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上擁擠不堪,本來我的票是有座位的,但被一個一直打著呼嚕的看上去窮兇極惡的男人霸道地占了。火車已經跑了很長很長的路,每停靠一個站,我都期待那頭胡子拉碴的死豬從我的座位上站起來,離開火車,然后我拂去他的余臭,讓無辜的雙腿得到片刻的喘息。但一直到了桂林,午餐時分,那頭死豬仍然仰天噴氣。好在下車的人特別多,車廂一下子空了許多,坐在死豬旁邊的、靠窗口那個老婦早就不耐煩,一到站便跳起來逃也似的下了車。那死豬閃電般睜開眼睛,旋即又閉上了,我想抓住他可能還沒重新睡著之機叫他把位置挪挪,挪到靠窗口的那個位置上去,把我的座位還給我——占了那么長的時間,即使是借我的錢也該還了。我之所以要他挪到里面去,因為我覺得只有坐自己的位置才是最心安理得的。我才十四歲,而且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小得多,從沒出過遠門,害怕得罪他,招來一頓毒打。我只好再一次忍氣吞聲,小心翼翼地繞過他的雙腿,把長壽面的袋子放在桌面上,這是母親要我帶給外婆的禮物,我要趕到一個叫玉林的完全陌生的小城市陪外婆過生日。
我坐到老婦剛才坐的位置,同時坐到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對面。
女人很年輕,比我的鄰居王秀還年輕,比王秀漂亮,臉蛋清秀且白璧無瑕,懷里還抱著一個很小的孩子,因此比王秀更有母性,比王秀更接近我的夢想。坐在這樣的女人對面安全,關鍵是我愿意看著一個年輕的母親給孩子喂奶——我的想法就是這樣單純而荒謬。王秀經常被她的丈夫打罵,但我一點也不寄予同情,因為我一直對她給孩子喂奶時故意避開我的目光耿耿于懷。在我的眼里,世界上最陌生、最新鮮的東西便是噴著新鮮乳汁的乳房。女人朝我看了一眼,我躲閃著把目光朝向窗外,窗外一點也不好看。她放心地揪起衣服(那死豬一直睡著,所以她一點也不避諱他),露出飽滿而多汁的奶子,坦然而準確地放到了孩子的嘴里,像兩塊磁鐵吻合在一起。不需要用眼角的余光去偷窺,我也能看到她的奶子,因為窗玻璃太過明亮,把她整個人都攝了進去。我的理解是,女人是故意讓我看到了她的奶子,連乳房都能給我看到了,她對我還有什么戒心呢?像我并不存在的姐姐一樣,我們的關系一下子親近了許多,覺得她是這一列不知道究竟有多長的火車上最親的人。因而,我一下子信任了她。
但我們沒有說話。她無微不至地守護著懷里的孩子,無暇多看我一眼。我早就愿意跟她說上幾句,哪怕是逗一下她可愛的孩子,但怕一說話便驚醒那死豬,陡增我們的厭惡,我便張不開嘴。或許我們根本就不需要用語言來證明對彼此的信任。車廂里很是沉悶,常常只有那死豬雜亂無章的呼嚕煩擾著我們。我勇敢地對他嘟囔了好幾次,以圖得到女人的聲援或鼓舞,但女人只是寬容地笑笑,好像她一路上已經習慣那死豬的粗俗,哪怕他的呼嚕打得再響,流出來的口水把我們都淹沒了,也不會從她的嘴里吐出半句怨言。她比王秀氣度大多了,我對她的喜歡隨之增加了一分。因此,我好幾次把頭從窗口扭轉過來,正面看女人的臉,甚至她的胸脯。碩大無比的胸脯把我震撼了,我滿臉通紅,手足無措,身體的一切都背叛了我,連心臟也要奪窗而出,飛翔而去。然而,女人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我有什么不正常,只要孩子哭鬧,她便自然而然地把薄薄的白色襯衣捋起來,露出那個讓天下所有孩子都熟悉和熱愛的奶球,即便與我羞澀而驚惶的眼光相對時,她也只報以寬容而仁慈的微笑。
這真是一次溫暖而意味深長的旅程。
因為害怕火車跑過了頭,把我帶到了天涯海角,因此一路上我仔細傾聽每一次廣播。母親反復叮囑我,火車上只有乘務員的話才可以信任,她(他)會提前告訴你哪個站快到了,你要準備下車。但廣播的喇叭實在不好,聲音含糊不清,加上方言口音太重,根本聽不清楚乘務員到底說什么。禍根是在離柳州還遠的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埋下的。另有一個看上去比那頭死豬還要粗俗的彪形男人,突然闖上車來,那么多的座位不坐,偏偏坐在我的斜對面、女人的旁邊。滿嘴煙味,一身肉氣,臉上還堆著下流的笑意歪斜著頭,盯著女人的胸脯。我的討厭已經從迸發著少年式憎惡的咳嗽中表現出來,向他說明,我是她的保護神,除了他車廂里所有的人都是正義和善良的化身,甚至連那死豬也是。女人從容不驚,并沒有回避他的意思——她實在是太寬容,但這個彪形男人竟厚顏無恥得寸進尺,輕浮地問,姑娘,你去哪里?
