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舟曲,我們曾經十分陌生;可在經歷了深度關注之后,我們卻變得更加陌生。
2010年8月7日的那個晚上,一場90毫米的急降雨毫無預兆地襲向甘肅舟曲北山,同一時間,縣城里僅有10毫米的降雨量讓人們放松了警惕。兩個多小時后,兩百多萬立方米的泥石流在北山形成,咆哮著沿舟曲縣北山的三眼峪溝和羅家峪溝傾瀉而下,泥石流連續越過十幾道未完工的攔渣壩,在黑夜里肆虐了40分鐘,舟曲5公里長、500米寬的區域被夷為平地,并造成1471人死亡,294人失蹤,2500多人受傷……
這是新中國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起泥石流災害。為此中央和甘肅省投入資金50.2億元,用于舟曲災害重建、恢復生態。那次泥石流看似天災,但背后存在不能忽視的人為因素。本來,舟曲位于地質災害高發區,是不適宜進行過度開發的,但從上世紀80年代到本世紀初,當地森林砍伐和水土流失嚴重,舟曲白龍江水電開發程度更是達到理論可開發量的78%,而按照國際上公認標準,對于河流水資源的開發不能超過40%,否則環境的負面影響將集中顯現。
然而,舟曲當地非但沒有認真吸取教訓,接受大自然的警告,反倒摘掉了安評和環評的緊箍,殺雞取卵,變本加厲地推進嚴重破壞自然生態環境的水電開發。
一年前,舟曲上千名同胞罹難,國家耗費幾十億重建;—年后,農房繼續產生裂縫,更多農田相繼塌陷,已經稀缺的植被成片被毀,代之以大批無證水電站競相上馬。
據調查,目前全縣審批立項的水電站已經有68家,而舟曲所在的整個白龍江流域,水電站項目已經超過了1000座,其中僅有一家通過環評并到地震局登記注冊。對此,當地地震、環保部門反對完全失效,招商局全力幫助無證水電站上馬,只為了水電開發每年將給地方財政帶來的2000萬元收入。
600公里的甘肅白龍江,在很多河段,水電站幾乎是首尾相接,干支流水電站達上千座,大部分水壩滴水不漏,大面積河段的白龍江頻頻出現斷流,河床裸露。長期以來,水電建設和生態保護之間形成了兩大對立陣營,是建壩還是炸壩爭論不休,在相持不下的爭論中,包括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等江河干支流上,大批引水式水電站繼續上馬,把江河截成一條條干枯的河流,河道變成碎石灘,脆弱的生態環境進一步惡化,不斷引發地質災害。
而據公開資料顯示,舟曲所在的白龍江流域處在一個大斷裂帶,山體比較破碎,本身就屬于全國三大地震滑坡泥石流災害的高發區。在這樣的地方進行水電站開發,毫無疑問會加劇地質災害的發生。如果再沒有環評和安全測評,相當于是置數萬當地民眾的生命安危于不顧。按地質學家的說法,當地地殼結構和地質構造不穩定,水電開發可能帶來泥石流等高地質災害的風險。
何以水電投資方仍不顧國家的法律法規,不管百姓生命安全,無證開工?電力分析師孫燦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水電是一種利潤很高的行業,其毛利幾乎可以和煤炭相媲美,最高時水電毛利將近是火電的10倍,加上水電是一個利潤高而且又很穩定的行業,拿現在的上網電價和成本相比較,除了一些剛建成的水電站,基本上都是贏利的,這也是跑馬圈水亂象背后的根本原因之一。在高額利潤的驅動下,水電站的老板們不會主動考慮周邊生態環境,更不會考慮防洪抗旱的問題。
不只是舟曲,水電站亂建壩爭奪水源,導致江河斷流的事情在國內屢有發生。陜西的嵐河干流百余公里建16座引水式電站,河流斷流魚類滅絕,下游村莊生活用水和農業灌溉用水受到影響。福建的九龍江作為閩南地區的母親河,因為近幾年新建起的上千座水電站,九龍江多處斷流,曾經的漁村變成石頭村,一度引發強烈的炸壩呼聲。同樣由于水電開發,岷江的水流量目前已減少50%,出現了數段長達十多公里的干涸無水河道,大片裸露的河床和大塊突兀的石頭觸目驚心,而水電站引水入洞,正是造成岷江斷流的直接原因。
GDP政績考核體制下的政府作為
小水電遍地開花,但是水電站建設必須進行的安全評價和環保評價的規定,在舟曲都成了一紙空文。然而,盡管一些電站審批手續沒有辦理,當地招商部門卻竭力為它們提供上馬建設的條件。舟曲縣為什么敢于不顧科學,甚至于不顧法定審核程序大上特上小水電?僅僅為了區區2000萬元的財政收入就置地方安危于不顧,甚至完全遺忘了剛剛發生的特大地質災難?
