然有個文學青年的前身，但她現在的本業卻是政治學，她的《民主的細節》《送你一顆子彈》卻是“欄文”“博文”的上品。世界本質上是相通的。明乎此，我們就會知道為什么臺港“欄文家”有散文大師在焉出焉，而我們的“欄文家”則成為報刊生產線的操作手。
　　“欄文”多屬短制，李海鵬將這樣的寫作比作“用一根針挖井”。他對自己這些小文章的要求是“它們有一種聲音，發出聲音的家伙還算機靈，幼稚又天真，有著執拗的主心骨，察覺了生活的荒誕，養成了滑稽和嘲諷的態度”。亦寫亦編的苗煒說過：“人們愿意看到某一類短小的文章，文字講究，帶有鮮明的個人色彩，談論日常生活中膚淺的樂趣，也談論嚴肅的觀念，它不以逗人發笑為目的，但總能讓人笑一笑。”這都應該成為好“欄文”的標準。值得一說的是，“欄文”的批量生產和文學的本性總會有相忤之處。所以，我理解曾經寫過很好“欄文”的李海鵬卻選擇了急流勇退。他說：“我不想寫專欄，覺得它不重要，與自我期許不符。”寫得好，但情非所愿，就此了斷，但“欄文家”如李海鵬這樣看透者幾許。更多的，寫不了，寫老了，硬撐著，老話老說，舊題舊說，換個場子再說，南京話有個詞“活丑”。當“欄文”僅僅變成養活自己的飯碗，而不附麗其他，距離“欄文”的死期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