簡直是粗野的調戲。
女人禮節性笑了笑,“玉林。”
彪形男人裝出驚喜的樣子,討好地說:“我也去過玉林,如果不是有事在柳州下車,我可以陪你去玉林。”
女人婉言謝絕,“我是玉林人。在柳州我也有親戚朋友,我經常去漁行街,我的表哥在那里的派出所當警察。”
當頭一棒,彪形男人無話可說了。我把屁股朝著他,及時地放了一個響亮的屁。這是十四年來我最大膽的一次舉動。彪形男人想挑逗女人懷里的孩子,女人不失禮節地說,他剛睡著了。彪形男人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毛茸茸的手,像牦牛的腿。很快,他便尷尬地走到另一個車廂里去,不再過來了。這個短暫而危險的瞬間讓我記住了:女人將在玉林下車。我也是。我只要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就成了。因此,我不再需要伸長耳朵猜測乘務員的廣播或伸頭捕捉火車站的站名牌,心一下子輕松起來。窗外的房子和莊稼歡快地奔馳著,似乎要及時趕到哪里,否則黃昏會將它們拋棄。
我對女人的親切感更深了一層,仿佛她是和我一起為外婆慶祝生日的,至少她就是外婆的街坊。母親提醒我,柳州至玉林路段騙子特別多,常常以玩撲克引誘乘客賭博的形式行騙,但一路上實例沒有出現,加上離家越來越遠的地方遇上這么好的一個女人,這趟遠門的風險驟然大大降低,我感到很幸運,甚至有種賓至如歸之感,即使火車又跑了多久也不必要去管。黃昏緩慢降臨,或者說,夜晚已經到來的時候,乘務員的廣播響了幾分鐘后,火車停了下來,早已經作好準備的女人站起來,抱著孩子走下火車。跟在她后面的除了我,還有身邊那死豬——幸好,他此刻沒有睡死過去,否則火車會把他帶到湛江、雷州,或更遠的地方。
下火車的人并不多,或者很多,只是被夜色淹沒了,我沒看見。女人走得快,那死豬像跟屁蟲一樣跟在她的屁股后面,還跑到了我的前面,他離女人比我還近。我覺得他玷污了她,故意狠狠地咳嗽,一來提醒女人注意身后隨時會伸過來的黑手,二來給他感受到來自我的警戒和震懾。但那死豬變本加厲,用身體去蹭女人的背,在出口驗票的時候他的臭臉幾乎湊到了女人的肩膀上。如果不是落在后頭手夠不著,我會毫不遲疑地將一頭野豬與一只綿羊分開。出了站口,死豬更放肆,竟動手動腳調戲起女人和她懷里的孩子,樣子很令人惡心和憤激。這個時候,我決定豁出去,要沖上前,狠狠地給那死豬一拳。
但我被驗票員擋住了。他把票還給我,沒好氣地說:“到一邊補票去。”
“我補什么票呀?”
