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54年,德魯克出版《管理的實踐》(The Practice of Management),開啟了管理學發展史上的新時代。南京大學商學院趙曙明教授認為:“現代大部分流行的管理思想和實踐都可以從這本書中找到根源。粗略列舉一下,就可以包括:目標管理、參與管理、知識員工管理、客戶導向的營銷、業績考核、職業生涯管理、事業部制分權管理、企業文化、自我管理團隊等?!钡拇_,彼得 · 德魯克對管理學的方方面面都有著卓越的貢獻。
雖然德魯克聲名日隆,但在現代管理的發展史上,對德魯克卻有兩種不同的看法。崇拜者將其視為“大師中的大師”、“現代管理之父”,認為不了解德魯克的思想就談不上現代管理。排斥者則把德魯克看作一名記者,認為德魯克從事管理研究“離經叛道”(米塞斯語),難登高等學府的大雅之堂。對德魯克評價上的這種差別,使人不禁想起近代中國的風云人物梁啟超。戊戌變法時,梁啟超曾在《時務報》上揮斥方遒,一支筆攪動了維新變法的陣陣浪潮,推崇者把梁啟超當作時代領袖和學界楷模,然而不屑者則認為梁啟超不過是諳熟新聞記者筆法,學問遠不如乾嘉樸學厚實凝重。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相差一個世紀,遠隔兩個半球,治學領域如此不同,但所遇到的褒貶路數卻極為相似??磥恚趯W術和思想上選擇不同取向的名家,注定要遭受這種叩問。
對于德魯克的評價,當今管理哲學翹楚查爾斯 · 漢迪的觀點可以作為一個注腳。漢迪盡管對“大師(guru)”一詞頗有微辭,不屑于大師的頭銜,但他還是指出了大師與學者的不同。漢迪半揶揄半贊揚地解釋“大師”道:“他們擔任詮釋的角色,將有效的觀念與方法傳播出去。他們是管理學的蜜蜂,在全球各國嗡嗡地飛來飛去,寫書、演講、擔任顧問。奇怪的是,學院的管理學教授很少選用他們寫的書籍當作教材。這是因為大師的著作是寫給忙人看的,而不是為勤奮的學生寫的。大師的演說必須引人入勝,具有激勵人心的效果。他們的觀念必須容易記住,讓聽眾與讀者當下便覺得與自身相關,甚至給人們賺回票價的成就感。世界變得越快,這些‘蜜蜂’就越重要。大師帶著觀念,從一地飛到另一地,足跡所至,管理觀念的整理與修改也隨時進行?!睆倪@個角度來看,對德魯克的兩種評價,實質是一件事物的正反兩面。褒揚者是因為德魯克注重管理的經驗和實踐,排斥者是因為德魯克的管理思想過于零散和經驗化而難以歸納為邏輯嚴密的條條框框。
揶揄也好,贊揚也好,漢迪認為,“其實管理學的觀念大多只算常識,關鍵在于能否在這些觀念變得尋常之前,搶先一步領會它們的真意。它們提供競爭優勢,世界就是靠著這股力量往前邁進。這也是大師致力于實現的目標。”正是在引領世界前進和變化的意義上,漢迪把德魯克列為管理大師中的第一人。正因為如此,學院里沒有實踐經驗的學生,讀德魯克的書往往懵懵懂懂,不得要領;而多年實戰磨煉過的經理,在德魯克的字里行間往往能看到思想火花,觸類旁通。在這一意義上,韋伯、西蒙的書要看邏輯,而德魯克、漢迪的書要靠感悟。
在對社會發展趨勢走向的判斷上,當歐亞大陸上硝煙彌漫,奧地利學派同凱恩斯學派正糾纏于自由放任還是國家干預時,德魯克已經預見到了舊社會的逝去,新社會的到來,所以,他呼吁要面向未來,解決新社會面臨的問題(如何提高組織的管理績效,完成組織的使命),而不要總想著回到“戰前的美好時光”。當國家干預主義大行其道,約翰遜總統的“偉大社會”計劃正如火如荼開展的時候,他看到了這一趨勢背后的隱患,率先提出了“重新私有化”的主張。當西方國家的勞資沖突正在升級、工會同管理層互不相讓的時候,他卻見微知著,看到了“知識工作者”作為新社會中間階級的崛起,并一針見血地指出,如何提高知識工作者的生產率,是關乎西方文明生死存亡的重大課題。20世紀60~70年代乃至以后,惡意并購風行商界,投資基金、企業高管津津樂道于短期效應的時候,他卻早在此前二十年就洞察到了其背后的合法性危機,并呼吁企業的新“所有者”擔負起自身的責任。20世紀80~90年代,當信息技術突飛猛進,多數人正在爭論其影響的時候,德魯克認識到后資本主義社會的來臨,呼吁管理者運用信息技術,及時變革組織,迎接挑戰。
在管理學的學科發展方向上,德魯克以其濃厚的人文和實踐色彩,致力于矯正現代管理學過于科學化、理論化的傾向。
