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90年8月到1993年3月,我在國家體改委工作了兩年半。時間雖然不長,但這段時間正是中國改革的關鍵時期。當時,國內對改革的爭論很大,國外更是議論紛紛。我受命之初,由于1989年政治風波的關系,體改委的活動實際上處于停頓狀態。可是大局又非常需要在改革上有所動作。在形勢嚴峻、工作相當困難的情況下,我受命到體改委工作。
為什么調我到國家體改委工作?
小平同志講過,總理的屁股要坐在改革上。因此,國家體改委一成立,就由先后兩任總理兼主任。我上任后,香港報紙反應強烈,認為我的資歷不夠。有的報紙刊登的大標題是“兩華輔佐李鵬”(大意),即一個是鄒家華,任國家計委主任;一個是陳錦華,任體改委主任。輿論沸沸揚揚,猜測為什么把我調到國家體改委工作,有什么背景,我自己心里也有點兒納悶。
1990年5月下旬,國務院召開會議討論上半年的宏觀經濟形勢,李鵬總理主持。會議規模不大,包括總理、副總理和主要部門的負責人,總數不到20人。我當時是中國石油化工總公司黨組書記、總經理,會議通知我參加,我覺得很奇怪。會議開了大約一個星期,各部門都講了相關情況和意見,還進行了討論。散會以后,要我留下來,李鵬、姚依林與我談話。李鵬說:“江澤民同志剛剛從上海過來,中央的事情很多,我實在忙不過來,我們想把你調來當體改委主任。”我當時很驚訝,根本沒有想到,怎么會找上我呢?我表示沒有思想準備,怕挑不起這個擔子。我說:“你們看這幾天匯報,大家說到改革的事,都是各說各的,都是要改革別人,不想改革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工作很難做,我擔心搞不好。”姚依林講:“正因為改革當中協調的任務很重,所以我們才想把你調來。”李鵬說:“改革還是要推進,改革中協調的任務確實很重,很多矛盾需要協調。”他講得很懇切,并不是講什么官話。我說:“我考慮考慮,如果我能做就試一試;如果不行的話,請你們讓我仍回石化總公司。”李鵬說:“你考慮考慮,兩天以后答復我們。”
大概隔了兩天,我就答復李鵬,同意試一試。當時,宋平是分管組織部門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找我談話。我說:“改革工作很難,現在面臨的形勢是,‘左不得,右不得,急不得,慢不得’。但是既然中央考慮我,我也只好來試一試。如果不行,你們讓我回去。”宋平說:“你可以,我們還是了解你的。”
當時,我也在想,體改委主任這么重要的崗位,水平比我高的同志有的是,為什么要讓我來搞呢?其實我和李鵬并不熟悉。我在上海當副市長的時候,跟他開過一次會,研究華東電網電力的調度問題,當時他是水電部的副部長。僅僅這一次,以后我們沒有往來。我琢磨來、琢磨去,可能是這么幾件事,讓李鵬對我有點兒好印象。
一件事是,1989年底,臺塑集團創辦人王永慶來到北京,商談在大陸投資建設大型石油化工項目。小平同志會見了王永慶及其家人。在會見之前,小平同志對楊尚昆等陪見人員說,對王永慶回來要采取非常積極熱情的態度,建議李鵬正式表示歡迎王永慶來大陸發展,和他合作、合資辦項目。但李鵬對這個廠子的情況不是很清楚,決定親自到福建廈門去看看,研究一下。當時,我是中石化總經理,石油化工是我們管的,所以他就要我跟他一起去。在專機上,他問我“六輕”是怎么回事?我告訴他,“六輕”是“第六輕油裂解廠”的簡稱。輕油就是輕質油,是從原油中提取的石油化工原料。國民黨在臺灣建造了五個輕油裂解廠,都是壟斷的官僚資本。從第六個開始,產業開放,允許民營資本進來,于是就有了王永慶的“第六輕油裂解廠”,簡稱“六輕”。李鵬一聽就明白了。我覺得,這件事可能給他一個印象:這么復雜的事情能用三言兩語就講清楚了,說明我這個人腦子不糊涂。