“你這票是到玉林站的。”驗票員說。
“這不是玉林嗎?”我振振有詞。
“這是陸川。”驗票員有點生氣,指了指頭頂上的站名牌。我仔細一看,確實是寫著“陸川”。
我第一次知道,地球上還有陸川這個地名,而且知道它在玉林的前頭,離玉林有四十六公里,也就是說,我多走了四十六公里,上一個站我就應該下車了,現在需要補票,多花三元七角才能走出火車站。
我只好窩著火,到另一邊補了票。補票的時候順便問工作人員,“還有返回玉林的火車嗎?”那工作人員輕描淡寫地說:“有的,明天凌晨一點三十分,K155次,湛江至上海,經過陸川、玉林。”三天前母親給外婆發過電報,讓她今天下午在玉林火車站接我。她肯定還在玉林火車站,蹲在火車站出口,焦急地等待自己的外孫。
我要趕去汽車站,但火車站的工作人員還告訴我,現在是晚上7點,最后一趟班車應該已經發出。我慌張地跑出火車站,舉目四顧,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排排灰暗的瓦房和幾條不知通往何處的臟亂的小巷,以及零星昏暗的燈火。在行人模棱兩可的指點下,我快速穿過一條小巷,趕往汽車站,追趕可能因故延遲發車的班車。
然而,在小巷盡頭我被人揪住。我跑得很快,別人竟以為我是逃跑的小偷。
我辯解說我不是小偷……怎么會呢……天打雷劈。不是小偷跑什么呀,我說趕車。他們不相信。我說,我給你看火車票,怎么會千里迢迢從株洲跑到這里做小偷呢?但我翻遍全身卻找不到火車票。我的火車票跑丟了。我要掙脫,幾個男人將我按倒在地。我拚命反抗,大聲爭辯。但他們硬說我是小偷,昨晚王奶奶家的收音機不見了,說不定就是我偷的。王奶奶用昏暗的煤油燈照了照我仰起的臉,猶豫了一會,用顫音給我定罪,“好像……就是他!”
天哪,昨晚我還在株洲,和我母親一起準備各自的長途旅程!看上去王奶奶是那么的慈眉善目,跟我的外婆一樣,但王奶奶那深不可測的慈祥里究竟埋伏了多少邪惡啊!他們按住我的頭,不容我繼續狡辯,還有人給了我一記耳光,我的嘴里便有股腥味。如果不是女人的及時出現,我這個操著外地口音的陌生人便要被他們扭送鐵路派出所了。估計進了派出所最快也得到第二天才能出來。
好在女人恰到好處地來到了我的面前,我聞到了熟悉而親切的奶香。女人是從一間老房子里走出來的。她認出了我。
“你怎么回事?”她驚訝地說。
“你騙了我!”我突然委屈地號啕大哭。
“我怎么騙你啦?”她聳聳肩,也委屈地向眾人說。
我哭得更厲害,女人莫名其妙,她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回事,究竟她怎么騙了我,她要在眾街坊面前向我討回公道和清白。
我說:“你說你的家在玉林,你在玉林站下車的,卻到了陸川……”
女人明白了,“啊”了聲,吃力地笑了,“原來這樣……你這個孩子怎么能隨便相信別人呢?我那是糊弄那個男人的,跟一個陌生男人怎么能說真話?”
“可是你騙了我。”我說。我想不到一個才生了孩子的像姐姐一樣的女人竟然有那么深的城府。母親反復提醒我警惕的騙子其實一直坐我的對面,一個看上去最不像騙子的人!圍觀的人嘲笑我,“她說得也沒有錯,陸川是玉林管轄的一個縣,我們既是陸川人,也是玉林人,在外頭我們經常說自己是玉林人……”
我來不及跟他們爭辯,掙脫抓我的亂手,往汽車站狂奔。
當我趕到汽車站的時候,汽車站里的工作人員正在打掃衛生,一個婦女告訴我,開往玉林的最后一趟班車已出發五分鐘了,估計已經過了洪橋。
這個比我家鄉的一個鎮還小的縣城才七點多鐘就開始入睡了,街道上的行人很少,更別說車輛了。也就是說,這是一座死城,到了夜晚便與世隔絕,外面的人進不來,里面的人也出不去。我絕望了,兜里雖然有足夠的錢可以住上一晚旅館,但我根本就不考慮在陸川呆上一晚,因為外婆還在玉林火車站,慶祝她生日的長壽面還在我的手里,母親托我帶給外婆的祝福我要及時準確地送到她的心坎。但現在怎么辦?倉皇中我要重返火車站,打算沿著鐵軌步行回玉林。往回跑了一會突然想起公路的距離總比鐵路短,于是我又折回,往北沿著公路跑,要盡快趕到玉林。
也不知道跑出了多遠,也不知道到底跑得多快,反正女人叫了好多次我都沒有聽到,直到她橫在我的前面。
她從一輛單車的尾架上跳下來責備我,“你不會要跑著回玉林吧?”
我說“是”。
“跑到天亮你也未必能跑到玉林,那么長的路會把你累死!”女人的話聽起來十分關切,“你就不能在我家住上一宿?”
我說“不能”。我坦率地對她說到了我那八十歲且患有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的外婆。她一把拉住了我,對騎車的男人說:“那你帶著他去玉林。”
我抬頭看騎車的男人,不禁暗吃一驚,他不就是那死豬嗎?!