一般說來,在泰羅和法約爾之前,只存在管理,不存在管理學。泰羅倡導的科學管理運動,基本上實現了管理由經驗向科學的轉化,法約爾的體系化歸納,標志著作為一門學科的管理學正式誕生。科學管理運動之后,經過巴納德和西蒙的深入研究,管理學的科學化、理論化傾向愈加明顯。各大高校紛紛成立商學院,管理學儼然成為一門“顯學”。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學科專家,紛紛用相關的學科理論添加著管理學的學術色彩,管理的經驗卻因此而被覆蓋在理論盔甲之下而變成看不見的底色。在理論上,不同管理學派自說自話,學術共同體出現語義糾紛,誕生了“管理理論的叢林”。在實踐上,經理們在學術刊物中只能看到理論的外觀而看不到經驗的軀體。更嚴重的問題在于,理論色彩的鮮艷奪目,使部分學者不再扎實地強筋壯骨而迷戀學術外表。商學院的管理學有點像設計出來的時裝,適于走臺而不宜穿著。
德魯克認為:“管理是一種實踐,其本質不在于‘知’,而在于‘行’,其驗證不在于邏輯,而在于成果。”而學院派管理學者往往以經濟學的思路研究管理,試圖將管理學構建為類似于經濟學的邏輯體系。在管理科學化、理論化的趨勢下,德魯克被學院派“客客氣氣”地冷落一邊,以至于以講座和咨詢聞名的彼得斯(Tom Peters)憤懣不平地抱怨說,他在斯坦福大學商學院學習時期,從來沒有聽到一位教授談起過德魯克。對于德魯克自己來說,他一直關注管理實踐,擔任多家大公司的管理咨詢顧問,其管理思想同管理實踐基本保持同步,保持著管理學的經驗本色,同時又能以敏銳的洞見指出經理忽視或者未感受到的東西,因此得到了企業CEO們的熱烈追捧。對此,我們不妨說,德魯克以對管理實踐的重視,以先知式的感悟和思考,引領著管理思想,而學院派則以實證的、數理的、邏輯的方法,把思想變成規范的學術。學院派不用德魯克的書做教材甚至可以不提德魯克的名字,卻用模型和數據分析驗證著德魯克的思想。理解了這一點,就可以理解以象牙塔自豪的美國管理學會(Academy of Management)為什么不大提起德魯克,而以管理知識普及見長的美國管理協會(American Management Association)卻給予德魯克極高的榮譽。美國管理協會主席瑞利(Edward T. Reilly)甚至在頒獎時稱:“如果我們說管理是20世紀最偉大的發明,那彼得 · 德魯克就是無可爭議的最偉大的發明家?!?br/> 思想,尤其是散見的思想,人們當然見仁見智。在管理學發展史上,德魯克著作等身,其寫作生涯長達六十余年,涉獵極為廣泛,研究德魯克者也因為立場、方法、環境、目的等方面的不同,看到不同的側面。
南京大學商學院趙曙明教授在《德魯克思想及其對我的影響》中認為,德魯克對管理學的貢獻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第一,顧客導向的組織;第二,目標管理與自我控制;第三,知識員工管理;第四,社會責任?!迸c趙曙明的看法不同,西南財經大學羅珉教授認為,德魯克最主要的貢獻是:第一,“把管理確定為一種永恒的人類準則”;第二,“發現了‘組織的社會’,指出現代社會是一個組織實體,而非個人構成的社會”;第三,“歷史性地考察了經理人的作用”;第四,“提出了‘知識工作者’這個概念,并系統論述了如何對他們進行管理的方法和原則”。比較趙曙明和羅珉的觀點,顯然前者更加關注管理本身,后者則偏重德魯克在社會層面的貢獻。
著眼于德魯克管理思想的組織和社會層面,管理評論家約翰 · 伯恩(John A. Byrne)指出,德魯克于20世紀40年代總結通用汽車公司管理實踐的經驗和教訓,提出分權思想,成為后來全球各大公司奉行的基本原則;20世紀50年代,德魯克提出員工是企業的資源,而非成本,并強烈主張建立“工廠社區”,尊重和信任工人,重建員工的“公民權”。20世紀60年代,德魯克強調制度的重要性,呼吁將魅力型領導的風格制度化。20世紀70年代,德魯克率先關注知識工作者的生產率問題,其難度甚至超過20世紀初泰羅、吉爾布雷斯夫婦等人提高體力勞動者生產率的動作研究,關乎21世紀西方文明的盛衰。約翰 · 伯恩的評價,基本上概括了德魯克在不同時期的主要貢獻,但他忽視了德魯克思想的一些基本內容,沒有涉及德魯克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新思想。
與上述評論不同,管理思想史學者丹尼爾 · 雷恩認為德魯克的“主要貢獻在于管理實踐領域”。湯姆 · 彼得斯從管理職業和咨詢角度認為:德魯克“發明”了我們現在所知道的現代管理;他使作為一種職業的管理研究和管理藝術增加了可信度和清晰度;他為認識和解決企業面臨的復雜問題,提供了一整套綜合性的結構工具包。