對此,舟曲縣招商局局長王建功表示:“水電站的建設是利大于弊,像舟曲這么貧困的地區,如果把水資源白白地浪費,不開發,舟曲會繼續貧窮落后,假如這些水電站全部開發起來了,我們這兩個億,比如說能源,我們可以發展其它產業,整個把我們的經濟就帶動了。”舟曲水利局副局長高戰勝也保持相同的觀點:“要說負面效應的話,畢竟不占主要的,有一點兒影響不大,就是微乎其微的,不大不大。”對于一個財政極度饑渴、資源相對貧乏的西部縣而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幾乎就是一件天然正當的事情。因此,滾滾的白龍江被地方政府盯上并不稀奇。以每年2000萬元的財政收入為例,這點錢對于東部發達地區可能微不足道,但是卻占到了舟曲縣全年財政收入的四成,份額如此之大,地方官員不可能對此漠不關心。
同樣就是舟曲縣招商局局長王建功本人,在去年10月參加在成都舉辦的第十一屆西博會期間,卻曾經做出過完全相反的表示:“特大泥石流災害后,舟曲在招商引資方面更注重低碳和環保,我們招商重點也主要集中于環境友好型項目!”
為了增加地方的財政收入,舟曲政府對這些無證水電站大開綠燈,無視其對生態環境和地質構造所帶來的破壞。舟曲“不要命”上馬小水電項目,再次印證了天災背后必有人禍的道理。無證小水電開發雖能給舟曲地方財政帶來了一年2000萬的新增稅收,但僅是一次特大泥石流災害,中央和省級財政對舟曲需要投入的援建資金就高達50億兩千萬。地方“不要命”發展收了小頭,國家拿出大頭補貼地方。
事實上,特大災害之后的中央援助,不只是拿錢補貼恢復重建,徹底清理那些隱藏在天災背后的潛在人禍因素,同樣是必不可少的重要內容。因為,只要人禍的部分猶在,災難的教訓得不到反思和改變,大自然進一步的懲罰就只是時間的問題。
國內外不少研究中國經濟奇跡的學者都曾用過“地方政府公司化”這一說法,來描述GDP政績考核體制下的政府作為,現在來看舟曲縣政府,完全可以采用這套視角。到目前為止,舟曲縣政府縱容數十家水電站強行上馬的行為,完全符合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原則:每年坐收數千萬元稅收,發生地質災害后不但不用擔負人員傷亡的重責,還可以獲得上級財政的巨額補貼。如此美事,何樂而不為呢?
狂暴的泥石流會不會再度發生
據新華社記者的調查數據顯示,這些水電站中,有水土保持方案的不足30%,有,些雖然編制了水土保持方案,但基本上都沒有按方案落實水土保持措施,棄土、廢渣就地就近隨意傾倒。地質專家、橫斷山研究會首席科學家楊勇表示,大型工程的建設引起了舟曲地質結構的松動,沿途隨地傾倒了很多工程廢渣,這些廢渣在強降雨條件下,很容易垮塌并被沖進河道,堵塞泄洪河道,形成堰塞湖。事實上,僅舟曲兩河口至大川鄉安子坪10公里河段內就有石門坪、兩河口、虎家崖3座水電站,有數十萬噸開挖的棄土、廢渣直接傾倒或堆放在白龍江河道,沒有采取任何防治措施,若再次遇到暴雨極易釀成泥石流災害,勢必危及下游兩岸村莊及隴南市政府所在地武都城區的安全。
舟曲縣一位村干部告訴甘肅某媒體記者,村子附近修建水電站后,山體底部被水浸泡松軟,水電站附近隨時都會有小規模滑坡發生。
《南方周末》對當地村民進行了更細致的調查,當地村民稱,為了建水電站,正在恢復的植被再次遭到破壞,水土流失嚴重讓新種的樹木很難成活。不僅如此,當地部分地區水位也隨之上升了近20米,周邊的土地被淹后垮了下來,房屋地基下沉,部分墻體開始出現裂紋。村民們曾與水電站協商,希望能夠降低蓄水量,但是對方只同意以每平方200-600元不等的價格補償村民蓋新房。
在泥石流發生后的舟曲,68個無證小水電項目正在相繼上馬。沒有環保和安全測評,不顧數萬居民的生命安危,對利益的渴求已經將他們置于達摩克斯之劍下。
美國第29位總統哈定曾說過:“不用負責、不受限制的資源使用,最終導致資源的枯竭和環境惡化,導致公地上的人全部是輸家。”
如今,舟曲縣開發小水電的瘋狂還在繼續。或許,因為媒體曝光和上級主管部門的介入,其發展勢頭會有所減弱,那些未經許可即立項上馬的小水電也可能會被叫停。但是,已經造成的巨大破壞已經難以恢復,泥石流隱患會變成難以勝數的不定時炸彈,所有的后果,還將由舟曲的居民去承受。
如果不能以雷霆手段解決小水電失控問題,不能很好維護已經不堪重負的舟曲山山水水,不在行政主管內心深處進行災難反思,依舊為了追求GDP而飲鴆止渴,很難想象,更加狂暴的泥石流會不會在一夜之間再度發生。
舟曲小水電開發的投資和參與者請問,引發泥石流災害再死多少你才肯罷手?
責任編輯/張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