“他是我的丈夫。”女人若無其事地笑道。男人向我點點頭。夜幕中男人顯得更加肥大,像一團黑暗。
我擦掉臉上的淚水和汗水。男人扶著車。這是一輛銹跡斑斑的單車,笨拙得像一頭驢。
“你快上車吧,或許還來得及。”男人爽直地說。
我猶豫不決,女人拉扯著,把我拉到了單車的尾架前,還要抱我到尾架上去,但她的力氣明顯不夠,甚至借助了豐滿的胸脯才將我的一只腿架到了車上,是男人一把將我拎上車的。我聞到了女人的汗臭,但更多的是聞到了她在我身體上留下的濃郁的奶香。女人喘著粗氣厲聲地命令男人:“一定要在今晚十二點把他送到玉林火車站!”我還來不及向女人揮一揮手,男人已經把我帶到了夜色深處。
往玉林的公路是一條泥路,沙石比較厚,還坑坑洼洼的。男人蹬車的力氣很大,鏈條發出咯嗒咯嗒的像快要斷裂的聲音。但單車跑得比我快得多,路兩邊的樹木和看不清的莊稼掠過雙眼,漆黑一團的前方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未知世界,陌生感和恐懼感使我對眼前這個曾經讓我憎惡的男人充滿了信任和依賴。我右手抱著長壽面,左手緊緊抓住男人的褲帶,雙腳死死夾緊車架。一路上黑得可怕,也寂靜得可疑,耳邊除了風聲,便是男人粗壯的喘息,比呼嚕還響,但沒有呼嚕討厭。
男人開始的話不多,到了離縣城很遠的洪橋,他才說了一句,“你放心,今晚十二點之前我一定把你送到玉林。”
我輕輕地唔了一聲,算不上什么感謝,因為這一切是拜他的女人所賜,他是在為自己的女人將功贖罪。但后面可能是力氣在不斷地減少,或許感受到了黑夜帶來的恐懼要通過說話掩飾,他的話開始多了起來。
“你怎么敢一個人從株洲來玉林?你父母呢?”男人問。
“我爸今天出獄,我媽去接他。”我說。
“真巧……世界巧的事情真多——我也是今天出的獄,我女人就是從株洲接我回家的。”他說。
我的心突然顫栗了一下,“我爸蹲了九年,他沒有犯法。”
“不犯法怎么會蹲大獄呢?”
“他給人頂罪,我媽說的,爸是給領導頂罪。”
“你爸是好人。”
我爸當然是好人。我忽然想念起我爸,都九年沒見到他了。現在這時候母親肯定在監獄門口接到了父親,她和父親一起應該回到株洲家里了。這是個很重要的日子,母親不能和我一起陪外婆過生日,她感到遺憾,但他們此時此刻是多么的幸福。我們家的幸福從今天重新開始了,我得把這一切告訴外婆。
“那你犯了什么罪?”我好奇地問。
“警察說我殺了人,讓我蹲了五年獄,上個月真正的殺人兇手找到了,是貴州人,長得跟我太像了,兄弟似的,看上去也不像壞人。”男人輕描淡寫地說:“但也不能說我就是好人,因為我沒做過什么好事。你都看見了,一路上我女人都不跟我說話,兒子也不認我——當然,他不是我的兒子,他是我女人跟別的男人生的……”
男人說這話的聲音是快慰的,甚至有點興奮。他怎么會告訴我這些?我竟不知道說什么。他突然一聲長嘯,單車又加速了。但這一加速,車子竟掉進了一個坑,措手不及,啪一聲人仰馬翻,我們都被拋到了公路旁邊的水溝里。
被男人拎起來的時候我雙手還死死抱著八斤長壽面,長壽面完好無損。但我的頭和臉火辣辣地痛。
男人將我渾身摸了一遍,確信我沒有受傷,才扶起單車繼續前行。他拚命地蹬,要把剛才摔跤耽誤的時間補回來。
單車是在接近一個叫英橋的小鎮拋錨的。在上坡的時候鏈條斷了。因為沒有修理的工具,男人束手無策,惡狠狠地罵單車,把我都罵笑了。
“你放心,今晚十二點之前我一定把你送到玉林。”他再次向我保證,而且滿臉歉疚。
