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出生性別比偏高背后,不僅是女嬰的生命權和女童的生存權受到傷害,更值得關注的是其對育齡婦女的嚴重傷害。對于部分育齡婦女來說,不光要承受社會和家庭“男孩偏好”的壓力,同時也要承擔計劃生育政策對生育控制的壓力。性別選擇性人工流產對于她們則是身體和心理上雙重的創傷。
每次看到2歲左右的小女孩,林鳳(化名)的心就像被針扎了一樣的疼。
29歲的林鳳已經有了一個5歲的女兒。在江蘇省北部這個偏僻的小鄉村里,頭胎是女兒的,只要交2萬元就可以再生一個孩子。丈夫態度堅決:“說啥也得生個小子。”2009年春天,懷孕4個月的林鳳被丈夫逼著在鄰村私人診所照了B超,知道腹中胎兒是個女孩。最終,在抗爭無效之后,林鳳含著眼淚不情愿地做了人工流產手術。“他們都說(流產)不算啥,可這是活生生一條命啊。”林鳳說。
“失蹤”之謎
林鳳那個連名字都不曾有的女兒只是中國無數個“失蹤”女孩中的一個。
根據西安交通大學公共政策與管理學院人口與發展研究所學者姜全保、李樹茁以及美國斯坦福大學人口與資源研究所教授費爾德曼等人的研究推算,整個20世紀(1900~2000年)中國“失蹤女性”總量約在3559萬人。
“失蹤女性”(MISSING WOMEN)最早由“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阿馬蒂亞·森在上世紀90年代提出,被用來指代那些因人為干預因素沒能來到這個世界或者因“性別偏好”較早死亡的女性人口。在正常出生性別比和分性別存活率條件下,正常的性別比大致應該在102~107(以女孩為100)左右。但由于不少地方存在的“男孩偏好”,導致性別的天平出現嚴重失衡。根據阿馬蒂亞·森的估計,全世界約有1億多名女性因為人為性別選擇而失蹤,其中中國和印度是重災區。
據國家統計局編《中國社會中的女人和男人——事實和數據(2007)》,中國出生人口性別比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持續升高,從1982年的108.5增加到2005年的118.6。
中國傳統的生育文化中長期存在“男孩偏好”并由此導致了對女孩各種形式的歧視。在生育控制技術尚不普及的古代和近代,對女孩的歧視難以在孕婦生產之前發生,于是多以溺嬰等方式表現在生產之后。社會學家費孝通的著作《江村經濟》真實地記錄了當時農村人口限制的現象。“殺害女嬰就更為經常”,以至于全村0~5歲年齡組的性別比達到100個女孩比135個男孩的極端失衡狀態。
根據李樹茁等人的研究,“失蹤女性現象”貫穿于中國整個20世紀。其論文《20世紀中國失蹤女性數量的估計》指出,上個世紀60年代之前,女性失蹤的比例一直比較高,1940年前后最高的達到14%左右。1960年至1970年比例較低,而從上個世紀70年代后半期開始,女性失蹤的比例開始穩步升高,一直達到2000年的7%左右。根據人口學家的分析,女性失蹤的根本原因是由于“男孩偏好”的生育文化背景,而如果不考慮這一因素,僅從生理上來說,女孩的存活率原本要高于男孩。
至于不同年代女性失蹤的具體原因,李樹茁等人分析,1950年之前,戰亂、饑荒等導致的女孩高死亡率是主因。而自1980年之后,由于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政策規定的生育數量與群眾的生育意愿有很大差距。當數量和性別不可兼得時,產前性別鑒定技術的普及使得中國父母獲得理想子女規模和性別構成的途徑,從傳統的溺棄女嬰轉變為性別選擇性人工流產,由此導致中國的出生性別比持續升高。并根據推算,1980~2000年間出生的失蹤女性數量在920萬人,比例為4.19%。此前曾有觀點認為,中國上個世紀80年代以后的出生性別失衡是由于女孩的瞞報和漏報。但根據李樹茁和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研究員鄭真真等多位人口學專家的研究,性別選擇性人工流產是造成目前出生性別失衡的主要原因。
國家統計局局長馬建堂4月28日在第六次人口普查主要數據公報發布會上透露,本次統計的出生人口性別比(以女孩為100)是118.06,這比2000年人口普查時的出生人口性別比116.86提高了1.2個百分點,比2005年人口抽樣調查時的118.59下降了0.53個百分點,比2009年人口抽樣調查的119.45下降了1.39個百分點。
