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聶小倩》一章原本在蒲松齡所著《聊齋志異》中算不得最出色短篇,但后世鑿刻出的幾版風格迥異又各自關聯的《倩女幽魂》,卻讓小倩一躍成為史上最富盛名的女鬼形象。究其各版特色,卻不難發現都是講述者拿俗套澆胸中塊壘。
蒲松齡的《聶小倩》中,寧采臣去金華趕考,貪便宜夜宿蘭若寺。先是偶聽得兩中老年婦女八卦聊一個叫小倩的,沒聊幾句來了位大美人,這是小倩第一次出場。
竊聽者寧生回房睡覺。不料這位小倩倒主動上門寒暄,言語間非常主動。寧采臣正色訓斥她,還扔了小倩丟在床上的金子,表現出了不貪財不好色的革命氣節。
從此小倩對他留下極佳印象,在隔壁書生離奇死亡后,她主動告知寧妖怪要害他性命,建議他搬去隔壁燕赤霞處方可安全。一番驚險遭遇后,保全性命的寧采臣將小倩朽骨包在衣服里帶回家。小倩為報恩奉寧為兄長,到他家做事,慢慢感動了寧母。在原配及時病逝后,寧家將她迎娶過門。幾年后,寧考中進士,小倩也生了個男孩,皆大歡喜。
故事的最后,寧采臣最終還是找了小老婆,以仕途為人生成就。半夜遇美女的低幾率事件,終于還是被蒲公重新歸入了平凡軌道。
李翰祥在1959年將《聶小倩》更名《倩女幽魂》拍成了電影。
李翰祥把電影的時代背景直接定在了明末衰亡,異象紛呈的亂世。但整部電影很靜,寧采臣遇小倩的觸發點變成半夜琴聲吸引了知音人。一男一女在房內低聲細語地聊了半天文藝,情愫在才藝交流中滋生。
但導演真正以這個故事為始點闡述的,卻是對時世的一種態度。寧采臣在片中與燕赤霞對國事有一段長談,他在這段長談中表現得一身正氣和不凡氣度打動了小倩,也打動了燕赤霞,才讓他盡管懷著“招魂而湘江有淚,從軍而蜀國無弦”的疑慮,依然插手到陰陽道的紛爭里。
寧采臣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卻有著改變世界的氣魄,鬼魅空靈的蘭若寺不過是他暫時落腳的一隅。所以這版中男女之情,最多也就停留在惺惺相惜,然后升華為信任。由于篇幅限制,故事戛然而止于姥姥被燕赤霞斬殺那刻,好在真正有力的部分,在中間已經展示了出來。
徐克是有亂世情結的,于是1987年的這一版不僅鬼界亂,人界也亂。街上都是想著抓通緝犯賺錢的江湖人,市井小民也大多見利忘義。李版留下許多元素給程小東,收賬任務,水閣、檐鈴、樓梯、還有“只羨鴛鴦不羨仙”的那首詩都被發揚光大。
這版《倩女幽魂》的氣從“文”轉“武”,不僅是加入大量打斗和神怪斗法那么簡單。整個故事被撞擊出新火花,寧采臣這次是單純天真的書生,叫著“讓愛充滿人間”沖進妖山。已對人世失望透頂的狂俠燕赤霞之前對他不屑一顧,卻不斷被眼前年輕人的執著打動,最后居然發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的哀嚎。
寧采臣和燕赤霞似乎已變成了入世出世的兩種象征,而平衡在其中的,便是小倩那楚楚可憐卻又令人欲念叢生的女子。若說這版真正動人之處,就是兩人明知即將分離卻分秒必爭地在一起寫詩的那一瞬。葉倩文的插曲《黎明不要來》,將這種痛苦又刻畫得深了一層。
葉偉信再拍《倩女幽魂》前就面臨好幾個問題,創新,鬼,宗教。
所以從燕赤霞被改成專職獵妖師始,故事已變化成另一格局。小倩做狐貍倒無妨,故事重心卻完全偏向于一個低調的人妖三角戀。聶小倩被強行分裂面對兩條感情線,糖果的聯系也許是為了順應時代。但失憶設定無法將情緒推到高潮,“我想起來了”只是把全片所展現的小倩給完全推翻。那個深愛燕赤霞的小倩觀眾并不熟悉。于是所有痛苦和左右為難和犧牲,都只是變成了設定。而寧采臣這個角色,忽然變成闖入這個世界又被趕走的一個懵懂兒童。
此版試圖以現代人能理解的方式來講述幾個主角之間的關系,但失去了87版時代賦予的自信,導致燕寧聶三人的形象根本立不住。無法拍出情欲之苦,也不能解釋鬼神之道,于是主題最終停留在一個前男友的痛苦凝視里。但僅是愛而不得這件事,或許也是葉偉信努力想留下的情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