顯然,不論是哪種看法,都注意到了德魯克非同凡響的兩點:一是思想的領先性,二是管理的社會性。首先,德魯克超前地提出了一些管理理念和管理方法,提醒管理者為解決未來的問題做好準備。例如,“知識工作者”概念的提出,使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企業管理者認識到,即便企業結構沒有發生本質變化,但是知識員工已然不同于原來的體力工人,在此基礎
99d6c71f1e1bdc1d1d0c72f0f812b749上,德魯克進一步闡明這種變化背后的深層社會力量,以及實際管理者應采取什么措施才能夠有效地提高知識員工的生產率。另一方面,從社會的角度對“管理”進行界定,并明確“管理者”的使命和職責,試圖給管理權創造相對堅實的基礎,不至于成為非法權力。例如,德魯克將管理視作一種職業,就是在社會意義上看管理,在一定程度上是為管理尋求自治的合法基礎。
在研究者眾說紛紜的時候,德魯克如何看待自己對管理的貢獻呢?1999年1月18日,德魯克在自己的私人信箋中寫下四點:第一,“早在60年前(1939年—筆者),我就認識到管理已經成為組織社會的基本器官和功能”;第二,“盡管管理一開始側重企業管理,但是管理不僅僅是企業管理,而是控制現代社會所有機構的器官”;第三,“我確立了管理作為一門學科的地位”;第四,“我從人與權力、價值觀、結構這些角度來研究這門學科,尤其是從責任的角度進行研究,把管理視作一門真正的人文藝術”。
德魯克本人看重自己對社會“已經發生的未來”(Landmarks of Tomorrow)的及時診斷,通過著書立說、顧問咨詢等方式,將自己的診斷結果告訴公眾。具體來說,在德魯克本人的觀念里,他看重的是,自己能夠在其他人之前,預見到“經濟人的末日”(The End of Economic Man),并根據自己的洞見,描述了“新社會”(The New Society)的種種特征,在這個充斥著大大小小組織的新社會里,管理逐漸成為一種必要和必需。德魯克比其他人更早意識到,沒有管理,就沒有卓有成效的組織;沒有正常運轉的組織,自由而有功能的社會就無法實現,極權主義就有可能會卷土重來。所以,概括來說,德魯克認為自己的貢獻,主要在管理的使命上。只有將管理的使命(維護自由而有功能的社會)作為出發點和歸宿,才能全面把握德魯克自己所說的上述四點貢獻。
需要補充的是,德魯克本人曾寫道:“That I established the study of MANAGEMENT as a DISCIPLINE in its own right.”國內有人翻譯為:“我創建了管理這門學科?!痹撟g法并不是很準確,容易使人誤以為管理學是德魯克創建的。顯然,管理學作為一門學科并非德魯克首創,在德魯克出版《管理的實踐》之前,泰羅、法約爾、古利克、厄威克、巴納德、西蒙等管理大師,已經對管理的很多領域進行了深入研究。如果認為德魯克創建了管理學,顯然是抹殺這些大師們的功績。那么,是不是可以像湯姆 · 彼得斯那樣,認為德魯克“發明”了現代管理學?(Peter Drucker did arguably "invent" modern management as we now think of it.)筆者認為也不是非常貼切,因為巴納德在《經理人員的職能》中,已經從責任、價值觀、結構等角度深入研究組織管理問題。德魯克寫下這段話的時候,已經90歲高齡,他不至于對他之前的管理學家視而不見,也不大可能會認同彼得斯的說法。實際上,問題不在于德魯克,而在于譯者。德魯克本人用的是discipline,而不是管理后面加上學科標志“-ology”,譯文中沒有包括詞組“in its own right”的含義。如果加上這個詞組的話,譯文應為:我確立了管理作為一門學科的地位。如此一來,德魯克的話就好理解了,他所強調的是管理這一學科的定位。德魯克確立的,是管理在現代社會中的地位和功能。現代社會是組織的,組織是社會器官。The society of organizations和The organ of society的對應,定位了management的位置。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德魯克是20世紀最重要的管理思想家,而鑄成這一重要性的途徑和方式,就是德魯克的社會生態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