他把單車扛在肩頭,我跟在他的后面,黑夜里漫長的公路就我們兩個人。男人走得快,我要跑步才跟得上。走了很長的路,我們才到了小鎮一家單車修理店前。可是店已經關門,那塊掛在屋檐下的“修理單車”的招牌被風吹得左右搖晃。男人敲門,先是輕輕地,后粗魯得像匪徒,邊撞門嘴里邊喊著“我要修車!”可是一直沒有回應,最后便是大聲地罵街,罵得地動山搖要打要殺的,周邊的房子次第亮起了燈,勇敢的居民從窗口探出頭,小心翼翼地表達他們的憤怒,甚至有人放出高大兇殘的狼狗。狼狗遠遠地對著我們狂吠,雙眼放出大朵大朵幽藍色的光,比偶爾劃過夜空的閃電還凜冽。但男人并不膽怯,繼續撞門、罵娘。好久,一個老頭才顫巍巍地開門出來。被驚醒的老頭很不滿,強壓怒火譏諷我們,“我都死啦,你們硬把我的魂魄叫了回來!”然后一邊嘟囔一邊幫我們修理單車。燈光暗淡,老頭子眼睛不好使,東翻西找,好不容易才把工具從床底找出來。其實就是把斷了的鏈條接起來,簡單的活兒,但老頭子折騰了好久,一點也不替我們著急。男人很不耐煩地說:“你快一點好不好?我們急著走路。”老頭子說:“你們不要催我,連閻王爺催我好多次了我都懶得理睬!”男人狠狠地用手掌拍了一下單車的座子,表達他的暴躁,但老頭子依然不緊不慢,朝著我對男人說:“我在監獄里呆的時間比他的年齡還長——閻王我都不怕,我還怕誰?”男人無奈地換了一副臉孔,強裝笑顏,一邊給老頭子遞煙一邊賠禮道歉,老頭子也不多說,叼著煙,依然不慍不火。但車一修好,未等我們付錢或道謝,老頭子便風卷殘云地把東西收拾好,“啪”一聲關死了門。
我們重新上路。經過修理,單車跑得更快,我們一下子跑到了閃電的前頭。因此,在一場大雨到來之前,我們到達了玉林火車站。
這是一個簡陋而骯臟的火車站,四處堆滿了垃圾,幾只流浪貓和夜不歸宿的餓狗在來回晃蕩。空蕩蕩的火車站。一個老太太蜷縮在屋檐下打盹,銀白的頭發照亮了漆黑的墻角。不用問,她肯定就是我的外婆。我跑過去,親熱而激動地叫了一聲“外婆!”
外婆抬起頭來狐疑地看我,蓬松的頭發遮住了她蒼老而疲倦的臉。
“我是小五。媽媽讓我來陪你過生日!”我說。我晃了晃手中的長壽面,那是母親向王秀借的。王秀曾經多次被母親指責勾引我父親,當然是父親入獄之前,入獄后王秀還偷偷地去武漢看望過幾次父親,這都是母親跟父親關系微妙的原因。但王秀家里囤積了一堆長壽面,母親厚著面皮向高傲的王秀開了口。王秀借給我們長壽面的時候說,你們一家子挺可憐的……為了準備兩趟長途旅程,我家窮得連八斤長壽面也買不起了。母親說,外婆最喜歡吃株洲的長壽面。實際上,由于父親的入獄,母親為了我們這個家無暇照顧外婆,外婆也不愿意搬到株洲增加我家的負擔,她在玉林孤苦零丁的,日子過得甚是拮據,九年來沒有一個親人和她一起過生日。母親常常為父親和外婆獨自嘆息,淚流滿面。好啦,父親終于出獄了,日子總算要好起來啦。我興奮地抓住外婆的手,扶著她緩緩地站起來。外婆真老了,很久也認不出我,“你真是小五?”
我堅定地說“是”,并說出了父親和母親的名字以及母親不能來的理由,關鍵是我的滿臉喜悅和快樂得像只野兔,讓外婆相信她的外孫小五真的來到了身邊。火車站除了我們空無一人,站前屋檐上巨大的時鐘閃閃發光,時針和分針都正好最后一次相逢在“12”,我趕緊把母親要我帶給外婆的祝福送到了她的耳朵里。外婆端詳著沉甸甸的長壽面,滿臉幸福,拉著我的手,激動地說:“小五,我們回家做飯去,這頓飯,我都等了整整九年!”
我環顧四周,卻不見了男人的蹤影,我焦急地尋找。外婆不解地問:“你找誰呀?難道你還有第二個外婆?”
大雨傾盤而下,瓢潑得像洶涌的波濤。站前大街空空蕩蕩,像海一樣寬闊。只有一個人正騎著單車往南走,像海面上一葉風雨飄搖的孤舟,比夜更黑的雨幕很快將他吞沒,從此,我將再也看不到他。
(選自《上海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