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衣服馬是鞍”,“佛靠金裝,人靠衣裝”,“三分人才,七分打扮”,這些俗話雖失之偏頗,卻也道出了衣飾打扮在人物美中的作用。中華是個衣冠古國,全人類的衣飾之考究精美,沒有能與中國比擬的。衣飾也是人的身份、性情、風(fēng)度、處境的“標志”,令人一望而可以大致判斷此為何許人也。黑格爾曾說:“人通過改變外在事物來達到這個目的,在這些外在事物上面刻下他自己內(nèi)心生活的烙印?!庇终f,“不反對外在事物的人是這樣辦的,就是對他自己,他自己的自然形態(tài),他也不是聽其自然,而要有意地加以改變。一切裝飾打扮的動機也就在此?!彼裕谛≌f中寫人,無不先“交待”此人如何“穿戴”的,說評書也免不掉這一節(jié)。誰帶一項“中冠”,誰穿一件“藍綢直裰”,誰蹬一雙“小靴”,總有那么幾句。
曹雪芹雖不落窠臼,但沒有廢除衣飾的敘寫,倒是加強了細度。雪芹為何注重這個“外表”?因為他是位大畫家。畫人物除了“頭臉兒”,神態(tài)是用功夫的部位,不待贅言之外,另一重要的就是“衣紋”。而曹雪芹描寫衣紋之巧妙絕倫,堪用“衣紋學(xué)”來稱呼。
《林黛玉進賈府》一回中,雪芹借黛玉之眼,來寫出府中人物的衣飾,譬如王熙鳳——
……這個人打扮與眾姊妹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仙妃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頂上帶著赤金盤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wù)y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
可謂極力鋪陳、工筆重彩!在衣飾上選取了頭飾、裙飾和服裝三個點道出了王熙鳳珠光寶氣及俗不可耐的特點,也反映了她內(nèi)心的空虛?!澳切┡枷翊┐骱脱b飾得看起來很華麗,但是,可惜!他們是沒有心的?!边_芬奇也曾說:“你們不見美貌的青年穿戴著樸素?zé)o華的衣服反比盛裝的婦女美得多么?”過分的裝飾,往往反映內(nèi)容的空虛,求美反而失去美,甚至得到的是丑。曹雪芹寫王熙鳳的衣紋,收到了上述美學(xué)效果,使我們對王其人有了深層次的了解。
至于寶玉,在本回則是疊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道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剪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jié)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委緞排穗褂;蹬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桃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頂上金璃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粫r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zhuǎn)的短發(fā),都結(jié)成小辮,紅絲細束,共攢至頂中胎發(fā),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
只這一段,疊寫了寶玉的兩處衣紋,寶玉便活現(xiàn)于紙上,在黛玉眼里的寶玉分明是一個眉清目秀、英俊多情的年輕公子,不但看不出有什么憊懶與懵懂,而且眼熟,產(chǎn)生親切感。其實,在整部《紅樓夢》中,曹雪芹對男人的衣飾一字不屑去寫(嚴格之至)。寶玉雖為男性,卻寫他的衣飾,而且是重筆疊筆。何也?雪芹著書不為男子,只傳女兒,寶玉雖屬于男,但性與女親,甚異于世俗“濁物”——原系一部書的真正主人公,故持筆“優(yōu)待”。
在“黛玉入府”一回中,除寶玉外,雪芹也是只寫女兒衣飾,對迎春、探春、惜春,雖只是一筆帶過,“其釵環(huán)裙襖,三人皆是一樣妝飾”,但也不放過。即使寫與“別家不同”的丫鬟,也有一句“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寶玉初見黛玉,只寫她眉眼態(tài)度,卻一字不提衣飾。難道在大家心目中位置最高最重的女主角,倒不需要寫她出場亮相的打扮?——而且整部《紅樓夢》中,也沒有寫她的衣飾(只在“白雪紅梅”回中寫了她的斗篷和小靴。當(dāng)時寫眾人斗篷各異,當(dāng)然包括黛玉。)這恐怕就是曹雪芹對她這個人有一種超衣飾的認識,此為一畫衣飾,會把她“框”住了,即“定型化”了。他以為一些她的衣飾會有害無益,有損黛玉的形象,像黛玉這種人是不需衣飾的,不用包裝的。而衣紋服飾這些外在的東西,正是曹雪芹所不齒的。
在《林黛玉進賈府》中,可以看出曹雪芹的“衣紋學(xué)”,我們也能領(lǐng)會到《紅樓》藝術(shù)的真魅力之所在,可以體會到《紅樓》“衣紋學(xué)”的美學(xué)價值。
劉元朋,教師,現(xiàn)居山東平度。