鄭真真分析,盡管具體情況要等到人口分年齡和性別的數據公布之后才能清楚,但從總體來看,中國性別失衡的趨勢并沒有明顯變化,既沒有惡化,也沒有緩解。
李樹茁在接受《第一財經日報》采訪時表示,中國的出生性別比近10年來一直在120左右波動,沒有出現根本性、方向性的轉折,但同時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兩三年,在全國尤其是江西、廣東等省出現了下降。
誰是受害者
6月1日,屬于孩子們的快樂,江蘇省銅山縣一家鄉鎮幼兒園的小朋友正在老師的帶領下做游戲,歡笑聲傳得很遠。
園長張麗在電話中告訴《第一財經日報》,她的幼兒園總共有160個左右的小孩子,其中女孩子只有60個左右。
“女孩確實是很少,其他幾個幼兒園也是這樣。我們也覺得奇怪,女孩怎么會這么少?”張麗說。
張麗的幼兒園只是一個個案,無法由此推及整體。但從總體來說,中國女童的數量大大低于男童已經是個不爭的事實。數以千萬計的女性“被失蹤”,給女性乃至整個社會都帶來了巨大的傷痛,有些傷痛是隱而未發的,但它一旦發作起來,后果的嚴重性將超出人們的預計。
李樹茁在與姜全保、劉慧君等人合作的《性別歧視的人口后果——基于公共政策視角的模擬分析》一文中清楚地分析了性別失衡的影響鏈條:父系制度、傳統生育文化、養老需求、生育政策壓力等4個方面的因素導致了對女性的性別歧視,其直接后果體現為偏高的出生性別比和偏高的女孩死亡率,間接后果則體現為影響人口總量和結構、影響適齡勞動人口、加劇老齡化、加劇婚姻擠壓等,最終體現在社會上則是降低了經濟發展速度并阻礙了社會的可持續發展。
出生的女嬰相對數量少則意味著未來育齡婦女的相對數量少。根據第六次人口普查的數據,中國已經進入一個低生育率的時代。多位人口學專家估計,中國目前的生育率僅在1.3至1.5,即每個育齡婦女平均生育1.3到1.5個孩子,遠遠低于國際社會公認的2.1的人口世代更替水平。更加嚴峻的是,中國已經出現老齡化和少子化并存的人口結構,即老人越來越多,而0~14歲的青少年占人口比例卻在逐漸減少。老齡化、少子化、低生育率,再加上超常的出生性別比例失衡,人口學家頻頻發出警告。南開大學經濟學院人口與發展研究所教授原新指出,中國出生人口性別比長期失衡與人口老齡化交織,將加劇人口結構的不合理性,未來的社會階層結構、消費結構、組織結構等都將為男性所主導,其深遠危害,不亞于上世紀中葉的人口膨脹。
婚姻擠壓是一個男性人口過剩的社會無法逃避的痛苦之一。婚姻擠壓是性別失衡最直接的后果。由于婚齡男女人口出現較大落差,大批同一種性別的人找不到配偶。
在中國,婚姻擠壓集中表現為大批男性找不到配偶。根據李樹茁等人的推算,到2050年,中國20歲到50歲的過剩男性人口將可能超過3000萬人。學者預言,無法找到配偶的男性在知識、經濟等多方面往往處于劣勢,這樣在社會底層形成的“光棍層”可能為了提升他們的社會地位而通過暴力和犯罪的方式聯合起來,另一方面也可能導致男性同性戀的大量出現。德國學者GUNNAR HEINSOHN在研究中則發現,許多國家和地區的內戰和革命也與成年男子的激增(YOUTH BULGE)有關。比如,他認為近來在阿富汗、伊拉克、巴基斯坦等國家伊斯蘭極端主義的興起就與這些國家的年輕男子激增有關。作為女性,鄭真真在對性別失衡影響的研究中更加注重其對女性的傷害。她強調,出生性別比偏高背后,不僅是女嬰的生命權和女童的生存權受到傷害,更值得關注的是對其育齡婦女的嚴重傷害。對于部分育齡婦女來說,不光要承受社會和家庭“男孩偏好”的壓力,同時也要承擔計劃生育政策對生育控制的壓力。性別選擇性人工流產對于她們則是身體和心理上雙重的創傷。B超掃描確定胎兒性別一般要在妊娠4個月之后,這種大月份的人工引產手術往往使婦女面臨更大的健康風險。
“性別平等、賦權婦女”是聯合國提出的千年目標之一。而出生性別比偏高恰恰是性別不平等的具體表現。“占人口一半的女性受到限制和傷害,將會使整個社會乃至每一個人都付出代價,降低所有人的生活質量。”鄭真真說。
任何傷害別人的行為都會以某種形式反過來傷害到自己。出生性別比偏高對人類只是無數個教訓中的又一個。
(摘自《第一財經報》 作者:王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