另一件事,就是對王永慶的實力有一點不大放心。當時,王永慶還同時在臺灣投資建設“六輕”,規模也非常大。我就委托日本一家銀行幫助做一調查。日本那家銀行提了一大厚本資料,對王永慶有沒有能力建這個廠提了很多問題,還提醒我們,王永慶是個家族企業,他本人年紀大了,一有變化,家族里的糾紛會影響投資。所以,在李鵬征求我的意見時,我講了向有關銀行咨詢的情況,表示:“還要再做調查研究。”因此,有關方面對與王永慶的合作變得慎重起來。這件事情可能也給李鵬留下了印象,認為我這個人比較務實,不是容易昏頭的。
我估計,這幾件事可能給李鵬留下了此人辦事還牢靠的印象,促使他決定調我到體改委工作。
住房制度改革
住房問題是國計民生當中最突出的一個問題,也是解決起來難度最大的一個問題。我到體改委以前,國務院有個住房制度改革領導小組,組長是國務委員兼國務院秘書長陳俊生。我到體改委以后,國務院決定,由我擔任住房改革領導小組組長。我覺得,住房改革要趕緊起步。因此,每年都要開一次住房制度改革會議,都要發一個文件來推動住房制度改革。
住房制度改革難度大,弄不好費力不討好,體改委為什么要碰這個事?當時有這么幾個考慮。第一,各方面對福利分房意見很多。有關系的人,可以拿到幾套房子;沒有關系的人,一套都拿不到;福利分房變成了分配不公、滋生腐敗的溫床。有人講了,體改委改這個,改那個,為什么住房這樣的事情你們就不敢碰啊?當時我們想,既然這件事反映這么強烈,而且又是經濟和社會發展當中繞不過去的一個問題,就碰一碰吧。鄧小平1980年就提出,要搞商品房,但是一直沒有落實。第二,有人批評體改委太虛,我們想做些實事。一天到晚規劃來規劃去,都是空的,老百姓都看不到。體改委的工作要務實,不能成天都是講道理、講大話,搞住房制度改革也可以轉變體改委的作風。第三,就是上海經驗的啟發。在我接手房改工作后不久,聽說朱镕基任上海市市長時,因為上海的住房矛盾非常尖銳,老百姓反映突出,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曾經專門考察過新加坡、香港的住房建設和住房制度。后來,朱镕基大力推進上海住房制度改革,講過新加坡的經驗。我印象最深的是兩件事,一件是建立住房公積金,一件是房地產開發商必須拿出10%到15%的投資用于蓋廉租房,給沒有錢的人住。這就從機制上解決了問題。
后來,上海市率先建立了住房公積金制度。朱镕基找我,要求國務院批準上海市的住房制度改革方案,以加強推廣力度。我找了李鵬,他同意由國務院辦公廳正式轉發。這件事在全國影響很大,后來各地的房改都大體參照了上海市的做法。在國務院批轉上海、北京房改方案以后,各地紛紛要求仿效,但國務院考慮,不宜一一由國務院批準,決定停止轉發。天津市市長聶璧初聽到這個決定,親自給我打電話說:“房改事關重大。上海、北京都經國務院批了,天津不批,我這個市長當不下去了,干脆,我給你辭職吧。”我只好答應他做工作去爭取。后來,我同國務院副秘書長何椿霖商量,并請示國務院領導同意,批轉了天津的房改方案。
現在,住房改革成就很大,但問題也很突出,老百姓意見不小。這是我們當初沒有想到的。我想,按照我們原來的思路,用公積金的辦法融資,用分攤15%的份額解決公平問題,繼續實踐,并保證政策不走樣,不失為一種權衡兼顧的舉措。安居才能樂業,商品房市場,不能背離社會,背離民心。
(摘自《百年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